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长短
2013-08-26李国文
李国文
近年来,追求不朽,成了某些同行的心病。一些还健在的,有点子成就的作家,一些刚逝世的,有点子名望的作家,便有人来不及地为其盖庙建祠,树碑立传,香烛纸马,供奉鼓吹,以示不朽。其实,文学史这把尺子,以数年、数十年计,而不是数百年来测量不朽,往往是不准的。新时期文学三十多年以来,从轰轰烈烈,到一蹶不振,从光芒四射,到了无声息,一串一串的大师,一出一出的闹剧,一批一批的不朽,一堆一堆的泡沫,都是我们大家恭逢其盛,亲眼目睹过的。
·作 者·
唐贞元十八年五月(公元802年),时值初夏,风光明媚,初露头角的韩愈,作华山游。那年,他三十五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好年纪,何况刚刚拿到太学里的四门博士委任状,情致当然很好。虽然四门博士,约相当于今天的研究员,在冠盖满京华的长安,属较低职位,不为人待见。正如时下有的人在名片上标出“一级作家”字样,会有人因此将他,或她,当作一盘菜吗?不过,京师官员的身份,对一个苦熬多年的文士来说,也算讨到一个正果。做一名公务员,古今类同,在有保障这点上,总是值得欣慰的事。
他从唐贞元二年(公元786年)来到京师应试。此乃全国通考,要比当下高考难上十倍,他用六年工夫,一连考了三次,都以名落孙山告终。直到唐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第四次应试,老天保佑,得中进士。随后,他又用了十年工夫谋官,中了进士,不等于就可以到衙门做事,还要参加遴选官员的考试。只有成为公务员,方可留京或外放。唐代的科举,一方面要有学问,一方面要靠关系,且后者甚于前者。韩愈是个弱势考生,一无门第背景,二无要人荐举,不过他性格倔强,相信自己本事,三次参加吏部博学鸿词科会试,三次扑空。不认输的韩愈,接着上书宰相,陈述自己的能力和品格,足堪大用,求其擢拔,不知是宰相太忙,还是信未送达,写了三次信,都石沉大海。看来命也运也,难以强求。
正好,宣武军节度史董晋赴任,需要人手,他投奔而去,在其手下任观察推官。后来,董晋病故,他又转到武宁节度史张建封属下任节度推官,不久,张建封也病故了,不走运的韩愈连一个小小的法官或者推事,也干不成,只好回到洛阳赋闲。总而言之,从贞元二年到贞元十八年,他有一首《将归赠孟东野房蜀客》的诗,其中一句“倏忽十六年,终朝苦寒饥”,读来十分辛酸。不过,文学讲夸张,诗歌讲比兴,难免浮泛的成份,可信,也不能全信,韩愈的日子不算好过,确是事实。所以,韩愈一生,怕穷是出了名的,一篇《送穷文》,大谈穷鬼之道。元人王若虚讽刺过他,“韩退之不善处穷,哀号之语,见于文字。”还奇怪他:“退之不忍须臾之穷。”韩愈发达以后,很会搂钱,渐渐富有,一直富到流油的地步,唐人刘禹锡这样形容:“一字之价,辇金如山。”稿酬之高,骇人听闻,但有了钱的他,为人为文,仍哭穷不止。
现已查不到他怎么谋到四门博士这位置的,但可查到“国子监四门助教欧阳詹欲率其徒伏阙下,请愈为博士”(见《年谱》)这样一条花边新闻。看来,他有群众,还有舆论支持,说明他颇具能量,挺能折腾。竟然蛊惑国子监的师生一众,聚集紫禁城下,伏阙示威,要挟最高行政当局,必让德高望重的韩先生来教诲我们,不然我们就罢课罢教。学运从来是领导人头疼的事,也许因此,韩愈得以到太学里任四门博士一职。这说明十六年他漂在长安,混得不错。穷归穷,诗归诗,苦归苦,文归文,声望日高,人气颇盛,否则,众多太学生也不会成为他的铁杆粉丝。
一个有才华的文人,不使劲折腾是出不了头的,韩愈一生,证明这条真理。话说回来,你没有什么才华,或者,有点子才华也不大,还是不宜大折腾,因为要折腾出笑话来的。同样,你确有才华,确有本事,你要不折腾,对不起,你就窝囊一辈子吧!在整部文学史中,所谓的文坛或文学界,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总是一块既得利益者和未得利益者充满矛盾和进行斗争的地盘。凡既得利益者,因为害怕失去,无不保守求稳,循规蹈矩;努力压住后来者脑袋,不让他们出头;凡未得利益者,因为没有什么好失去的,无不剑走偏锋,创新出奇,想尽办法,使出吃奶的劲,踢开挡道者,搬开绊脚石。看来韩愈成功的“葵花宝典”,奥秘就在与他始终以先锋、新潮、斗士的姿态出现有关。
