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大巴
2013-08-16郭述军
■郭述军
女孩站在凛冽的寒风中, 她的脸颊被冻得发白,略显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 她不停地跺着脚,眼睛却始终没离开东侧的公路。 那条灰黑色的公路同样在寒冷中坚守,当一层尘土浮过它的表面后,让人感觉到它的孤单与疲惫。 女孩掠了一把遮了眼睛的发丝,自言自语说:“ 车也该到了。”
女孩在等车,等一辆开往省城的班车,那是辆豪华大巴, 每天上午八点半路过女孩站立的地方。可今天已经九点了,还没见大巴的影子。 女孩还需要等下去,她知道,那辆大巴是唯一一辆驶往省城的班车。还有,她必须及时返回学校,为了生病的爸爸,她请的五天假已经到期了。
今天正是冬至,一年中白天最短的一天,九点钟的时候,太阳还远远地斜垂在东南方的天空。 女孩拽了拽上衣,尽量把自己裹得紧些。她搓了搓手,忽然又把手插进口袋儿,摸到里面的东西后,才放心地使劲跺着脚。
就在女孩快要被寒冷摧垮的时候,那辆姗姗来迟的大巴终于出现在公路的尽头。 公路上异常冷清,在女孩等待的这段时间,只有三辆车通过。一条公路似乎是大地的一条腰带,把大地勒得紧紧的,仿佛那样大地才不会被冰冷的风吹得颤抖。
银白色的大巴俨然是这条公路上最靓丽的点缀,当然,除了路边那个女孩之外。
女孩迫不及待地向路中间迈了两步, 举起她修长的手臂向大巴摇动。 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没感觉到手指被冻得麻木僵硬。 大巴车的司机同样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女孩,她拦车的姿势很美,婀娜得像一棵迎风摇摆的垂柳。
大巴戛然而止。
女孩上了车, 车内的温度让她长舒了一口胸中的凉气。“ 师傅,还有座儿吗?”她问司机,因为她扶着门边的栏杆扫视一下车厢, 没发现哪个座位空着。 她不会因为没有座儿就下车,只是那句话成了个习惯,一上车就会不经意间从嘴里冒出来。
司机并没有回答她, 不等她站稳就踩下了油门。 女孩晃了一下,被正对门口的那个烫了卷发的妇女拉了一把。“ 你坐这。 ”那个妇女站起来,把座位让给女孩。 女孩看她一眼,从她手里拎着的那个皮夹子一样的棕色小包就知道, 她是大巴车的售票员。
最后一个座位,正对着门口,乘客少的时候,那永远都是售票员的位置。 女孩冲她笑笑,说声谢谢,同时把三十块钱的车票钱递给她。 不止一次坐这趟车,去省城,每人三十元。 只是这次不是以前的那个售票员了。
“ 要票吗? ”售票员问她。
女孩说不要,然后又问她:“ 今天车晚了吧? ”
“ 天太冷,打不着火;刚走不远,车胎又瘪了,没辙,差半个钟头吧。 ”
女孩“ 噢”了声,然后她扭头第二次巡视车厢,如果说第一次是为了看座位, 那第二次是为了看车上的人。 当她的目光移到最后一排时,感觉一个人有几分熟悉。
大巴车在寒冷的空气中行驶, 车窗上结了层厚厚的冰霜,看不见外面的世界。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大巴车拐上了另一条公路,然后停下来。 所有的乘客都以为有人要上车或是下车,但没有。 司机回过身,看看满座的乘客,很满意的表情在他脸上一掠,他说:“ 今天咱们改走高速,每人再交十块钱的高速费。 ”
“ 为啥? ”不止一个乘客伸着脖子问。
司机——更应该是这辆大巴的主人这样解释:“ 今天耽误了时间,跑高速快,可以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让大家在中午前到达省城。 ”
他说的很有道理,多数人也并不反对,把高速费交给售票员。 最后剩下那个女孩,她咬着嘴唇迟疑,她知道司机要改走高速的原因是什么,因为乘客已经坐满了,用不着再从半路上捡人,这样的情况她早遇见过。“ 你的钱。”烫了卷发的售票员向她伸手。她说:“ 你们要走高速怎么不早点说。早说了我就不坐了。 ” 但她的语气决不是狡辩或是泼辣的,而是哀求或是委屈的。
售票员一般都是软硬不吃的, 见了硬的陪上笑脸,见了软的瞪起眼睛,总之他们得把车费收上来。“ 早说啥? 不是刚刚想起来嘛,你个姑娘家,磨蹭个啥。 ”售票员的手一直伸向她。
女孩把手伸进衣兜,却没拿出钱来,她说:“ 今天能不走高速吗? ”
售票员一听急了,把声音提高了三度,对女孩说:“ 这辆车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不想交钱就下车,别耽误大伙。 ”说着她麻溜地从她的棕色小包中点出二十五块钱甩给女孩,“ 退你二十五,下车,半个小时后有从县城来的车,不跑高速,车票二十五一张。 ”
