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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史小说的“民间”文化形态透视——以莫言、苏童作品为例

2013-08-15马艳艳

山花 2013年14期
关键词:苏童红高粱民间文化

马艳艳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一个多元文化交融并汇的时期,东西方、历时共时的各种文化相互碰撞,人们也开始将关注的目光从文化的表层投向其表象背后所隐藏的实质。而新历史小说,正是在这样的文化演变背景下,以异于传统革命历史小说的政治视角、社会视角去反思观照历史的做法,从文化的视角、生命本体的视角去透视、剖析社会历史生活,甚至表现出用文化来浸润、粘合、反思人性以及不同的生命形态和道德冲突的倾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新历史小说也是作家们对文化所作出的哲理性思考。作家们从民间出发,站在民间的立场,致力于在历史的重新书写中构建起一个生长于民间又在民间显形的文化体系,它表现为一种鲜活的、自由的、流动着生命特质的“民间文化形态”。

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曾在著作中对“民间文化形态”有过阐述,强调它具有三个基本特征:“(一)它是在国家权力控制相对薄弱的领域产生的,保存了相对自由活泼的形式,能够比较真实地表达出民间社会生活的面貌和下层人民的情绪世界;……它有着自己的独立历史和传统。(二)自由自在是它最基本的审美风格。民间的传统意味着人类原始的生命力紧紧拥抱生活本身的过程,由此迸发出对生活的爱和憎,对人生欲望的追求,这是任何道德说教都无法规范,任何政治条律都无法约束,甚至连文明、进步、美这样一些抽象概念也无法涵盖的自由自在……(三)它既然拥有民间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的传统背景,用政治术语说,民主性的精华与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构成了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1]

新历史小说的“新”,从某种角度来看,就在于它对主流文化立场和正统历史观的策略性反叛方面。它一反传统历史小说对“正史”文化的集中演绎,而代之以“野史”、“民间史”的视角全力聚焦民间社会生活,强调“民间文化理想”的张扬。《红高粱》中充满血性和旺盛生命力的“高粱文化”,《妻妾成群》中封建大家族所积淀的“家文化”,这些隶属于民间的文化形态体现了作家们所具有的一种文化生命精神。

“高粱文化”和“家文化”

莫言,作为一位跨越不同阶段的小说家,极具民间文化建构理想。他曾说过,“我并没有什么人类文化的视角,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堆传奇故事,越是久远的历史,在其真相上都距离文学越近,历史上的人物、事件在民间口头流传的过程,实际上就是一个传奇化的过程”。“我的小说中的文化情结,都是活的、衍生于我故乡的高粱世界里。”[2]

在《红高粱》中,莫言通过对高密东北乡的着力书写,展现了古老中国乡土大地的奇情浪漫和民族历史的永恒魅力。他笔下充满血性与旺盛生命力的“红高粱家族”,既浸润了儒家文化和游侠精神,也渗透了山野草莽、酒神力量和楚地巫风的故乡风情。作品中充满神秘色彩和梦幻气氛的民间传说,跨越了民族历史的文化时空,构建起齐鲁大地上血脉传承下的民族精魂和文化根系。它以自在、野性的民间话语力量,挣脱了“庙堂”束缚历史的文化枷锁,在酒神力量的感召下,焕发了旺盛的民间生命力。它像一抹阳光照亮了历史幽暗的隧道,将希望传递给了后世的“不肖子孙”们。在这里,莫言建构的是一种不同于儒、道、释、墨等传统文化的生命历史文化,这是一种充满活力的蓬勃生长的文化,是一种包容了民族精魂的文化,是一种充满伟大的悲剧精神而又生机勃发的文化,是一种饱含血性也充满爱的文化。在野性四射的高粱世界里,齐鲁大地带有原始风情而又潜藏着伟大而圣洁、朦胧而自觉的爱意的乡野文化焕发出了绚烂的光彩。本土的文化资源,在莫言笔下,通过奇异的艺术想象、绚丽的色彩搭配和的整饬的意象排列呈现出来。《红高粱》中“我奶奶”剪纸时让蝈蝈出笼振翅歌唱,在鹿背上栽树栽红梅,这种大胆绮丽的想象,表现出了无忧无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民间生活理想。同时,莫言用一颗悲怆的心灵揭示了民族文化的心理世界。余占鳌,一个土匪,既可以凭满腹义愤、一腔热血杀敌御侮,也可以在传统封建观念的支配下杀死与其母有私情的花和尚。他的机智和愚昧,伟大和渺小,善良和残忍,强悍和虚弱,自信自尊和自卑自贱、以及足以使民族强盛的气概和足以使民族停滞不前的落后状态,既传递着汉民族原始古老的习气,生命的惰性与张力,也传递着民族勤劳耐苦和勇敢抗争的内聚力与辉煌壮阔而又不失温柔敦厚的民间精神。

