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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梦境或革命的伪装?——试析宗璞《红豆》的潜在叙事结构与思想内涵

2013-04-17胡晓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3年3期
关键词:宗璞红豆叙述者

胡晓

《红豆》在1957年发表于《人民文学》,是宗璞为了响应当时“百花齐放,白家争鸣”的“双百”方针而创作的一篇饱含爱情气息的革命小说。然而,就在1958年的“反右”风波中,这篇小说却遭到了严厉的批评,当时姚文元等人认为宗璞的创作并未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而是被小资产阶级的个人情感所支配。很多年后,《红豆》被予以“平反”,但评论者却又是以“革命+恋爱”程式化的解读套路一味地对该作品高唱赞歌,认为小说宣扬了“爱情诚可贵,甘为革命抛”的时代主题。笔者认为,上述这些评价都较为片面,并未正确揭示出小说内在的叙事结构及其所体现的思想主题。《红豆》隐含多重叙事结构,不可简单地套之以爱情叙事或革命叙事的框架,也不可单纯地将小说主题划定为“革命”或“爱情”或“革命+爱情”,小说的字里行间也折射出作者丰富、细腻而复杂的情感和心理活动,而创作主体这种情感的复杂性也正导致了该作品主题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小说通过倒叙,以女主人公江玫与齐虹的爱情故事和江玫与萧素的友谊和革命活动为两条主要的叙事线索来构建小说情节及其发展,两条线索相交织,两者的矛盾冲突一步步激化,而最终以江玫放弃爱情而选择革命为结局。本文试对小说《红豆》的叙事线索、情节发展及此间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见括号内)作以下梳理。

通过文本细读和分析,并由以上叙事线索结构图可知,仅从小说的表层叙事来看,小说所描写的是新中国成立前夕、革命背景下的爱情故事,表现了那个年代爱情与家庭、革命友谊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及爱情在政治夹缝中的破灭和青年为革命而做出的个人情感的牺牲。在这一层面上,这种矛盾冲突个人情感之间的矛盾冲突,所做的选择也是个人对未来人生道路的选择。然而,小说的主题又绝非单纯是爱情,因为,小说的叙事方式不同于普通的爱情叙事,若仅从个人情感层面看,其最终结局并不具有必然性,且小说的情节发展中也存在很多牵强的推动因素。而这些均与作者的创作元意图和据此而有意识构造的小说深层叙事有关。

据叙事学理论,叙事行为有两个基本要素:故事和叙述者。“叙述者”即在文本中讲述故事的人,由作者创造而又受到隐含作者的控制。“隐含作者”是由布斯在其《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他这样写道:“在他(作者)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不同于我们在其他人的作品中遇到的那些隐含的作者。”杰西明·韦斯特和凯瑟琳·蒂洛森又分别将“隐含作者”称之为“正式书记员”和“作者的第二自我”。①叙述中,隐含作者的位置介于叙述者和真实作者之间,并且叙述者在隐含作者的监督下完成叙事。从结构主义叙事学叙事视角类型来看,《红豆》属于零聚焦型即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这样就使该小说的叙述者站在一个“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不受时空的限制,对人物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甚至人物的内心都了如指掌。而这样一个“上帝一般全知全能的叙述者”对故事的叙述在很大程度上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获得一种可靠感,因而其叙事方式极大地影响着读者对作品的理解和阅读效果。然而,小说叙述者的叙事方式却受隐含作者的控制,因此叙述者的叙事与作者的主观意图通过隐含作者被紧密联系起来。大革命失败后,中国的主导话语从对个体和自我的关注转移到对劳苦大众的关注和阶级斗争、民族民主革命上,话语主导权被革命话语、政治话语占据。在以大众为核心的主导意识形态下,自我体验被边缘化,女性的个人情感话语也为革命话语所不容。《红豆》正是在那样的时代语境中孕育而生的,宗璞也曾说:“当初确实是想写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怎样在斗争中成长,而且她所经历的不只是思想的变化,还有尖锐的感情上的斗争。是有意要描写江玫的感情的深厚,觉得愈是这样从难以自拔的境地中拔出来,也就愈能说明拯救她的党的力量之伟大。”可见,当时作者从主观上就有意识地努力将小说文本纳入到主流的政治话语的写作规范当中。再结合文本分析,不难看出小说的深层叙事讲述的是一个有关革命的主题:探讨知识分子道路选择的问题——即在投身社会革命和保持象牙塔里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份之间进行的抉择,而小说女主人公所做的选择正表明了当时为革命放弃爱情、为集体牺牲个人的主流价值取向和意识形态;另外,在这一层面上,小说的深层叙事将作品的主题从个人情感叙事上升到“林道静式的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如何转化为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主流叙事。只是,与《青春之歌》“革命与爱情的顺生模式”不同的是,《红豆》表现的是“革命与爱情的背离模式”。

于是,文学评论界的多数观点将《红豆》定位为“爱情修辞下的革命叙事文本”,但我们对该小说的叙事分析是否就该止步于此呢?这又是否已经对这篇小说的叙事结构进行了足够深入的剖析了呢?如果说《红豆》确实是一个通过爱情叙事表现革命主题的“红色文本”,那为何又在之后不久的“反右”中遭到严厉的批评呢?笔者认为,小说除上述表层和深层叙事结构外,还存在一个隐含的“潜叙事”结构,下面试结合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对此进行分析。

