在“陈寅恪小道”感受“文化昆仑”
2013-09-05杨济舟
杨济舟
余秋雨说:“只要陈寅恪在广州,谁也不敢说岭南没有文化。”
在20世纪的文化中国,如果要为陈寅恪量身定制一张名片,以下这些头衔在学界是被公认的:“文化昆仑”、“史学大师”、“语言学家”、“教授中的教授”、“全中国最博学的人”、“读书种子”……也许,一张小小的名片实在写不下他的头衔。
沐浴着南国冬日的寒风,大年初五,终于有幸拜谒陈寅恪在广州中山大学的故居。
到“中大”已是下午四点,真不巧,春节大假还未放完,故居楼门紧锁,好像先生出远门未归,四处特别的静,静得有些寂寥、孤傲和神圣。我只得贴着玻璃窗向里打望,大厅陈设虽有些昏暗,但先生清瘦矍铄的半身铜像仍泛着微光,那沉稳而刚毅的脸,深邃而孤独的眼神,像是在凝视着每一位来访者。我蓦然想起易卜生的话,伟大的人总是孤独的。中国文化之托命人和守望者没有不孤独的。先生最后的二十年,以静穆对喧嚣,以冷眼对红尘,坚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躲进小楼成一统”,那无处可话之孤独,即便在当下,也能深深地被感知。
我无法进楼去感知那尘封了半个世纪的历史,只得绕楼三匝,崇敬地仰视这座静穆的小楼。在斯楼,先生历十余年工夫完成平生规模最宏大的《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在斯楼,先生为弟子们讲授《元白诗笺证稿》、唐代政治史、隋唐制度史;也是在斯楼,先生与来访的党国政要陈毅、陶铸、周扬、胡乔木谈叙欢洽,与知交吴宓赋诗话别;也是在斯楼,先生向弟子汪篯口述那封震惊学界的 《对科学院的答复》;还是在斯楼,先生将郭沫若、康生等人拒之门外。小楼见证了那个时代先生的学术与人格操守。
红墙绿树的小楼在葱郁的榕树掩映下显得格外庄重、古雅,与“中大”康乐园的其他小楼并无二致,只是门前残留着白漆的水泥小道异常的与众不同。小道宽不过2米,长不过20米,是当年校方奉中南局书记陶铸之命专为先生因眼疾散步不便而设,这便是著名的“陈寅恪小道”。
我不忍就此离去。想象着先生在夫人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踽踽踱步的样子,让精神跨越五十年的时空,为先生做一次心灵的守候。
1952年夏,院系调整,岭南大学并入中山大学,先生住进小楼,至1969年告别那个斯文扫地的动乱时代,先生走完人生最后的十七年。从《魏晋南北朝史略论稿》、《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到《元白诗笺证稿》,从《论再生缘》到《柳如是别传》,从《寒柳堂集》到《金明馆丛稿》,让我们领略到一座“文化昆仑”的巍峨。
有人说,20世纪有两位把书读到极致的中国学人,一位是游学欧美名校的陈寅恪,一位是横扫清华图书馆的钱钟书。吴宓曾这样评价他们:“当今文史方面的杰出人才,在老一辈当中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当中要推钱钟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先生家学深厚,天资聪慧,12岁与21岁的鲁迅同时就读日本弘文学院,20岁始,先后留学柏林大学、苏黎世大学、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哈佛大学,历二十三年之久,掌握了蒙、藏、满、日、英、法、德、波斯、突厥、西夏、拉丁、希腊等十余种语言。先生之苦读沟通了古今中外学问的路径,恢恢乎游刃有余,打造出一片光风霁月的文史化境,为中国文化界带来骄傲。
吴宓说先生是“全中国最博学的人”。我以为其含义应有,精通多种语言,深厚的国学功底,自强不息的苦读,卓越的思想见地。这就是“文化昆仑”的巍峨。
当年梁启超向清华校长曹云祥推荐先生回国任教时,曹校长问其有何文凭、著述?梁答:“没有。我的著述也算等身了,但不如陈寅恪寥寥几百字有价值。”先生的确没有胡适那样的博士帽,也没拿一个文凭回来。先生如是说:“我之久留国外,一半是因外国图书馆藏书多。”即不为获文凭而为获学问,如此单纯的读书动机,对今天出国留学之功利是绝妙的讽刺。
