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官的“痛”与“乐”
2013-08-27夏自钊
■本刊记者 夏自钊
基层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一个县直部门的干部,在面对“急、难、险”任务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冷静、特别无畏、特别能忍辱负重,八成是乡镇干部出身。
在政府执行系统中,各级政府的任务压下来,最后落到乡镇干部头上,可以说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
“说我们是一方诸侯,恐怕是一方‘猪猴’吧,乡镇长是‘猪’,特别能吃窝囊,乡镇书记是‘猴’,县里一敲锣我们就得上场。”中部某省一位镇长在“基层干部论坛”里这样调侃自身这个群体。
该镇长眼中的“窝囊”,就是乡镇政府“权力无限小,责任无限大”,“乡镇变成工作机器,有限的人力资源大部分只能用来应付上级下达的各项指标任务。”
在政府执行系统中,省、市、县,各级政府的任务压下来,最后落到乡镇干部头上,可以说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
“虱子多了不痒”
山桥镇是一个正在向工业化转型的农业镇,2012年财政收入约1500万元,除了传统的农渔业,近年来电子电器和纺织逐渐成为主导产业。张镇长向《决策》记者细数了镇里所有的部门,有招商引资、安全生产、计划生育、信访维稳、征地拆迁、规划建设、综治、民生、园区建设、农业发展等诸多部门。
其中,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计划生育、招商引资从来都是县里对乡镇“一票否决”的核心。近年来,又增加了安全生产、节能减排、环保等“一票否决”,哪一项不达标或出了问题,一年就白干了。
每年年初,各项会议接二连三,县里布置工作,然后责任分解,一个通常的环节就是县里与乡镇签订目标责任状。作为乡镇一级,每年与县里签订几十个责任状是轻飘飘的事情,从安全生产、食品安全、危房改造、护林防火、计划生育,到农合、农保、设施农业、土地管理、绿化、防汛、护路、信访稳定……
“签得多了,也就不记得了,虱子多了不痒。”云水镇万书记苦笑着说。任务接了,责任担了,考核问效便接踵而至。每季度末、年中、年底,各部门各单位的检查铺天盖地。
云水镇是工业镇,主导产业是水泥建材,2012年财政收入约1.5亿元,是所在县的工业强镇。县里对云水镇的考核主要是安全生产和节能减排,在市里的压力下,这两项考核极为严格。“哪件也不敢马虎,谁也不敢得罪,经常为了一分半分求爹爹告奶奶。”万书记告诉《决策》。
“摊子多、任务杂倒是不怕,关键是这么多的业务、这么多的责任下移,甩给乡镇后他们真的能做好吗?一张简单的责任状,实际上更多的是文字游戏,责任分配了,有人顶着了,出了事由你负责。如何上下齐心,把工作真正做好,绝非一张纸下达可成。”山桥镇张镇长对名目繁多的责任状很是抱怨。
对于“一票否决”,乡镇干部有诸多怨言。云水镇万书记说:“县里为了推动一项工作,就加个一票否决,一票否决已变成N票否决。我们一年中有一半多时间在应付各种评比和检查。”为了应付检查,不被否决,乡镇干部相当一部分时间都耗费在写汇报和整理材料上,造假的情况时有发生。
一票否决中的安全生产最受诟病,安全生产执法由“条”上管,责任由“块”来担。出了事故,所在乡镇的书记、镇长是第一责任人,还可能为此丢“帽子”、进“局子”。乡镇干部都说,对安全生产,我们“一只脚在牢外,一只脚在牢里。”
作为“一票否决”核心之一的计划生育,乡镇不敢有丝毫懈怠。现在,很多传统管理手段已属违法,硬的不敢用,软的不顶用,加上随着群众经济收入提高,对几万元的罚款已不大在乎,计生工作难度极大。
乡镇“事多钱少”,“要钱”也成为乡镇干部的一个重要工作。乡镇最常采取的方式是通过项目申请的方式,如申请修路建桥、兴修水利等,然后通过各种方式,动用所有关系将报告交给上级政府相应部门。这就必须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知道省、市、县刚好有项目,然后有针对性地去申请。
“我们都是沿着部门找上去,从县到市到省,甚至到中央,人脉关系非常重要。”山桥镇某擅长“要钱”的副镇长告诉《决策》。
无论是完成目标责任、应付一票否决,还是“要钱”,都是乡镇的常规性工作。“乡镇政府的中心工作是什么?”《决策》记者采访的几个乡镇干部的答案几乎一致,即发展和稳定。具体来说,发展就是招商引资和城镇建设,稳定就是综治维稳。
殚精竭虑为啥事
山桥镇张镇长在接受记者采访前,刚开完一个征地动迁现场会,县里为了上马一个项目一直在催工期,可还有几户的赔偿要求满足不了,征迁一直没有进展,还经常挨县领导批评。开现场会时,县政府打来电话,让他第二天参加季度招商引资调度会。
张镇长告诉记者:“征迁和招商引资是我们目前的核心工作。征迁是为了招商和发展,但少数拆迁户越级上访让我们很被动,迟迟动迁不了,不但招商黄了,城镇建设也滞后了。”
“征地拆迁,如今已取代计划生育,成为天下第一难事。”云水镇万书记告诉《决策》。记者采访中了解到,乡镇在发展的压力下开始未批先建、急于征拆,你追我赶、惟恐落后。