源于对酒神精神和生命狂欢的崇拜,在高密东北乡的世界中,莫言融入其独特的生命感受建构起了“高粱文化”。高粱既象征了民族旺盛炽烈的生命力,也成为莫言传递民间文化的载体。这种文化像高粱酒一样渗入后世子孙的血脉之中,促使人们像高粱一般燃烧自己绚烂而火热的生命。

与莫言不同,苏童更喜欢于其笔端构筑神秘阴郁的氛围,并在其间展开对积习已久的传统历史文化垢病的审视。如果说莫言彰显了一种由爱和鲜活的生命力构成的“美的文化”的话,那么苏童则通过带有象征意味的充满毒性的罂粟、悲戚挣扎的女性和有着畸形心理的人种,来展现一种孕育自民间文化母体中的“丑的文化”,更有甚者,他将死亡也描摹为一种残酷的“生存文化”。

在枫杨树乡系列作品中,苏童执着地追寻家族的兴衰史,其间感受到了祖先的丑陋与粗暴、腐朽与堕落,家族的图腾像罂粟一样散发出霉烂的气息,在人们还未来得及膜拜之前轰然坍塌。中国的封建传统文化所凝成的巨大黑洞吞噬了一个个美丽而苍白、强悍而愚昧的灵魂。饮人精血以求长寿的陈文治,逼人疯狂的陈佐千,充满野性的天然狼神八爷,他们代表了封建传统的男权文化,使人窒息。不管是阴郁的江南水乡小镇,还是罂粟翻飞的枫杨树乡,古老腐朽的文化陋习左右着人的命运沉浮。而死亡也是苏童解读历史、解读人生的一种方式,它被赋予了更多的心灵关怀的文化色彩。它寄寓了作家对生存痛苦的深切体验和对心灵苦难的默默品味。尽管作家试图独自抚慰其精神创伤,但死亡的“灾星”仍拖着长长的尾巴滑向了偏僻幽暗的陈家花园。《妻妾成群》展现了旧中国最难被撼动、延续最长久的“一夫多妻”的男权文化。为了更好地生存,卓云、梅珊、颂莲等相互之间明争暗斗,在她们争夺干瘦的陈佐千的过程中,阴谋、欲望、疯狂、猜忌、变态、夺权纠结在一起。腐朽没落的封建文化,用一种充满魔性的声音,诱使这些可悲可泣、可叹可怜的女性走向看不见的死亡深渊,它昭示了那些旧时代深宅大院中的女性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陈家后花园里的那口枯井,浸透了梅珊、颂莲们的鲜血和泪水,也葬送了她们飘若柳絮的生命。苏童用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触将传统历史文化的阴暗面细腻地描绘出来。支离破碎的历史镜像被他重新缝合在一起,一种笼罩着精神氛围和心理力量的文化和人性,也自由地出现在人类命运之中。

新历史小说以独特而新鲜的民间文化形态,完成了一次“从一切历史都是阶级斗争到一切历史都是欲望的历史的颠覆”[3]。在莫言、苏童等充满个性化的书写中,历史由全景式的史书记录走向了民间野史、家族史,走向了充满传奇色彩的生命史、欲望史——爱的欲望、占有的欲望、权力的欲望和生存的欲望。

“性文化”

“性文化”是民间文化中最具生命质感的文化形态,在新历史小说文本中,它退居为“边缘文化”,但仍富有冲击力。长期以来,中国社会一统的官方文化、驯化的人情伦理和规范的时代共鸣使得人性中固有的本能文化形态渐渐滑向了边缘,进而成为一片无人敢碰的禁区。情感的本能欲求在官方话语的规范下难觅影踪,甚至在许多革命历史小说的叙述中出现女性形象缺席的境况。“文革”后,政治氛围宽松,各种思想禁区被打破,西方的文学思潮也纷纷被引进,尤其是弗洛伊德的“性力学说”对文坛影响很大。文学作品中开始或隐或现地出现了性意识、性心理、性行为的描写。这一现象的背后体现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文化心理结构。“文学表现中性意识的觉醒也昭示了作家真正的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4]在新历史小说中,“性”不仅仅是表现人类本能的生理欲求,而是在与生命、与历史的纠结中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