先生回国后,遂成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1939年被聘牛津大学教授,这是该校首次外聘中国教授。1945年被授予英国皇家科学院外籍院士。先生讲课座无虚席,一半是学生,一半是慕名而来的朱自清、吴宓、冯友兰等教授,“教授中的教授”由此而来。斯大林在《中国革命问题》里引用了先生的文字,在接待毛泽东来访时,特意问及先生状况,此后,先生被视为“国宝”。日本“史学的太阳”白乌库吉,在研究中亚史时遇一难题,先后请教多国教授无果,最后还是先生解决了。白乌库吉说:“要不是陈的帮助,我可能至死不能解决这个凝点。”
先生之学如日月,光照后人;先生之学如高山,令读书人折腰。
小楼西侧的一丛挺拔的翠竹,让我想到先生一生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先生在《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说: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自由思想”乃治学之灵魂,没有它则不可能有真学问;没有学界认可的学术水平,“独立精神”则无从谈起。1953年,先生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重申此思想,回答中科院聘他为历史二所所长,斗胆提出两个惊人条件:不学习政治,不宗奉马列;要毛公、刘公出具证明。先生自有嶙峋之骨,在学术上不与当政者妥协,不带任何意识形态去从事学术研究。余秋雨说:“中国文化人总喜欢以政治来框范文化,让文化成为政治的衍生。他们不知道,一个吟者因冠冕而喑哑了歌声,才是真正值得惋叹的;一个诗人因功名而丢了诗情,才是真正让人可惜的;一个天才因政务而陷落于平庸,才是真正需要抱怨的。”在一个文化屈从于政治的时代,靠勇气、智慧保持一份独立思考,不为潮流所左右,这在百年中国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也是郭沫若之流做不到的。
今天想来,先生之举,也许是傲慢、迂腐的,超出了领袖乃至包括领袖的子民们所能承受的限度,但一个民族没有独立思考的个体是可怕的。先生不屈逆日寇,不阿附国民党,不附和共产党,自始至终都在特立独行中肩负着自己的使命,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正如那挺拔的翠竹,足以大书特书。
读先生的书能使时间变短,生命变长。一部85万言的《柳如是别传》,是先生这座“文化昆仑”之顶峰,是中国学术史上左丘式的文化巨著。全书卷帙浩繁,考证繁琐,以钱、柳姻缘为主线,以诗证史,“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引用的诗词、戏曲、文集,正史、野史、年谱,方志、典籍、笔记、小说共600余种,且诸多内容都是先生夜晚酝酿,次日由助手记录而成。一个“盲目者”花10年时间,用生命写就的只有少数人能读懂的文言传记。其坚毅之精神,可惊天地,泣鬼神。
如果说世上有什么奇迹的话,这应该算一个:一个失明的学者创造的口述写作的奇迹,一个失明的学者创造的写作奇迹。古希腊诗人荷马也是盲人,但史诗《伊利亚特》不同于学术著作。
如果说先生是“中大”永远的骄傲,那么小楼则承载了那个特定时代“中大”的耻辱。1966年,先生的助手被赶走,护士被撤除,书籍、手稿被掠夺。“批陈”大字报覆盖了小楼,高音喇叭直插入先生卧室。一个双目失明、腿足残废、风烛残年的老人备受折腾。1969年10月7日清晨5点半,眼角含泪的先生结束了他79年的文化苦旅。
泰山其颓,梁木其坏,哲人其萎!
三百年乃得一见的“文化昆仑”就此悄然远行。
冬日的寒风吹拂着陈旧的小楼,踏在“小道”上的我并不感觉寒意,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他人难以体验的感动和崇敬。先生为文化而生,为文化而去,生得伟岸,去得悄然;先生生前是一尊人格的丰碑,倒下更是一座后世难以企及的“文化昆仑”。
先生曾言:“救国经世,犹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先生将文化之根留在了《柳如是别传》,留在了《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里。而今,那书在文化人的书桌上,那碑文在清华园里,可先生之精神安在?
即之将离,我朝小楼三鞠躬,心生一念:我多想做一回先生的弟子,如先生那样,把文化之根扎进自己的骨髓里。
“陈寅恪小道”
陈寅恪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