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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消灭贫民窟

2013-08-22麦克戴维斯美国著名城市理论家著有贫民窟星球水晶之城等多部著作

中国房地产业 2013年3期
关键词:雅各布贫民窟黑人

文│麦克·戴维斯 美国著名城市理论家 著有《贫民窟星球》《水晶之城》等多部著作

中国有没有贫民窟

几个月前,一位马来西亚的政府官员告诉我,他们在一年多前曾请教中国:为什么你们的城市里没有贫民窟?当时一位中国官员告诉他:作为政府的考虑,不希望在每个城市,特别是特大城市出现像巴西、墨西哥、印度等国家出现的“贫民窟”现象。在中国没有出现大量的贫民窟,原因是我们限制了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当然这种限制政策也抑制了中国经济的发展,也妨碍了中国农村的发展。

中国官方的说法说没有贫民窟的,我知道中国类似贫民窟的单位是棚户区和城中村。在英语中,slum一词虽然是指贫民窟,但通常指的是合法存在的贫民窟。而棚户区的英文squatter settlement的翻译是“违章建筑”。如果不考虑户籍制度,只考虑实际居住的人群的收入情况,我认为中国城中村与贫民窟最为接近,我们姑且把居住在棚户区和城中村的低收入人群都当作居住在贫民窟吧。虽然形式不一样,但城市所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如何创造出可持续发展的城市,在这些城市中,如何让人们在有尊严的生活着的同时,控制住自己产生的废物与污染。

中国的城市没有贫民窟就是以限制人口流动为手段,代价就是大量的农村人口丧失自由迁徒的权利和其他福利。中国并不是没有贫民窟,只不过不在城市,而是被制度化地转移到了农村。

可事实上,劳动力、人力资本是一种市场要素,市场本身有一只无形的手会配置这些要素,合理的资源配置才能产生最大效益。因此,人口流动不可避免,是市场经济的客观需要。如果没有劳动力的流动,就没有中国现在的世界侧目的经济局面。农村人口流入城市,提供廉价劳动力,城市受益,农民也受益,也是缩小城市与乡村差距的重要途径。

中国要城镇化,同时要避免或减少贫民窟,出路在哪里?提高农村人口收入,政府为贫困人口提供廉租房,是避免城市化陷阱的手段。

关于城镇化与贫民窟的问题,争论已久。在全球范围内,有超过十亿人居住在非正式的棚屋内。根据联合国的估计,到2030年的时候,四分之一的全球人口都将成为棚户居民——而到2050年,这一比例将达到三分之一。第三世界里不受控制的城镇化,导致了日益严重的城市贫困问题,根本原因在于,中国和第三世界的城镇化并未与工业化同步,所以在城镇化的问题上必须审慎对待。

美国最乱的贫民窟的南布朗克斯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格莱瑟在他的《城市的胜利》一书里和我的观点向左,他认为,第三世界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就是城镇化,只有城市才能实现更高效率的生产,提高居民的生活水平。城市贫民窟非但不是一个问题,反而是城市具有活力的表现,是乡村向城镇进化必然的跳板。

美国贫民窟的复兴

如果去今天的纽约哈莱姆区转转,仍然能够看到大量残破的玻璃和摇摇欲坠的街边建筑,这些都是美国贫民窟的典型写照。但在破败老楼的旁边已经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和“9·11”之后陷入衰退的纽约其他街区不同,哈莱姆区的公寓出售率一直稳步上升,100年前曾住过纽约富商的赤褐色砂石建筑被整修一新,以迎接新的中产阶级主人,其中大部分是少数民族,但是也有不少白人。

选择住在哈莱姆区的理由很简单:按照曼哈顿的标准,这里的房价实在是便宜。这种复兴的景象不仅仅在哈莱姆区发生,在整个美国,经历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持续衰退和无情漠视后,从90年代开始,许多贫民窟的景况都有了明显改善。波士顿一个名为“争取更具竞争力的老城”的组织(ICIC)对美国100个城市的老城区和贫民窟进行了一次调查,结果表明,美国贫民窟在90年代总体经济指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美国芝加哥的贫民窟

贫民窟美国当代的贫民窟大都形成于2 0世纪初期,那时大量黑人离开南方的农庄到北部工业城市里寻找工作。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大多数北部大城市都已出现贫民窟,其中80%以上的居民是黑人。

