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的叙事学考察与分析
2013-08-15王新兴
王新兴
研究者普遍认为,叙事学理论对文本叙事有较强的分析效力。其分析有三个重要维度,即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和叙事视角。本文拟用叙事学的理论方法,以史传文学的视阈,对《史记》的叙事结构、时间和视角作一探讨,为解读和鉴赏《史记》所创造的文本意义和独特美感方法服务。
《史记》的叙事结构
《史记》是中国第一部以写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通史,记载了从黄帝到汉武帝时代大约三千年的历史。《史记》全书52万余字,共130篇,分12本纪、10表、8书、30世家、70列传几部分组成。它以历史上的帝王等政治人物为编撰主线,各体例分工明确,相互配合,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12本纪是纲领,统摄全书,10表、8书作为12本纪的补充,形成纵横交错的叙事网格。30世家围绕12本纪展开,用司马迁自己的话来说,世家与本纪的关系,犹如“二十八宿环北拱,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这种结构体例改变了此前史书叙事体例、结构的单一性,冲破了以往史传叙事的诸多局限,把更多的政治、社会、人物等内容纳入其中,形成相互补充的结构框架,沟连天人,贯通古今,在设计上颇具匠心,同时也使《史记》的叙事范围更加广泛,能够比较真实地反映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等的真实面貌,从而建构起一个丰富多彩的历史世界。
《史记》的本纪、世家和大部分列传,在介绍一人物的生平时,通常并不采用信手拈来之笔,而是采用一种较为稳定形式的‘外形’,即普遍的格局是用比较概略的开篇,来介绍人物的背景,主要包括姓名、字、籍贯,然后记其家世,接着叙述其生平事迹及子孙或家族兴衰,篇末发表简短评论。甚至,有的人物的生平并无明确的记载,抑或是仅仅叙述一两件逸事的简短传记,其开篇的格局也是如此。从中我们可以洞察到,司马迁特别关注历史人物的外部身份轮廓,尤其是历史人物的生长地域和其家世影响等。以至于这种开篇布局成为后代纪传体史书标志性模式被完全固化继承下来,更甚的是,汉代以降文言小说为模仿史书的叙事风格,也极为频繁和普遍地使用这种开篇格局。
知名学者浦安迪认为,中国的史传叙事,“一方面把人生的经验流截成一个个小段,另一方面又把一段段单元性的人生经验组合连贯起来,营造成经验流的感觉。而在这一过程中,‘史事’是截断的标准”。如果“把《史记》各个列传中的许多片断截取下来,就会发现,它们与虚构文学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列传往往以‘某某者某郡人也’开端,然后继之以传主的经历,再在‘危机’、‘大功’、‘大败’等一系列既定的美学外形过渡,组成一种定型的模式。这种定型的叙事单元不仅是历史书,而且也是全部中国叙事文学的惯用单位”。“中国史书之所以成为叙事文的典范,是因为史书有同其他虚构文学一样的一系列定型的惯用叙事单元。人们把‘事’作为中国叙事文学的分段标准,其实与西方以史诗为代表的叙事文学惯用的叙事单元分段方法是一脉相承的”。可以说,《史记》所表现出的叙述能力和叙事技巧在中国古典小说兴起之前的很长的历史阶段内是最为突出的,即使在古典小说兴起之后,也为小说的发展提供了可供借鉴的叙述技巧。深入的研究《史记》,会发现《史记》中的许多故事情节曲折迷离,人物形象血肉丰盈,为后代传奇、文言小说、章回小说等创作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叙事经验。以今天叙事文学的视阈探察,小说塑造人物形象、叙事方法等许多基本手法,在《史记》中都已经开始普遍运用并取得成功。如:精心刻绘符合人物身份、性格的对话,通过特定事件或细微生活琐事丰盈人物性格,把重点人物常常置于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加以表现等。纵观从唐传奇到明清章回小说,在人物塑造、情节铺排、场面造设等诸方面,无不可以见到《史记》给后世文学创作烙下的深深印记。
《史记》的叙事时间
《史记》大部分篇目都具有高度的内在统一性,这种统一是基于《史记》一书关注的主题:王业的兴衰、个人命运和“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内在精神上。正是出于主题的考虑,《史记》中对素材的加工与重新排列广泛并被有意识地采用了时间变形的方式。