应该说,要想在文坛立定脚跟并发扬光大,第一领先,走前一步,第二创新,与人不同,第三折腾,敢想敢干,这是生死攸关的说不上是秘诀的秘诀。哪怕用膝盖思索,用脚后跟思索,也该明白,沿续前人的衣钵,前人的影子会永远罩住你;跳出前人的老路,没准能够开辟自己的蹊径。一个人,即使对亲生父母,也不会甘心一辈子扮演乖宝宝的角色,何况有头脑,有思想,有天赋的文人呢?所以,一个青年作家,若总唯唯诺诺于文学大师,点头哈腰于资深前辈,鞠躬如仪于理论权威,烧香拜佛于文学官员,绝对不会有出息的。不敢说NO,不敢逆反,跟着一帮文学木乃伊走下去,结果成一具文学僵尸,那是必然死定了的事情。
在韩愈之前,有一个叫陈子昂,字伯玉的人,在中央政府任职,颇受武则天赏识,授麟台正字(相当于国务秘书)。因他见解睿智,能力出色,敢出奇牌,行为独特,那女皇帝用他又疑他,关过他又放了他,曾擢至右拾遗,官四品地高抬重用,也曾一抹到底解职归乡,将他抛弃。最终,诗人竟遭到一个小小县令构陷,瘐毙狱中。死时只四十多岁,实在令人惋惜。当初,他从四川射洪来到长安为官,这个慷慨任侠,风流倜傥的文人,很快成为那些活跃的,时代的,风头的,逆反的,非僵尸型同行的核心人物。长安很大,比现在的西安大十倍,没有公交,而且夜禁,天一黑,就实行戒严,这一伙潮人,吃喝睡住,成天厮混在他身边。陈子昂不甚有钱,但敢花钱,这与韩愈有钱还哭穷正好相反,经常邀朋聚友,高谈阔论,文学派对,座无虚席,或评弹文坛,或刻薄权威,或笑话同行,或索性骂娘。因为,初唐文人仍旧宗奉“梁陈宫掖之风”,骈文统治文坛,而为唐高宗文胆的上官仪,以宫廷诗人的身份,所写的轻靡藻丽的诗篇,竟成为时人竞相仿效的“上官体”,流行一时。让陈子昂相当恼火,什么东西,老爷子这种“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的玩艺,怎么能够大行其道呢?于是,他和他的文友,酒酣耳热之余,拍案乱喷狂言,对主持文学领导层面的要员,表示不敬,也是可以理解的。
有一次,到幽州出差,登蓟北台,朔风呼啸,山海苍茫,天高地阔,心胸豁朗,这是陈子昂在巴蜀盆地,河洛平原,绝对欣赏不到的大气派,大场面。他想到当时那种很不提气,很不给力的花里胡哨,空洞无物,精神萎靡,情志衰颓的文字;想到承继着六朝以来,骈偶浮艳,华而不实,毫无生气可言的文风;想到这一切与盛世王朝绝对相背的文学状况,随即得出“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的结论。在这样的大时代里,读不到震撼灵魂,振奋人心的大块文章,真是好不爽,好不爽啊!于是,脱口而出,写下这四句名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诗几乎无人不知,解释者也其说不一,其实,陈的这首吊古伤今的《登幽州台》,并无悲天悯人之意,而是充满着诗人对于当时文学走入绝境的忧虑。有人说他呼唤时代,呼唤英雄,这就是绝对的扯蛋了。从李世民到武则天,皆是唐朝最强盛的时代,二人也是唐朝最杰出的英雄,用得着陈子昂在那儿迎风掉泪么?这四句诗,是领风气之先的文学呼唤,具石破天惊的警醒意义,从此揭开唐代文学运动的序幕。
韩愈有一首《荐士》诗,其中一句“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也认为陈子昂是唐代最早提倡文学改革的先锋。从陈子昂到韩愈,约一百年间,尝试文学改革的人士,络绎不绝。包括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他的《滕王阁序》,是多漂亮的一篇骈文啊,即使这样一位大手笔,他也认为唐代文风,没有什么起色,“骨气都尽,刚健不闻”,让他感到沮丧。同期还有萧颖士,李华,颜真卿,元结诸人,用散文写作,推动改革。但改骈为散的努力,一直未成气候,有什么办法呢?文学老爷的厉害,就在于他要掐死你,易如反掌;你要推动他,比撼山还难。上官婉儿的祖父,除了武后能收拾他,一帮文学小青年徒奈他何?直到韩愈打出复古旗帜,加之柳宗元,刘禹锡,白居易,元稹,李翱,皇甫湜等志同道合,才终结了宋齐梁陈以来的软文学。
