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口一辞总是难
2013-08-26常龙云
常龙云
莫言获诺奖,江湖说好说歹,庙堂评头品足,沸沸扬扬,莫衷一是,众口难调。月中攀桂,载誉凯旋,本当鲜花满天飞,香吻印红腮,却反陷舆论漩涡,这是莫言万万没有料到的吧。莫言不能不审时度势,低调作人,慎行少言,尽量躲避公众场合与媒体,来免受无谓干扰,免遭无辜伤害,真的变得“莫言”了。
其实,如此遭遇,古已有之。其他不讲,单说大唐著名诗人元稹,贬谪我家乡四川达州,为官近四年,其德其绩,所历所为,后世人就一直纠缠不清,褒贬各异,唇枪舌战,喋喋不休,笔酣墨饱,振振有词,折射出多姿多彩的世态人心。
公元816年的烟花三月,对名满天下的元稹来说,是人生的一个重要时间节点。长安城外,陌上草薰,沣河水绿,春和景秀。元稹却愁肠郁郁,又一次踏上了贬谪之途。这一年他三十七岁,已三次被贬,先洛阳,再江陵,此行是通州(今四川达州)。
几个月前,元稹踌躇满志地奉诏回到长安,结束了在江陵五年的贬谪生涯。旧时同僚纷纷登门相贺,认为唐宪宗要重新委以才子重任了。谁知在靖安里旧居赋闲数月,又被贬作通州司马。这不是故意玩弄人么?说对了,一伙弄权宦官,就是故意玩弄他。职位不高才气高的元稹,状元及弟,名动天下;写传奇小说《莺莺传》,声名遐迩;与白居易倡导诗歌新乐府运动,领袖诗坛,号称“元白”。他屡次直言上疏进谏,无所顾忌;敢作敢为,赴蜀南泸州明察暗访,昭雪判官任敬仲冤案,平八十八家百姓冤事,弹劾东川节度使严砺等人贪赃枉法;刚直不阿,秉公查办进士考试做弊案,作奸犯科的权贵子弟们纷纷落榜……种种举措,正直者赞,奸佞者恨。
命途多艰,元稹只能勇敢地面对。“今朝相送自同游,酒语诗情替别愁;忽到沣西总回去,一身骑马向通州。”他赋诗一首,作别前来为他送行的白居易等同僚好友,打马南下。
通州位于西南的大巴山南麓,远离政治中心,历来都是统治集团排斥异己,流放政敌的地方。唐代交通闭塞,交通工具落后,长安到通州,翻秦岭,渡汉水,穿越大巴山,辗转两千余里。从春三月到夏六月,跋涉三月多,元稹才抵达通州。这艰辛赴任路,就足以令人咋舌。如今达州早已不复是古通州了,抗战时期就建了机场、川陕公路,上世纪七十年代襄渝铁路通车,如今数条高速公路开通,飞北京、广州、深圳等地每天一个航班,成为交通枢纽。今日的西安到达州,飞机一个来小时,火车六个多小时,汽车四个多小时,早发夕返,方便快捷。
元稹初到通州的处境,可谓窘困之极。疾病缠身,亲人离散,妻子韦蕙丛、小妾安仙嫔先后亡故,小女、幼儿在长安寄人篱下,四季替换衣裳,靠白居易从长安寄来,连一日三餐也无人照料,敷衍将就。“荒芜满院不能锄,甑有尘埃圃乏蔬。”从他的诗句中,可窥一斑。现在九品芝麻官,办公有套房,出行有专车,吃饭有小灶,伺候有秘书,拎包、撑伞、端茶杯、写讲话稿,都无须亲自动手,古今之别,可谓天壤。
司马是个什么官,元稹清楚得很,名义上辅佐刺史,实际上是坐冷板凳的闲职。“睡到日西无一事,月储三万买教闲”,“独倚破帘闲怅望,可怜虚度好春朝”。任你元才子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给你用武之地,空怀一腔为民报国热情。元稹苦闷、彷惶,却并没有沉沦,“上士立德,其次立事,不遇立言”。这种强烈的抱负,支撑着他的人生。闲职不闲,他深入走访民间,体察民情,调查研究,用诗歌反映劳动人民疾苦,抨击官僚阶级腐败,鞭挞社会丑陋现实,不少名篇如《田家词》、《织妇词》、《连昌宫词》等,就是在此期间完成的。通州山川秀丽,民风纯朴,物产丰富,一国之州,统领九县,处江湖之远,受政治中心干预少,他感觉一旦大权在握,完全可以大有作为。