一般而言,叙事者通常采取两种时间变形方式:一是改变时长的相对关系,造成某种需要的叙事节奏,叙事者以文本的疏密度控制叙事的时间速度,使叙事时间出现缩短拉长等变化;二是改变叙事时序,造成预述或追述等方法干扰打断原有时间的持续性。探察《史记》的整体与局部,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史记》中,前一种方式是主要的、普遍的,而后一种方式则相对次要。这是因为,《史记》是一部“实录”的史书,为了忠实地反映历史,更倾向于按照时间前后顺序来叙述事件,所以往往采用顺叙为主的方式,这是由《史记》作为历史著作的叙述性质决定的。《史记》从人物的出生到成长,再到死亡;从事件的发生到发展,再到结局;从一个王朝的兴盛到没落,再到更替;等等,大都以自然时间为顺序,就整体而言,以“一种线性时间”来显示出事件发展的因果关系。《项羽本纪》从描写少年项羽学剑为发端,以会稽发难、巨鹿之战为发展,以鸿门宴会为转折,以垓下之围为高潮,以乌江自刎结局,完全按照时序的推进,通过跌宕起伏的故事安排来展现出项羽叱咤风云、豪爽却不免轻信、不肯忍辱偷生的英雄一生及其悲剧命运特征。顺叙这种线性时间模式忠实于历史时间,能够使人清晰地看出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和结局等事件全貌,一经《史记》实践而成范例,就成为中国叙事文学的主要叙事方式,也成为中国古典小说叙事的一大特征。
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面,顺叙也极容易造成平铺直叙的缺点。为弥补此缺点叙事者有时还要调动预述、追述等表现手法,来追求叙事跌宕起伏的艺术效果。
预述是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在《史记》中预述的类型很多,例如梦验、命相、预言和异象等,不一而论。据台湾学者的不完全统计,《史记》故事中记梦的大约有二三十条之多,大都具有预叙的功能。例如《史记》叙“赵氏孤儿”一事,其祖父赵盾为相时,梦“叔带持要而哭”,便知“赵将世益衰”,后来发生世仇屠岸贾设计杀戮赵氏满门,赵盾梦得以验证。预述常常通过对叙事时间的有意歪曲带来独特的接受美感。
在把人物事迹、历史事件故事化的过程中,《史记》时常穿插一些看似琐碎,但对塑造人物性格有作用的小事。站在叙事学的角度观察,发现《史记》有这样一条叙事原则,即以符合自然时间顺序为主,其中根据行文的需要,也常常调动预述、追述等方法。这样的处理,使叙事的中心线索被有效突出,枝蔓的事件不会干扰中心线索的迅速进展,这种叙事的方式,有效控制了读者理解和文本意义的表达,获得了叙事文本整体的连贯性和紧张感,既有着强烈的文学效果,又不失述史价值。
中国古代述史形态一向以“实录”为基本原则,其节奏速度模式以快节奏概要叙述为主体。《史记》基于对所述历史真实的追求,在叙事节奏上也以粗陈梗概的快节奏概要叙述为总体基调。这种整体考量投射到对叙事时间的具体处理上,中国古代历史叙事形态的主导叙事时序,就是以传统记事活动所要求的事件原貌的自然时序。正常情况下,这种处理方式极大地减少了具体时间段内复杂的头绪纠缠,使叙述者和阅读者直接进入临境状态,和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对话变得极为便宜。
《史记》的叙事视角
司马迁《史记》叙事在总体上采取全知视角,局部采用限知视角,具体叙事时根据情节、场景、人物、结构等具体和整体需要,在全知视角、限知视角之间频繁转换,交互使用。不仅如此,司马迁在叙事视角选择和运用上体现、暗含某种价值倾向,既是故事得以呈现的手段,又是作者间接表达价值判断立场的途径,叙事视角的选择,其功能和价值不独具有形式上的修辞意义。
全知视角被一种无所不知的叙事视点类型,叙事主体或人物可以从所有的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位置移向另一个位置。全知叙事者无所不在,无所不知,对要叙述的人事,心理命运,往往拥有全知的权利和资格。