女孩只得把钱接在手, 在一片听不清的纷杂议论中,动作迟缓地站起身。 下车前,她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望一下大巴车的主人: 司机和售票员,他们的脸上没有同情的表情。 女孩无奈,在车门打开的刹那被一股冷风旋了下去, 像一片孤苦无助的枯叶……
女孩在学校宿舍里啃着馒头的时候, 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同宿舍的人只有她不在餐厅吃饭,在宿舍有两个馒头和一杯热水就够了。 电话里说爸的病情加重了。 接了电话,她再也吃不下剩下的半个馒头,急忙找老师请了几天假。 回家那天,正下着小雪,天空灰蒙蒙的。
爸的病确实很重了, 连女儿回来都没有力气坐起身。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又来了个讨债的。 妈说去年她考上省城重点中学时向人家借了三千块钱,答应一年后还的。 谁想到家里的景况越来越糟,为了给爸治病,老债新帐加一块已经一大堆了,哪还能拿出钱来还人家。
妈对讨债的人说:“ 她表舅,你就再宽限两天,等卖了小猪就还你。 ”
女孩忙跑到猪圈边看那窝小猪, 每一头都虎头虎脑的可爱,她问妈:“ 这小猪该卖了吗? ”妈说:“ 啥叫该不该的。 ”
妈说话向来像钉钉子,说卖就卖了。 三天后那个表舅又来了,把三千块钱还他后,还剩了五十。妈捏着那五十块钱,眼泪汪汪地,她对女儿说:“ 苦了你了,实在没钱了,回学校自己想想办法。 ”女孩也流泪了,她抓着妈粗糙的手,还不够,又抱着妈说:“ 我不怕,我吃得了苦。 ”
在家待了四天,她的假期到了。 爸似乎有了些精神,用颤抖的声音对她说了句“ 路上小心点。 ”妈送她出门,把仅有的五十块钱塞在她手里……
女孩流着眼泪,在冰冷的寒气中站立。 她不想抱怨那辆大巴车的主人, 走不走高速是人家的权利。 她抹了一下流到鼻翼的泪滴,指尖和泪滴都冰凉。那个人是谁呢?女孩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那个略加熟悉的面孔。 一阵风吹过,她打了个冷战,也在这个瞬间想起那个人是来家里讨债的表舅。
“ 哪来的表舅? ”女孩想,“ 表舅能逼着妈还债?哼! ”
女孩仍就像刚才等车时那样跺着脚,哈着手,那样多少能给她几乎凉透的身体补充点热量。 她没什么祈求,除了快点有辆去省城的班车经过。 可事与愿违,从她面前经过的,除了一股股寒流,没别的。
忽然, 他发现那辆已经开出去几百米的大巴车又倒了回来。
“ 神经病。 ”女孩在心底说了这么一句,她想,或许是高速公路关闭了。 不管怎么样,她竟多少有些报复了对方的快感。 为了这种感受,她连着跳了几下。
大巴车一直倒回在女孩面前, 那个烫了卷发的售票员拉开车门说:“ 上车吧,不走高速了。 ”
“ 怎么不走了呢? ”女孩问。
“ 因为你。 ”
“ 因为我? ”女孩诧异,她估计人家这样说是随便找了个借口。
“ 快上来,外面冷。 ”她一把把女孩拽上了车。之后,大巴车稍微调转一下方向,沿着另一条省级公路启程。 那个座位还留给了女孩,售票员站在车门口。
第二次上车,女孩有种另样的感觉。 她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她, 那些目光和神情, 足以让她恐慌。“ 我想下车。 ”她对堵在门口的售票员说。 与其说要车,更不如说是想逃离。
售票员说:“ 妹子,刚才是我不好,你为啥不直接说呢? ”
“ 说啥? ”女孩呆呆地望着她。
“ 什么都不用说了,那个人对大家讲了。 ”售票员指指最后一排的那个人, 然后把一大把钱塞给女孩,“ 这点钱你拿着,大伙说了,就当今天跑高速了。 ”
女孩的手颤抖着,眼睛一下子贮满了泪水,她说:“ 谢谢,谢谢大家,这钱我不要。 ”她站起来,狠劲儿给全车人鞠了个躬。
售票员靠近她,拉住她的手,她感觉有股暖流从指尖儿传遍全身。“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气吗?”售票员问她。
她回答:“ 冬至。 ”
“ 对,冬至。 冬天已经到头了,离春天就不远了。 ”
女孩明白了她的话,一下子拥抱住她。 那个瞬间,似乎已经不再是凛冽的寒冬。 大巴车也响了两声喇叭,满载着车厢内融融的春意,向着太阳的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