ICIC组织创立于1994年,创建人是哈佛大学管理学教授迈克尔·博特Michael E. Porter。在这10多年中,贫民社区平均家庭收入增长了20%,超过全国平均水平6个百分点。在低收入阶层聚居的老城区,贫困人口下降幅度、新建房屋数量、以及受过高等教育人数比例的增长也高于全国水平。所有指标中只有就业率增长低于全国水平,1999-2011年间新增就业机会上升了1%,而全国是2%,但是对于少数族裔占82%的老城区来说,这一个百分点的增长已经相当鼓舞人心了。美国当代的贫民窟大都形成于20世纪初期,那时大量黑人离开南方的农庄到北部工业城市里寻找工作。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大多数北部大城市都已出现贫民窟,其中80%以上的居民是黑人。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ICIC的报告才更具意义。

最鼓舞人心的变化发生在新建住房上,整个九十年代美国贫民窟的新建房屋数量增长了20%,高于13%的全国平均水平。许多公司迅速把握住商机,例如BofA在1999年组织了一个名为社区发展银行的金融机构,专门为贫民社区的房屋购买者提供信贷服务。目前,该公司的贫民窟信贷业务发展到38个城市,贷款量高达15亿美元。甚至连养老基金和其他大型机构投资者也毫不犹豫地往贫民窟项目投入巨资。洛杉矶一家养老基金已经为贫民窟项目注入了2.1亿美元,包括为纽约布鲁克林区一座破产的公寓大楼付出8700万美元的收购资金。

爵士乐复兴贫民窟

杜克·埃林顿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

上世纪20年代,作为黑人贫民窟的哈莱姆区曾经经历了一场复兴。在那段日子里,大量涌现的美国黑人作家、艺术家、建筑师获得了全世界的认同,黑人音乐家杜克·埃林顿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还共同宣告了爵士乐时代的来临。

美国贫民窟的复兴并不是20世纪90年代新经济浪潮澎湃的副产品,而是某种根本性的变化正在发生当中,最大的表现就在于犯罪率持续下降,和过去逃往城郊的中产阶级向一度破败的老城回流。银行业、连锁超市和房地产公司纷纷又把触角伸进贫民社区,因为这里已经变得有利可图。甚至象美林、花旗这样的金融巨鳄也已把老城区视为新的利润来源,美林公司向全美数百家经营老城区项目的建筑商人发放商业抵押贷款。

促成这些变化得一个重要原因是新产业的崛起。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美国老城区的工厂大规模向城外转移,这一定程度上加剧了老城区的贫民窟化。而进入90年代,旅游业、娱乐业、金融服务业在许多老城区找到了新的增长点,联邦和各州政府、立法机关相继推出一系列反对社团歧视的法律,鼓励商业和金融部门在老城区设立网点,这使得象哈莱姆区和洛杉矶Leimert Park这样的著名黑人区迅速繁荣起来。

另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是有关城市多样化的。在芝加哥,耗资6500万美元的Cabrini-Green住宅项目改造了大量贫民窟建筑,为这一地区新增了一座图书馆,几所新学校,一个购物中心,还有星巴克咖啡屋,而与此同时,原有的老居民并没有被赶出去,他们将和新进入的中产阶级生活在一起。芝加哥目前还在争取另外5000万美元的私人资金,用来改造另一个贫民窟的3245座建筑。尽管前景可期,但相对于美国贫民窟一百年的破败程度,仅仅十几年的复兴不可能造成天翻地覆的变化。贫民窟改造专家们表示:“我们刚刚开始还过去100年里欠的债。”

无论黑白都要保留

哈莱姆黑人区作为上曼哈顿区最吸引人的地段之一,哈莱姆看上去并不是为黑人建造的,大部分老建筑呈现出典型的欧陆风格,是为那时涌入哈莱姆的中产阶级白人建造的。

上世纪20年代,作为黑人贫民窟的哈莱姆区曾经经历了一场复兴。在那段日子里,大量涌现的美国黑人作家、艺术家、建筑师获得了全世界的认同,黑人音乐家杜克·埃林顿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还共同宣告了爵士乐时代的来临。但与此同时,一些哈莱姆区最有名的场所,如科顿俱乐部和维多利亚剧院仍然只对白人开放。

哈莱姆的第一次复兴不仅被嵌上了种族隔离的污点,而且还缺少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质,没有建起一座代表黑人文化的建筑。作为上曼哈顿区最吸引人的地段之一,哈莱姆看上去并不是为黑人建造的,大部分老建筑呈现出典型的欧陆风格,是为那时涌入哈莱姆的中产阶级白人建造的。哈莱姆还拥有一些当时纽约最宏伟的图书馆和剧院,许多是顶级建筑设计公司:McKim、Mead & White 和Bruce Price的作品。