然而此时的元稹,按白居易的说法,是“伤鸟有弦惊不定,卧龙无水动应难”,只能等待时机。但他不甘被动地等待。是年秋,他告病假北上兴元(今陕西汉中)治病。兴元是山南西道的节府所在地,相当于现在的省会地,地理上靠近长安,医疗条件好,信息也较灵通。兴元之行,对元稹来说,可谓是幸运之旅。除了病体得到医治,还另有两大收获。
一是梅开三度,再结连理。元稹寓居兴元,结识了途经此地赴涪州(今四川涪陵)刺史任的裴郧。裴郧有女名裴淑,娴淑美丽。二人一见钟情,秋波暗送。裴郧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女儿未嫁婿先丧,他正为女儿婚事犯愁呢。元稹虽身处逆境,但飞黄腾达定有时,裴郧对他充满信心。是年底,二人共结连理。婚后,元稹托人从长安接来两个孩子,一家人终于团聚。
二是献诗攻关,大获赏识。次年十月,学养丰厚,名望素著,曾官拜宰相的权德舆,任兴元节度使。元稹具礼登门拜见新上司,进见之礼是甘当学生,呈上诗作请教。元才子如此虚心,权德舆自然大为开心,为元稹后来代理通州州事,打下了基础。献诗也是攻关,以诗为媒,期望慧眼识珠,出人头地。王维、杜甫、孟浩然、李白、柳永等,都悉心于此。读《与韩荆州书》,一个卑躬曲膝的另类李白,跃然纸上。当然,这种攻关,比起时下请吃请喝请玩请泡妞,送钱送车送房送古董,高雅多了。
公元818年5月,元稹病体基本康复,南上返回通州。虽然还是坐冷板凳,但处境大为好转。次年四月,通州刺史李进贤病故,在权德舆等人的提携下,新刺史未到任前,由元稹代理州务。元稹终于有了施展拳脚的机会。
通州地广人稀,适于发展农业。元稹施政的第一条措施,就是开荒种地,“夹津而南,开山三十里”,广积粮,富民强州。为调动百姓的积极性,他出台了优惠政策:谁开垦的荒地归谁所有,第一年不交租税,收入全部归已。他还亲拟《告畲竹山神文》、《告畲三阳神文》等,率官员和百姓祭天地神灵,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秋天,各县均报丰收喜讯,百姓欢欣鼓舞。
水利是农业生产的命脉。为旱涝保收,元稹召集属僚和各县县令聚议,决定利用冬季农闲,大兴水利工程建设。通州上下齐行动,在山谷筑堤蓄水,备旱时浇灌庄稼;疏通壅塞的河道,防止洪水肆虐。事实证明,这一举措,功在当代,利在后世。
元稹对通州的影响,最大的是文化。他在通州任期写下的大量诗歌,深受人们喜爱,至今还被广泛吟唱。受其潜移默化,该地区文学创作一直十分活跃,作家辈出。他在青爱山(今翠屏山)上修建的戛云亭,凭高望远,俯临通川江(今州河),成为通州文化的标志,文脉传承的象征。千余年来,所有建筑都灰飞烟灭,惟有戛云亭,历经劫难,数度被毁,又数度修复,至今仍耸立山巅,拜谒者络绎不绝。
公元819年底,元稹接到调令,去离长安较近的虢州(今河南三门峡市)任长史,结束了在通州近四年的贬谪生活。这是他的挚友、新任宰相崔群相助的结果。元稹的命运,从此柳暗花明,步步高升,一路青云,官至宰相。此是后话。