司马迁通过自己的巨制《史记》给读者展示的是一个上下三千年的叙事世界,必须创造性地运用叙事谋略,其中选择全知的叙事视角就是作者和文本、历史事件的高度契合与对话,把全知的历史天空切割成文本中一篇篇本纪、世家、列传等立体的扇面,包括自己人生际遇愤懑体验等转化为叙事世界的基本角度。综观《史记》,其在整体或宏观叙事上采取的是全知视角,这是每一个谙熟叙事学理论的读者和研究者的基本感受。作者采用全知叙事,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其一,客观地叙述了历史事件,社会生活,保存记忆,达到了惩劝鉴诫,以继往开来的目的;其二,精妙再现了历史人物的性格特征、内心情感变化、隐秘对话等。阅读《史记》,很容易给读者一种这样的感觉,司马迁作为亲历者见证了《史记》所载所有史实。不仅如此,司马迁知道、了解史实中的任何一个人物,包括人物的现在、过去,甚至未来。
由于叙述视角的全知功能,叙事者能够洞隐烛微,巨细宏微,尽发笔端。最能体现叙述者无所不知特点的莫过于文本中的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司马迁对刘邦取得的成功以及作为大政治家的过人之处都一一作了生动描绘,表明了他的成功绝非偶然。《高祖本纪》,叙事者不仅熟悉刘邦是一个具有非凡雄才大略的国君,也了解他是一个市井卑鄙渺小的泼皮;不仅知道他具有“人”的一面,而且也知道他“神”的一面。而对于刘邦的痞子气、无赖气,表面豁达内心忌刻,残杀功臣,诛除异己,也作了充分的暴露。
就《史记》而言,在叙事策略的选择上,总体采用全知叙事视角,在局部描写上采用限知视角。限知视角叙事是叙事者被限定在某一范围,即由故事中的某个人物来观察,故事的呈现始终受这个人物的意识制约,而无法统观全局。研究者常用叙事者与人物的关系来描述视角,全知视角叙事者大于人物,限知视角叙事者等于人物或者小于人物,叙事者对于文本世界的审视是通过具体人物的眼光和角度来完成的。叙事者常常巧妙利用这种叙事的限制性在作品或制造悬疑、保留情节;或集中观察某个人物繁复多样的心思;或制造疏离客观的观察距离等,视作者使用目的而异。
《史记》苏秦游说六国,路过洛阳一节,特别是苏秦与嫂对话的描写,文学色彩更为浓郁。“侧目不敢仰视”,“苏秦笑谓其嫂曰”,“苏秦喟然叹曰”,等等,嫂嫂前后的神态、对话、动作等集中观察某个人物,无疑突出了人物形象的表现力度,人物形象得到了复合式展示。
《史记》设置创造的很多特殊环境,其处境、气氛、条件都特别适宜于叙述主体把人物心理活动用限知视角表现出来。《廉颇蔺相如列传》渑池会后,廉颇“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一节,从世故情理上看,以廉颇的身份、地位等,他气量再小,心胸再狭窄,也不至于口出此言,所以这只能是人物心理的活动,而并非人物语言的直接表白。由此可见,史马迁自觉不自觉地使用限知视角叙事。
《史记》纪传始于叙事而终于议论,叙事整体上采用全知视角,而议论“太史公曰”则采用限知视角,夹叙夹议,让叙事者直接地以自我的视角关注世界,直接地抒发一已之见,透过现象看本质,“稽成败兴坏之理”,视角的转换丰富叙事者感知世界的层面,为作者“成一家之言”的叙事理想提供了一个自由挥洒的平台。例如:《田儋列传》“太史公曰:田横之高节,宾客慕义而从横死,岂非至贤!余因而列焉”;《魏公子列传》“太史公曰: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游侠列传》“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等等,太史公曰或赞叹评论;或感喟人生际遇;或补叙人物品貌等,透过对历史事件、人生际遇的思考,抒发史家的一己之见,并创造性地解决了作为历史学家和叙述主体之间所处的尴尬和矛盾,都有助于读者审视文本参透史实。
总之,司马迁《史记》创立的以人物形象创作为基础的纪传体体例,在叙事结构、时间与视角等方面,既能从宏观上驾御上下三千年历史,有章有法,又能随事宛转赋形,不拘执于形式;既能大胆地博采史著众体之长,综合构建条贯纵通的严谨体例,又不拘执于自己创制的条条框框,能立又能破,够得上真正严格意义上的叙事文本,其叙事话语的策略运用是《史记》叙事形式与内容达到完美的统一,已经成为历代作家与读者研习和欣赏的光辉典范而彪炳青史。
注释:
[1]司马迁:《史记·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
[2]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59-60页。
[3]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87页。
[4]申丹:《叙事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页。
[5]丁琴海:《中国史传叙事研究》,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