如今,哈莱姆正经历着第二次复兴,它的公共建筑早已不再欢迎任何种族言论,但是一场以种族文化定义的争论正围绕该地区的重建过程展开。争论的焦点很简单:在哈莱姆,什么样的老建筑应当保留,什么样的新建筑应当诞生?最重要的是,谁将为此做出决定。对哈莱姆怀有复杂情感的黑人建筑师、规划师和开发商们感觉到他们在第二次复兴中并未起到必须有的作用。即使在那些承担哈莱姆区新建筑设计的黑人建筑师之间,同样的争论也在进行:一些建筑师的作品继承了原先的欧式风格,而另一些建筑师则设计出具有非洲原始风格的现代建筑,完全摈弃了哈莱姆的建筑传统。

对于《哈莱姆的失落与获得》一书的作者亚当斯来说,哈莱姆区所有的老建筑都是值得保留的,不仅仅因为它们承载了哈莱姆的两次复兴,还在于它们的美学价值。没有理由让它们为人的罪孽承担责任。 过去几年里,哈莱姆区的大部分欧式建筑都在地标保护行动中得到了很好的维护,但是相比之下,许多与哈莱姆黑人历史密切相关的老建筑却仍在持续破败的窘境中挣扎。其中许多建筑成为贫民窟经济复兴的受害者。

麦克斯·邦德,前哥伦比亚大学建筑学院主席坚持一个疑问:如果在哈莱姆的第一次复兴中美国黑人有机会设计表达自身民族性的建筑,他们是否会选择古典主义风格?“在这个国家里,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往往是表达权威性的工具。”邦德说,“这是一种语言,用来表述这个国家里谁说了算。”邦德不无酸楚地回忆起维多利亚剧院直到二战结束后仍然保留的种族隔离座位,这座新古典主义的建筑目前正准备接受市政府授予的“城市新地标”的殊荣。

邦德认为每座哈莱姆区的老建筑都应当作个案处理,有的需要保留,有的则应被改变——而且应当是永远的改变。但在亚当斯眼中,建筑本身是无辜的,哈莱姆的每座老楼都有足够理由在《国家历史处所名册》上占有一席之地。“当年那些盖市政厅和法院的南方黑人工人不仅吸收了欧洲人的古老文明,也把自己对平等公正的向往融于建筑之中。”

曾经赫赫有名的“小人物天堂”(Small's Paradise)是哈莱姆地区第一个对黑人白人都敞开大门的夜总会,经过翻新,它已经彻底丧失了原貌,并已成为一所地区中学所在地,大堂里开着家烤饼店。同样处于危险境地的还有“复兴夜总会”,里面曾是赌徒和舞客的天堂,它的兴建者是黑人民权领袖马库斯·加维(Marcus Garvey),在1920和1930年间,这里拥有全纽约唯一能让黑人尽兴的高档舞池。建筑学家和纽约市城市地标保护委员会成员威廉·戴维斯说,人们一提起哈莱姆就会想起Lenox Lounge (哈莱姆区著名的爵士乐俱乐部),如果Lenox Lounge不在了,哈莱姆的爵士乐传统便只能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它带给人们的历史感便会被冲淡很多。

两个雅各布的主张

1961年,简·雅各布(Jane Jacobs)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专著《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这本书的精髓早已隐现在她1958年的一篇文章《市中心为人民而存在》里,在这些作品中,“雅各布大妈”一边高呼“多样性是城市的天性”,一边对20世纪50年代以来美国政府推行的大规模城市改造和消灭贫民窟的计划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在雅各布看来,由政府主导的这类“天生的浪费模式”必然会破坏城市的多样性,也不可能真正减少贫民窟,而仅仅是将贫民窟移动到别处,或是在更大的范围里造就新的贫民窟。

雅各布说:“大规模改造计划只能使建筑师、政客和地产商们血液澎湃,而使普通居民沦为‘牺牲品’。”她主张“必须改变城市建设中资金的使用方式,从追求洪水般的剧烈变化到追求连续的、逐渐的、复杂的和精致的变化”。

简·雅各布所反对的“剧烈变化”可以追溯到在她之前半个世纪的另一个雅各布。“要么我们消除贫民窟,要么贫民窟将我们消灭,二者必居其一”,这是1902年,雅各布·里斯在他的社评《与贫民窟的斗争》中提出的革命式的口号。

“贫民窟的历史与文明一样古老。”雅各布·里斯说,“文明意味着一个种族向前发展。在一个种族里,通常有一些人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法跟上其它人的步伐,或是被同伴们挤出行进的队伍。这些人掉队了,当远远地被抛在队伍后头时,他们便失去希望,失去抱负,最终放弃一切。打这开始,假如他们孤立无援,他们便成为外部环境的牺牲品,环境则成为他们的主宰。这些人相互拽着往下沉,愈陷愈深。上一代人的不良环境又传给下一代人。于是,由于人数增多,贫民窟便自然形成。”