软文学并非绝对不好,但若统统都是软文学的话,文学离完蛋也就不会太远。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文学的发展,总是要与时代的发展同步,它俩是命运共同体,两者有时吻合一点,有时疏离一点,但背道而驰是绝不可能的。时代变了,文学也得变,辛亥革命以后的五四运动,取白话文,去文言文,这一场仅仅是书面语言的改变,竟比民国后剪掉满清辫子,更让国人震动,这也是时代变了,上层建筑势所必然的适应;同样的道理,当下中国读者为了期待与我们这个伟大时代相匹配的伟大作品,而恨铁不成钢地鞭策当代作家之不振作,不成器,痛斥那些文学瘪三,制造出无数的文学垃圾,如陈子昂一样地吼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地大放厥辞,话也许不甚中听,但催促我们这个民族的壮丽史诗产生,期待我们这个国家的宏篇巨制出现,热忱之心,情急之意,是应该得到理解的。
现在来说攀登华山的韩愈本人,他生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公元768年),逝于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享年五十七岁。字退之,邓州南阳人,后迁孟津(河南省焦作孟州市)。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因谥文,又称韩文公。他还有一个不见诸典籍的响亮头衔,为唐宋八大家的首席。唐宋两朝,乃中国文学的最最黄金时代,文人如满天星斗,璀灿夺目,作品如大海涌涛,波澜壮阔。就在这成百上千的杰出人士中,选了韩愈,柳宗元,三苏,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这八位,为大家,这是何等崇高的褒誉?我们知道,诺奖每年一个,而近八百年的唐和宋,就选了这八位,平均下来,每一百年才有一位,这就意味着八大家的每一位,等于得了一百个诺贝尔文学奖。首席韩愈,成为“百代文宗”,也就顺理成章地印刻在中国人的记忆里。
如果你问任何一个中国人,你读过古文吗?如果他点头,这就意味着他知道韩愈,知道唐宋八大家,这是稍通文化的中国人,最起码的文学常识。如果你问任何一个外国人,你知道诺奖吗?如果他点头,你要是让他一口气,不查资料,不点谷歌,能说出八位获奖者的名字和代表作,估计张口结舌者多。唐宋八大家的说法,始自明代,有一个叫茅坤的选家,编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钞》,将韩愈名列领衔位置,一直为世人所首肯,延续至今,无人异议,这大概是真正的不朽了。近年来,追求不朽,成了某些同行的心病,一些还健在的,有点子成就的作家,一些刚逝世的,有点子名望的作家,便有人来不及地为其盖庙建祠,树碑立传,香烛纸马,供奉鼓吹,以示不朽。其实,文学史这把尺子,以数年、数十年计,而不是数百年来测量不朽,往往是不准的。新时期文学三十多年以来,从轰轰烈烈,到一蹶不振,从光芒四射,到了无声息,一串一串的大师,一出一出的闹剧,一批一批的不朽,一堆一堆的泡沫,都是我们大家恭逢其盛,亲眼目睹过的。
如今,已成为广东潮州的一个景点的韩祠,又称韩文公庙,却有值得人们思考的地方。唐代文学大师的庙,到隔朝宋代才修,说明古人对不朽一词的慎重。这座宋真宗成平二年(公元999年)兴建的庙,离韩愈逝世的唐穆宗长庆四年(公元824年),已有一百七十五年的时间跨度。是真金白银,是废铜烂铁,是骡子,是马,经过两百年的过滤沉淀,朽或不朽,自有公论,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由此来看,肉眼凡胎的我们,对于同时代文人和作品的判断,难免有藕断丝连的感情因素,再加之炒作,起哄,鼓吹,抬轿,云山雾罩,扑朔迷离,薰莸不分,泥沙俱下,弄得读者无所适从,莫衷一是,远不如时间老人那样看得准,看得透的。所以,在跟班和跑腿的马屁簇拥下,在虚荣心和麻木感的微醺懵懂中,那些建纪念馆以求不朽的同行,自封不朽,贻人笑柄,人捧不朽,更是笑话。再说,不朽又不是小笼包子,需要趁热吃,至于那么急着加冕吗!该不朽,谁也挡不住你不朽,不该不朽,你即使如明末魏宗贤盖三千生祠,最后不也土崩瓦解了嘛!
