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迢递千万里
2013-08-16刘耀兰
■刘耀兰
动物从娘胎出来就落地行走,可人就不一样。听我娘说,我三岁才会下地走路,可只要一放地上我就哭。 成年后有了自行车,我形影不离地骑着它。 村前有一条路,那更是我不想走的路。 它泥泞、坎坷,“ 天晴一把刀,雨天满胯摽”,这是人们形容村前的那条一直通往小镇的土路。太阳将小路晒得坚硬无比,刀一般剌疼了脚掌和本已脆弱的意志。 一场暴雨把它浇得稀乱,它没有一点筋骨,不仅衣裤没有一点干净的,趁你不备的时候把你摔个嘴啃泥。 喜怒无常,常在两个极端折腾人。我怕走它,在梦里总是在它的上面摔跤。 这条路其实也有风光,路旁有桃花树,桃花洇红了树枝,那藏在树枝里的姑娘比花还好看。可这些都改变不了我跌跤的命运,因而失去了魅力。
我看到人在上面跌倒、爬起、流着泪咒它,可依旧在上面行走。在未走这条小道之前,我真怀疑人的耐性。这是一条自然形成的便道,听父亲说从未有人修理过,我也相信再也不会有人改动它,但从猿人到现代人一直没停止过它的改变。 即使现在看不到它的改变, 那也只是瞬息万变之间的永恒。 历史会作证,史前地震洪水改过道,做过最深的大海,游过鱼;做过海拔最高的山峰,跑过鹿。后来,来了一个愚公,他和他的后人将山搬走了,又做过桑田。 如今,又成了条路,走过人,并一直在走。 无数次地跌倒,无数次地爬起来。 那些跌倒的意义,有恩怨轮回报应,有衔环结草的回报。 人们的心出奇地平静了,骂骂娘, 拍拍屁股, 收拾支离破碎的坛坛罐罐和那些梦,继续走。 泥土里有乡民的希望,有希望摆脱这土地的后生的眼泪。 流着清涕的孩子走过了,那些沉重的书包少了许多欢笑,小路称量出了轻重。 路边埋葬着在这条路上逝去的爷爷。 还有他一生的希望。
从这条道走出去, 就走入一个五彩纷呈的世界。 最近的是春天,太阳升高了,一大片的油菜花满眼金黄。 一朵朵成簇,一簇簇成枝,汇成金色的山岗、金色的沟壑、金色的原野! 行人、秀峰、村舍、道路、河流,皆融汇入眼底,蔚为壮观。 路边荷塘里细细的涟漪,如春姑娘盈盈的眼波。 眼缘好的,还会遇到“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
这条土路,你懂它也不好,不懂也好,它不企求什么,它什么都知道。它很古老。它孤独,但它不寂寞。 你走在上面,你不知道它想些什么,它却知道你的思想。似乎只有老人才明白它的思想。老人走在上面,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就像低声与它交谈。 有牛有鸡犬在它上面喧哗,它们也是在对话。 它掌控着这一方水土,这里人的生死都与它相关。 它认识每个新媳妇姣美的面容,认识每个逝去者的灵魂。 它也爱开玩笑,曾经见过它将一个新媳妇颠下了轿子, 让一个后生的脚崴了。 即使是抬着死人的棺木,它也会让抬着的人趔趄,似要将它颠覆。 它无所谓生死,死即生,生即死。 它也严肃,让一个远行者的脚步滞重,也曾庄重地让离家的游子染一身灰尘, 不让他迷失了回家的路。 有很多华丽的东西落在上面,比如绚丽的朝霞和夕阳的余晖,它不屑一顾。 枝枝叶叶落在它的怀抱,它照单全收,抱得死死的,把它们化了灰,肥了路边的小草小花。
它有很多支叉, 条条通罗马。 可就有人走不出,甚至死在它这不足两里的征途。 公社大跃进时期,走过机耕船。现代化了,仍然是机耕船。那些发了财的人的小车不走它了, 它依然是那样灰头灰脑不修边幅,依然不卑不亢。 倒是牛马走过,它才扬起尘土如泼土节日般疯狂地迎来。 看不到它的喜怒哀乐,但足以消弥你的一切。 在它边上坐下来的人,面无表情地看人来人往,淡定了,就是它的贡献。 一切如禅定,就如它的境界。 它把你送到另一条路上, 它就呆在原地不动。 你车载马扛的丰收,与它也无关,它没有你所希冀的收获。 你通过它找到你的牛圈猪圈拉屎撒尿的坑凼, 还有那些卑微的爱情,还有失望的种子,绝望的收成。
它是魔鬼,它是天使。有人恨,有人爱。你生了你死了,它还是它。 它没有智慧,可它永远有生存者思考的源泉。 是它让我失语,让我的现实屡屡跌跤;又是它让我振奋,让我的梦想一次次升起。 一路迢递千万里。 这条土路,放飞了多少人的梦想,拾起了多少人破灭的希望。 春光易老路不老,只是我们一颗颗粗疏的心,容易忽略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