在《红高粱》中,“我奶奶”倔强的一生恰恰高扬了民族的生命力。她与余占鳌在高粱地里火焰般的野合,不仅不会让人觉得污秽,反而将人类本能的欲望与爱的欲望完美地融合起来。这种纵欲亵渎了封建礼教,但这恰恰反映了在道德规范压力下的生长了多年的中国民族生命意识的自觉反抗。茁壮地生长且弥漫着甜苦气息的红高粱,深深地根植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哺育了“我”那高大漂亮的祖先,而戴凤莲用其倔强张扬的一生演绎着奔放的爱与自由,从而反衬出后辈的病态和懦弱。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拉起了一面欲望的旗帜,希望借此来召唤我们体内潜藏的民族血性。他对“极端热爱与极端仇恨”情感的呼喊,对祖先功绩的缅怀,对“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性爱史的描写,昭示了其不懈地追寻强力的历史精神的决心,并试图以此来匡正现代人孱弱的人格。那热情奔放的红色,是激情、活力、情爱、生命力的象征。

当然,民间文化形态也是一种“独特的藏污纳垢的形态”[5]。苏童的《妻妾成群》,描写了封建男权阴影下女性的悲惨命运。可以说,陈氏的家族史,就是陈家成群妻妾们的血泪史,是陈佐千们对成群妻妾的性占有史。陈氏家族的人,皆不同程度地受到性统治权的影响,他们或萎靡不振,或踌躇满志,或跃跃欲试,或歇斯底里,而陈家少爷的性错乱则向人们暗示了陈家不可避免的败落。苏童用冷静的笔触,撕开了罩在封建大家族中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使家族中的污秽、糜烂和不堪暴露在灼热的阳光下。苏童以“性”为切入点,剖析着古老的陈旧的带有封建强权性质的家文化,这种“性”不同于《红高粱》中张扬恣肆的野性,而是一种性的争夺、性的统治、性的疯狂,直至性的无能。某种意义上,它引导着历史的演进。在性文化的表现中,苏童极力找寻一种影响人生命运和构建历史的大文化,他曾说:“……对家族性史的窥视与恐惧使我一度流浪,无家可归。”[6]

莫言和苏童最初为大众所熟悉,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由《红高粱》和《妻妾成群》改编的两部电影——《红高粱》和《大红灯笼高高挂》。当抽象的文字变为具体的影像之后,文化也融入其中。《红高粱》中鲜艳瑰丽的红色背景,《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灰暗底色上的一抹红艳,影片将鲜活的文化世界以色彩和画面的方式呈现出来。《红高粱》中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醇香诱人的高粱酒,野性粗犷的歌曲“妹妹你大胆的往前走”,等等,展示了民族蓬勃旺盛的生命力。《大红灯笼高高挂》,则在灰色的基调中,在陈佐千频繁的不露面的走动中,在颂莲等待点灯的煎熬折磨中,在阴森怪异的乐曲中,通过对封建大家庭的封闭取景,呈现了古老东方家族文化、性文化的奇观,其间隐喻的却是被传统文化压抑禁锢的力量。莫言乡野中狂放的女人和苏童“铁屋子”里女子的故事,一同构成了新历史小说的文化景观。

新历史小说中,“性”是创作者们探寻人物心理活动轨迹的着眼点。自由自在、充满野性的原欲,一方面凸显出人性的坦荡,另一方面也暗藏着人性的贪婪。或许某一方面它呈现出粗鄙化的形态,但它作为整体文化构成的一部分,在内涵上具有丰富的延展性。它可以是民间蓬勃盎然、自由热情的形态,也可能是民间辉煌壮阔、温柔敦厚的精神,也许是民间残酷阴冷、畸形变态的折射,抑或是民间幽暗沉浮、丑恶毕现的挣扎。总而言之,正史森然在上的官方文化正被来自于民间的文化迅速决然地冲击着。在这种冲击下,被时代共名压抑了许久的创作者们,以“性”的张扬与压抑来展现他们的真性情。当历史的碎片被整合后,在现实和历史的相互交织中,古老的东方文化向人们展示了更为多变、更为复杂,也更为丰富的特质。

综上所述,新历史小说家们立足于民间社会生活,以现实的文化思考为出发点,以回忆和想象的方式为我们展示了充满血性和旺盛生命力的“高粱文化”、腐朽没落的“家文化”以及极富冲击力的“性文化”。这些承袭了深厚的往昔人类经验的文化,被小说家重新开掘出来,从而焕发出了诱人的光彩。自由活泼的以主体的姿态出现的民间文化形态,融入了作家们对民间理想的追寻和张扬,而它在缝合“官方文化”所形成的历史缝隙的同时,也于殷实丰厚的民间大地上重塑了历史与文化的精神之核。

[1][5]陈思和.民间的浮沉——对抗战到文革文学史的一个尝试性解释[J].上海文学,1994,(1).

[2]季红真.走进高粱地的莫言——莫言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1996,(4).

[3]曹文轩.20世纪末中国文学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20.

[4]周宪.世纪之交的文化景观[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247.

[6]苏童.虚构的激情[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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