韩愈这个名字,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其来有自,因他是一个具有开创意义的人物。那些活着的和死去的盖文学小庙者,可曾有创新、领先、走在时代前面、令文学面貌一变的努力?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一笔吗?如果回答为NO,这种一厢情愿,以为树一个牌位,挂两张旧照,放几本著作,存数册手稿,就会永远被后人记住,那也忒自作多情了。
唐代的古文运动,说到底,是把丢掉的东西重新捡起来,所以又称之复古。不过,韩愈并非全盘照搬的复古,而是在继承古文传统的基础上,创造出全新的散文文体。虽然他主张“破骈为散”,恢复两汉以来司马迁、扬雄的自然质朴的文体,但他更主张“师其意而不师其辞”、“言贵独到”、“能自树立”、“辞必己出”、“文从字顺”、“惟陈言之务去”。然而,去陈出新,谈何容易。所以,他在《答李翊书》里说,创新是“戛戛乎其难哉”的事情,问题还在于新生事物,不但不会得到习惯势力,保守思想的接纳,而是被抵制、被非难,甚至受嘲笑、受打击。但他坚信,只要能够“处心有道,行己有方”,顶住压力,冲锋陷阵,古文运动的这场改革,在他看来,只要“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地坚守阵地,倒下再起,总是能够荡涤浮华,扫尽艳丽,而奠定唐代古文基石的。
韩祠建成以后,又数十年,对韩愈崇拜之至,褒美之至的宋人苏东坡,撰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碑文,现在,在潮州韩文公祠里,还保存着这块碑石。其中赞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以及“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评价之高,可以说是登峰造极。宋人司马光在其《答陈师仲司法书》中说到韩愈,“文章自魏晋衰微,流及齐、梁、陈、隋,羸备纤靡,穷无所之。文公杰然振而起之,如雷霆列星,惊照今古”,也是臻至极致的赞美。
钱钟书在《谈艺录》里,对宋代高抬韩愈的现象,有过一番讽刺:“韩昌黎之在北宋,可谓千秋万岁,名不寂寞矣……要或就学论,或就艺论,或就人品论,未尝概夺而不与也。”
其实,北宋追捧韩愈,是一种必然,北宋立国,到真宗、仁宗之际,适与陈子昂《登幽州台》问世时的唐代,从贞观之治,到武后临朝,同处于盛世光景的辉煌中。因此,对于前朝文学遗产的扬弃,对于当代新兴文学的建立,遂成迫切的要务。而北宋所承接五代文学,除了绵软无骨的花间词,便是空泛无物的西昆体,可谓乌烟瘴气,不成气候,与前朝的“梁陈宫掖之风”,浮艳骈偶之文,有得一拼。于是,以韩愈为样板,欧阳修、尹师鲁奋起拨乱反正,加之司马光、王安石、三苏、两曾的创作实践,使文学重归正道。唐宋八大家(唐二宋六)证明宋代散文进步于唐。
北宋的诗文革新,也是在阻力多多,障碍重重的进程中前行。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欧阳修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进士考,选了苏轼、曾巩一批务实的,不作花哨文字的新秀,而将时望所归的好浮艳,尚华丽,讲形式,乏内容的考生除外,因为他们的文章绣腿花拳,华而不实。欧阳修本意,希望通过提倡什么,反对什么,来促进一代文风的改变。结果,事与愿违,开封城里,竟引发了一场落榜考生闹事的风潮。在官道上包围住主考大人,兴师问罪,幸亏当时不兴扔臭鸡蛋,摔西红柿,否则,欧阳修真得吃不了兜着走。“及试榜出,时之所推誉皆不在选。嚣薄之士候修晨朝,群聚诋斥之,至街司逻吏不能止。”(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由此可以想象,北宋文人也许因为惺惺相惜心理,深感唐代韩愈进行古文运动之艰难,出于同志式的知心,战友式的敬意,笔下便情不自禁地拔高。《宋史·欧阳修传》也将韩、欧一体而论:“文章涉晋、魏而弊,至唐韩愈氏振起之。唐之文,涉五季而弊,至宋欧阳修又振起之。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此两人之力也。”不过,即使在北宋,韩愈成为抢手的绩优股,溢美夸饰,不绝于口的同时,也有清醒者,既认可他,肯定他,也看到他的不足,他的欠缺。譬如司马光在《颜乐亭颂》中说:“韩子以三书抵宰相求官,如市贾然,以求朝夕刍米仆赁之资,又好悦人以铭志,而受其金,观其文,知其志,其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如此。”