里斯进一步指出:“贫民窟的症结所在就是其本身无力自救。当一个人溺水时,所要做的就是先将他从水中拉出”。雅各布·里斯为以政府手段消灭贫民窟做了道义上的充分论证并将之上升到与“自由”生死攸关的高度。

在大多数时候,贫民窟总给人不快的感受,狭窄、肮脏的街道,四处流淌的污水,残破的墙壁和屋顶,孩子们在垃圾堆边上嬉闹……所以雅各布·里斯的主张是:“当你需要人们以自由者身份给你选票时,你就不能让他们像猪一般生活。”

简·雅各布

简·雅各布主张“必须改变城市建设中资金的使用方式,从追求洪水般的剧烈变化到追求连续的、逐渐的、复杂的和精致的变化”。

雅各布·里斯

雅各布·里斯进一步指出:“贫民窟的症结所在就是其本身无力自救。当一个人溺水时,所要做的就是先将他从水中拉出”。

两个雅各布

但简·雅各布却将贫民窟视为城市有机体里不可或缺的成分,那些密集居住区里处处可见的人的交流:孩子们在公共空间中嬉戏、邻居们在街边店铺前散步聊天、街坊们在上班途中会意地点头问候……在简·雅各布眼里,这些正是城市多样化的最生动的写照。不过无论是哪个雅各布,他(她)的主张都未能得到后人的绝对贯彻。男雅各布“消灭贫民窟”的呼号应该说得到的反响更大,100年来,从西方国家到发展中国家的政府,纷纷怀着对“民主”遭受威胁的深深恐惧,投入大规模清除贫民窟的战役。

大英帝国的贫民窟大英帝国1875年就提出了改善新住房法案,整个2 0世纪20-30年代,伦敦共清理掉20万人口的贫民区,代之以城区周围的新建公房区。

大英帝国1875年就提出了改善新住房法案,整个20世纪20-30年代,伦敦共清理掉20万人口的贫民区,代之以城区周围的新建公房区。二战时希特勒的炸弹给了城市规划者彻底清除贫民窟的绝好时机,1943年的伦敦城规划和1944年的大伦敦规划,将公房代替贫民窟的运动一直推进到70年代。巴黎清除贫民窟的行动要迟于伦敦,直到1964年才通过第一个相关法案《地塔法案》。

相对于巴黎庞大的移民人口,贫民窟替代计划远远满足不了要求,将移民栖身的贫民窟清除后,为他们重建的房屋却只限于单身公寓,目的是阻止移民携带家属在当地长期居住,巴黎的贫民窟改造计划由此获得“限制性生活”的坏名声。伦敦和巴黎在贫民窟遗址上出现的大多是低质量的高层楼群,几十年后,人们突然发现这两个城市的贫民窟并未消失,只不过从水平型贫民窟变为“垂直型贫民窟”,在某种程度上,它比传统的贫民窟更差,因为在这里缺乏社区观念。

简梦想的“城市”里,生产、商业与消费自然运转,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而又令人兴奋。在纽约和其他一些美国大城市,伴随着政府推动的“公共住宅计划”和“市区高速公路”计划逐渐走入穷途末路,人们纷纷提出《生与死》开篇所问的问题:公共绿地总是好的吗?拥挤是可怕的吗?以大规模清理重建为手段的旧城改造能真正清除贫民窟吗?80年代以后,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已经逃往郊区的中产阶级开始重新回归城市,《生与死》所提倡的图景仿佛正在变为现实,许多旧城的传统格局并未遭到破坏,但房屋质量得到改善,街道服务业繁荣兴旺,社区文化迅速复兴。

然而细做观察便会发现,在这里享受“多样化”生活的居民却并非当年贫民们的后代,随着低收入街区被中产阶级化,原有的贫民窟遭到了从概念到实体的“根本替代”,贫民被驱赶出去,并在城市边缘滋生出新的真正的贫民窟。

两个雅各布都未能解决贫民窟的认同问题,在主流语境里,贫民窟仍是相对于“我们”的“他们”一方。“我们”有消除“他们”痛苦的责任,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幸福。这个预先确定的立场对三分之一的城市人口,他们的衣食住行、娱乐、社交和在此过程中发展出来的一整套文化形态抱以事实上的漠然态度。简·雅各布和雅各布·里斯,尽管主张不同,但都是“我们”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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