征迁之难,主要在于拆迁补偿标准问题。实际征地拆迁工作中,执行的补偿标准很多是“拍脑门”的,难以实施,根本不具可操作性。由于标准不准,拆迁补偿工作便充满弹性。少数拆迁户得知有这种弹性时,便与政府展开“博弈”,认为拖得越久补偿便越多,拆迁工作很难开展。
山桥镇丁副镇长举了个例子:“十个猪圈(无猪,土墙,石棉瓦顶),要价40万元;抢建的一亩地粗树桩,要价50万元;一个花卉苗圃,要价数百万元。”很多民生项目、国家道路建设、大型企业用地,往往因为个别拆迁户不实际的要求而难以落实。
征迁之外,信访毫无疑问是乡镇又一难事。取消农业税后,农民负担已不再是引起上访的主要原因,但群众上访原因多种多样,“防不胜防”。
乡镇干部表示,如果都是正常的上访就好办了。据了解,所谓“正常”的上访绝大多数不是越级上访,上访的第一站都是乡镇政府,有明确合理的利益诉求,基本都能在乡镇范围内解决,这类上访占多数,但少数缠访、闹访、涉法访却让乡镇干部苦不堪言。
“有的问题已经解决过,并且大家都认为合情合理,但当事人还不服;少数人信‘访’不信‘理’,认为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有的法院已终审,但当事人还要找政府,按属地管理原则,乡镇要稳控住。”山桥镇某副镇长很是无奈地说。
少数基层干部工作中的偏差也是引发上访的一个因素。云水镇万书记告诉《决策》:“少数村干部忽视矛盾,发现问题不及时处理或处理有瑕疵,甚至不依法办事。不负责任的躲避推诿、敷衍搪塞,使本来可以及时解决的问题长期得不到解决,导致矛盾升级,范围扩大。”
有群众上访,就要接访,接访耗费了乡镇干部相当大的精力和时间,山桥镇张镇长告诉《决策》:“经历过最难办的个体访,来了非镇长不见,拐弯抹角总能找到你,根本不和副职对话。也经历过涉法访,人家说,我又不找你政府麻烦,不关你事,只有苦笑;还有那些历史遗留的、欠账的、各种各样纠纷的,什么样的人和事,你都要接触,都要处理,总之一个字‘累’!”
如何接访?怎样防止上访引发群体性事件?是一个令乡镇干部神经紧张的问题。有乡镇干部告诉记者:“为了稳住情绪,确保稳定,硬不得,软不得。对少数胡来的,派出所也轻易不敢动警力,怕出事,只有靠土法子、软办法。”
“土”办法、软办法看似上不了台面,但在最基层,没有这些办法,工作的确难以开展。
乡镇工作要讲“手法”
基层流传这样一种说法:一个县直部门的干部,在面对“急、难、险”任务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冷静、特别无畏、特别能忍辱负重,八成是乡镇干部出身。
云水镇万书记总结说:“乡镇工作三句话:第一是落实,第二是落实,第三还是落实。落实靠什么,靠方法,靠工作艺术。”
“乡镇工作要接地气,要讲群众能听懂的话,用群众能接受的方式去开展工作。”山桥镇张镇长感慨道。
云水镇政法委骆书记是解决问题和调解矛盾的高手,他说:“乡镇工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事繁杂,各种形形色色的矛盾。解决矛盾要打‘组合拳’,既要讲实实在在的利益,又要讲情感攻势,手段要灵活。”
骆书记数年前是副镇长,在副镇长位子上,他圆满解决了一个村的宗族矛盾。
云水镇枫岭村是个大村,人口数千,有三个大姓。三姓经常发生矛盾,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场械斗造成一死数残,矛盾十分尖锐,是县里综治维稳重点村。
2008年村委换届前夕,镇里为避免发生突发事件,派骆副镇长前往挂村。去枫岭第一天,他就登门拜访三姓中有威望的几人,晓之以理,要他们在选举中劝阻想闹事者。后又叫来平时好勇斗狠的几个人,威之以法,几个“刺儿头”从此收敛许多。械斗中一死两伤的几家人经济拮据,骆副镇长亲自跑了几趟县政府,为三家的老弱病残解决了很多实际困难。
解决了几个“矛盾源”后,骆副镇长还通过找关键人促成三姓合作,来融化“坚冰”。邢某曾是枫岭村所在行政村的村支书,为人公道,在村里有较高威望,后外出经商,村里不少人通过其关系也发家致富。骆副镇长通过邢某,找到三姓中生意做得最大的三个能人。一来二往,骆副镇长与三人成为朋友,三人对其十分佩服。在他和邢某的合力下,三人居然合股回乡投资,三人的合作在村里起到了极好的示范作用。三姓间原来鲜有通婚,骆副镇长鼓励三姓联姻,并亲自做媒撮合了几对。如今,三姓间互为亲戚,村里一片和谐。
自此,原先矛盾重重的枫岭村成为云水镇一个发展典型村。云水镇很多人都说骆副镇长有水平,十分佩服。
乡镇工作确实需要一些符合基层实际的“土办法”,骆副镇长做群众工作的方法很“土”。在采访中,记者还了解到另一个够“土”但也很实用的“招”。
在一个项目征迁中,由于补偿价格太低,群众不接受,进展比较慢。而群众生活确实比较苦,按照政策来补偿不多。如果以政府名义增加补偿,无疑会引起攀比。某乡镇干部是这样处理的:通过拆迁公司跟群众谈,以他们名义把钱补给老百姓。他说,即使引起了攀比,反水了,也有退路,我们会坚持,该做法是动迁公司自愿给的,与我们没关系。
乡镇干部还经常跳出乡镇去看乡镇的事情、去解决乡镇的事情。山桥镇要盖垃圾中转站,预计投资200万元,而“吃饭财”政显然不能承担。得知市里有垃圾站新建计划后,镇上通过一些努力,建站被纳入全市的计划,而不需要镇里花一分钱。
面对基层工作的“急、难、险”,懂得权变,方法灵活,或许让乡官们得到了更多“淬火”和砥砺的机会。正因如此,他们的痛和乐,质朴、真实。
(文中乡镇、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