小说在形式上通过女主人公的回忆而构造了一个“梦”的结构,即“入梦—梦的本体—梦醒”的三段式结构。而除此之外,小说在更深层、更隐秘的意识层面,作者也在有意识与无意识之间构造出了一个弗洛伊德式的“梦”。这个“梦”包含“显意”和“隐意”两个意义层面,“显意”层是以作者意识指导下的表层叙事与深层叙事为载体 (或媒介),较为直观地传达了一个“爱情装饰下的革命主题”;而“隐意”层则是在作者无意识(或潜意识)的指引下自动完成的一套“潜叙事”,这曲折地传达出作者内心更为复杂的无意识活动。上文中已提到过,作者在创作之初已有一个创作的元意图,那就是将江玫与齐虹的爱情叙事作为一种手段来突出把江玫领入革命道路、引导她完成知识分子的革命蜕变与成长的党的伟大力量。然而,从读者的阅读效果来看,结果却背离了作者这一元意图,反而更多地被小说中细腻动人的爱情故事所吸引,而忽略了作者本想努力表现的革命主题,使得小说叙事的语义重心在读者接受过程中发生了偏离。而造成这种的“背离”的正是作者的一种“无意识”及其作用下的“潜叙事”。

从前文所列出的小说叙事结构图可见,江玫与齐虹两人的爱情叙事这一条线索的叙事节奏较江玫与萧素的革命叙事更为紧凑,情节更为丰富,甚至爱情叙事线索多次地“无意识”地插入到革命叙事线索中。再对比两条叙事线索中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及其发展变化,无疑爱情叙事中江玫的心理活动和情感体验更加丰满、复杂、细腻,且更加日常化、具体化,也更具真实性,江玫对齐虹的态度更倾向于一种情感的自然契合,另外,读者也更易以“身临其境”的状态从中获得一种情感体验的同情与共鸣;而在革命叙事中,江玫的心理活动描写却倾向于简单化和符号化,且多为类似于口号的 “激动”、“力量”、“鼓舞”、“崇敬”、“愤慨”之类的抽象情感,她对萧素的心理则更多是一种理智与道义的选择,读者对此也只能更多从理性上去认知,而非感性体验,而这就在无意间于读者的接受中竖起一道心理隔膜。此外,作为动摇女主人公江玫最终抉择的两股重要对立力量的代表,小说文本对齐虹和萧素两个人物形象的塑造结果也有违于作者原意。作者原是应从批判的角度将齐虹塑造为一个冷漠、霸道、自私自利、具有个人主义倾向的小资产阶级人物形象,而将萧素塑造为一个热情、勇敢、大公无私、关心劳苦大众和国家命运的党的无产阶级革命领导者和引路人的形象。然而,小说中作者对齐虹的外貌、语言、神态等描写得十分细腻而逼真,例如:“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这段描写细致地刻画出一个青年男子的英俊面容,并令人联想起初恋的纯洁与美好;还有对其语言的描写:“‘我又惹了你吗?玫!我不过忌妒萧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此类描写使齐虹的自私更多体现为一种爱情的自私,而并不让人感到可恨反倒觉得可爱;②而最后两人诀别时的神态描写 “他的脸因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更教人深深同情。总之,这些描写使齐虹这一人物形象从外在到性格都十分饱满而鲜明。而相较之下,萧素这一党的代言人、革命引路人的形象却塑造得较为空洞、抽象,由于作者主观上极力突出萧素的高大形象,却反而在这一人物身上留下过多刻意经营的痕迹,又缺乏细节刻画,使得人物形象缺乏真实性,而变得符号化。因此,小说中某些由爱情向革命的转折也显得较为突兀和生硬。比如萧素为江玫母亲卖血筹钱,两人从此就“建立了生死不渝的感情”;尤其是两人诀别时江玫说“‘我不后悔’”,又特意补充说“她果然没有后悔”,因为她已“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③然而,从女主人公多年后仍手握红豆、流着泪回忆这段凄美的爱情往事看来,只能说明革命对爱情的胜利是行为上的,而是否也是心理上的胜利以及以伤害深爱的人、抛弃爱情为代价换取“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的称号的江玫的内心是否真的“不后悔”,是值得怀疑的。

正是作者独特的女性视角、细腻的情感体验以及作为知识分子的文化修养造成了小说《红豆》中叙事的多重性、主题的不明确性和文本中主观与客观、感性与理性的背离。作者在1958年北京大学海燕文学社批判《红豆》的座谈会上也自我批评说:“我的思想并没有站得比江玫、齐虹高,尽管在理智上是想去批判的,但在感情上,还是欣赏那些东西——风花雪月、旧诗词……有时这种欣赏是下意识的,在作品中自然得流露出来。”作者在这种有意识地生产出符合主流的男性文本和无意识流露出的女性温情之间的摇摆中,通过小说叙事实际体现了自己以及那个时代知识分子面对个人话语与政治话语、个人人生道路与人民革命事业的两难选择,更重要的是这种选择背后所包含的人性的复杂性和内心理性与感性相斗争的复杂、矛盾、挣扎而又痛苦的心理体验和情感内涵。

注释

① 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80.

②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25,238.

③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作品选(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43.

[1]宗璞.宗璞[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2]罗钢.叙事学导论[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3]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

[4]郭如冰.“革命叙事”与现代性——中国大陆“十七年文学”研究(1949-1966)[M].台湾:文史哲出版社,2007.

[5]宗璞.宗璞自述[M].河南:大象出版社,2005.

[6]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孙名之,顾凯华,冯华英,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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