达州市老城区中心地凤凰头,明代曾建有六相祠,纪念唐、宋二朝宦居达州,官至宰相的六位高官:李峤、李适之、刘晏、韩滉、元稹、张商英。上世纪五十年代,六相祠被毁。如今提起这六相,人们普遍只知元稹,不知其余。然而,达州人对元稹的感情最复杂,争议也最多。褒元者尊元稹为古圣先贤,歌功颂德,贬元者视元稹为势利小人,大加挞伐。双方分庭论战,文章充斥报刊杂志和网络。
褒元派说,元稹是千载难逢的好官,悲悯苍生,热心民事,执政通州虽然时间不长,但勤于政事,励精图治,整治吏政,开荒种地,兴修水利,鼓励农桑,指导农事等,通州面貌焕然一新,政绩卓著,彪炳史册,流芳后世。
贬元派说,元稹是个彻头彻尾的庸官,在通州享禄居闲,毫无建树,成天牢骚满腹,梦寐以求升迁,以早日离开通州。所谓赫赫政绩,史书不见一字记载,他自己的诗中也无一提及,完全是拥趸者往他脸上贴金。
褒元派说,元稹刚直不阿,宁折不曲,德高志远,屡遭贬谪而不甘沉沦,身处逆境而自强不息,历经磨难而砥砺意志,后来终于官至宰相,实现了“达则济亿兆”的政治抱负,是通州人民的骄傲。
贬元派说,元稹乃匆匆过客,通州人何骄傲之有?为了个人政治野心,他背叛初衷,变节媚俗,巴结宦官崔潭峻、魏弘简等权贵,爬上宰相宝座,完全蜕变成为趋炎附势的小人,通州人应耻与为伍。
褒元派说,元稹文坛领袖,从号称“元白”来看,排名应在白居易之前。贬通州是他创作高峰期,作诗一百八十多首,占他全部诗作的五分之一,成就斐然。作为诗歌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他积极推行现实主义,主张“讽当时之事,以贻后代之人”,对中国文坛影响深远。
贬元派说,元稹在中国诗坛顶多算个三流诗人,其作品的思想深度、批判锐度和艺术水准,都远不及白居易。在通州期间的诗作,多是与白居易的唱和,充满落魄文人的失意情绪和消极思想,格调低下,如怨妇哀泣。最不能容忍的是,他的许多诗作肆意渲染和放大通州欠发达的一面,丑化通州,是对百姓的大不敬。
褒元派说,元稹排行第九,刚好又是正月初九离开通州,当地百姓对他离任依依不舍,倾城出动,载酒载食,登高相送。元九登高怀元稹这一习俗,流传至今。
贬元派说,正月初九登高与元稹离开通州,风马牛不相及。元稹公元819年底接到调令,离开通州,借道涪州辞别岳父一家人,于彼地度过春节,哪来正月初九百姓登高相送之事?正月登高踏青的习俗,多地均有,惟通州非要与元稹扯上关系,实属拉大旗作虎皮。此说最早出现在清末明初的地方史志上,明显是傍名人,属子虚乌有之事。
诸如此类争论,不胜枚举。争论双方故纸堆里寻章摘句,史料加推测、猜想、杜撰,搜肠刮肚,口辩墨驳不息。近年来褒元派得到当地政府支持,古为今用,把元九登高作为重要文化节日,包装打造成为四川十大名节之一,提出“年年登高,人人进步”的口号,在城郊凤凰山大兴土木,元稹纪念馆、六相广场、诗歌长廊、凤凰亭等一批文化建筑,相继落成。然而,对元稹的褒贬争议,并没有就此哑噤。
死去方知万事空,但悲活人多折腾。千秋功过,任人评说,由不得元稹自己。据统计,唐、宋二朝,封相的人有三百九十四位,被后人不时提及者凤毛麟角。显然,元稹不因官至宰相被后人热议,而因其文学烙印人心,历史就不能少他一章了。
回到莫言获诺奖,七嘴八舌,南辕北辙,上天入地,实属正常。想众口一辞,乃强人所难,反倒不正常。诺奖作为重大话题,莫言作为公众人物,由不得他自己,只好任人作为一道文化快餐大快朵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