譬如欧阳修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中说:“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感感怨嗟,有不堪之穷苦,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这就是历史的视觉差距了,历史看一个人,总是聚焦于忠奸贤愚的主要方面,而模糊其小是小非的次要方面,如同电子学上的栅极作用,年代愈久,光辉的部份愈被烛照,愈被强调;时间愈长,无关紧要的部份愈益淡化,愈益虚无。
于是,后人只记住“千秋万岁,名不寂寞”的韩文公,而不在意“或就人品论”其实“无异庸人”的韩昌黎。
韩愈一生,最有影响,最为风光的一件事,为“文起八代之衰”的古文运动;最为英雄,最为知名的一件事,为“忠犯人主之怒”的谏迎佛骨事件。唐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佞佛的宪宗李纯要将法门寺的佛骨,迎至长安,供人敬奉。出于捍卫道统,出于尊儒排异或出于自我感觉良好,此前一年,“公以裴丞相请,兼御史中丞,赐三品衣,为行军司马,以功迁刑部侍郎”(见《年谱》),韩愈上《谏迎佛骨表》:“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行,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李纯阅后大怒,批示付以极刑。幸亏丞相裴度为之缓颊,保住了一条命,流放广东潮州。
从此,人们记住了上书“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的铮铮铁骨,记住了“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的悲壮诗篇,然而,并不在意他反佛辟佛的同时,却与和尚们交往频密。令人不可理解的,这位反佛人士的府邸里,老衲出入门庭,小僧趋前奔后,而且据宋人朱熹说,那都是些酒肉无赖之辈,就不知这位非佛主义者韩愈所为何来了。到了潮州以后,又与一位名叫大颠的法师,结为莫逆之交,书来信往,甚为投契。钦慕之,服膺之,连苏轼也认为韩愈的拒佛,“其论至于理而不精,支离荡佚,往往自叛其说而不知”,所以,东坡先生为了他心目中一个完整的,而不是人格分裂的,自相矛盾的韩愈,断然声言韩的《与大颠书》为伪作,“退之家奴仆,亦无此语”。
其实,人有长短,物有好坏,君子心里有小人的因素,伟人身上有痞子的影子,高尚的人未必不卑鄙,而王八蛋也许并非一无是处,这才是一个真实的复杂世界。虽然,儒学原教旨主义者将复古重儒的韩愈,在孔庙配享的排位,列于孟轲之后,等同于圣人。但圣人并非完人,他发配到潮州以后,巴结,甚至马屁大颠法师,是否期待这位大德高僧,影响那位佞佛的唐宪宗,而对他被贬的政治处境,有所改善呢?按他当年“三书抵宰相求官”的脸皮厚度,未必会不存此心。
韩愈终于登上华山,在其《答张彻》诗中,有“洛邑得休告,华山绝穷陉”句,用他最害怕的这个“穷”字,来形容他的华山之行,可见对这次旅游,想起来后怕胆颤的场面,犹耿耿于心。那天,到达华山最高峰后,定晴环视,千峰壁立,万丈深渊,立刻头晕目眩,魂飞魄散,面如死灰,像散了架似的,颤抖不已。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时,只看到脚前方寸之地,尚可勉为其难地行走,下山时,那脚下却是命悬一线的生死之途,往下,深不可测,往远看,云雾飘渺。稍一不慎,滑跌下去,连尸首都找不着。想到这里,腿肚抽筋,浑身凉透的四门博士,哪敢再走一步。精神崩溃的他,完全失控,赖在山顶,竟放声大哭起来。据唐李肇的《唐国史补》:“韩愈好奇,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华阴令百计取之,乃下。”
传世的韩愈肖像,很是壮严肃穆。据五代陶谷说,弄错了,那是南唐韩熙载的画像,因两人都姓韩,都官至吏部。真假姑置勿论,但如此一位准圣人,一脸眼泪鼻涕,该是一个什么德行?
世界复杂,人更复杂,从出生到死去,自始至终,处于矛盾当中。因此,这个矛盾的组合体,有其长,必有其短,有其优,必有其劣。文人,只是多一点掩饰装扮的功夫而已。所以,看人,要懂一点两分法,而看文人的话,尤其那些大师,则必须一分为二,千万别被他们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