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没

王 族

逃跑的狼

两群狼隔河而对，相互怒视着对方。

两群狼所站立的位置，是它们各自的领地，而中间的那条河则为河界，双方都不敢轻易越过那条河，否则，就是对对方的侵犯。

狼族之中有严格的领地划分，一群狼占据一块地方后，会用驱赶鸟儿、向远处嗥叫、在显眼位置留下粪便和食物残渣等方式，让别的狼知道此处已被它们占领，不容许他者侵入。狼群都很遵守领地规则，在严格保护自己领地的同时，也从不涉入别的狼群的领地。在狼如此严守领地规则的背后，实际上是对自我生存的保护。每一群狼领地中的动物，都只能由该狼群捕获，别的狼群即使饿得快要毙命，也不能冲闯进去。有一群狼追逐一头鹿，眼看就要得逞了，但那头鹿却跳过一块石头，逃进了一片树林中。那块石头是另一群狼的领地标志，它们不能进去，只好对着树林发出一长串嗥叫，然后无奈地离去。那头鹿觉得很奇怪，为何狼群在树林边却突然放弃对自己的追逐，并很快返回了？然而还没等它想明白，另一群狼却突然从树林里蹿出，嗥叫着向它扑了过来。它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抗，那群狼的利牙便咬住它身体的多个部位，它只觉得浑身剧痛，天地旋转，很快便被狼群咬死。一群狼将它追逐到了另一群狼的领地，它在劫难逃，最终仍被狼吞噬入肚。

现在，这两群狼为何对峙？

原因与一只狼有关。

河左岸的狼群中的一只狼不知何故，突然离开狼群径自走了。狼群中很少出现这样的事，因为狼群是不容许任何一只狼弃狼群而去的。狼群的集体意识很强，保护意识亦很强，在平时，如果某一只狼受伤，它们一定会为它捕食，喂养它恢复身体；如果某一只狼落入猎人的陷阱，或被牧羊犬围攻，它们一定会集体出去救它。它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使狼群不受任何损失，保持狼群旺盛的繁殖能力，同时也维护狼群的尊严。

但偶尔也会出现狼离开狼群的事情，其原因大概有两种。其一，离去的狼在狼群中受到了屈辱，所以便背叛狼群逃走；其二，离去的狼已老迈得接近死亡，所以要离开狼群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让自己安安静静死去。但这两种情况在离去的这只狼身上都不存在，它既未受到屈辱，也并不年迈，却为何突然离开了呢？

狼群派出几只狼出去打探消息。狼群望着那几只狼的背影痛苦嗥叫，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如果打探到它的消息，狼群就会集体出动，把它撕得粉身碎骨。狼群即不愿干这样的事，但又不得不干。所以，它们忍不住痛苦地嗥叫。

很快，出去的狼带回了确切的消息——那只狼投靠了河对面的另一群狼。

这就是叛变，也是耻辱。和它从小一块长大的狼群在这里，它却投靠了另一群狼，真不知它是怎样想的。但这时候狼群已不再为它离去的原因疑惑了，而是愤怒地要把它置于死地。以前在一个狼群中曾出过这样的事，一只狼叛离狼群去了另一狼群中，一天，它趴在一个村庄外的石头后等待机会叼鸡，突然觉得有什么碰到了自己身上，它回头一看，是它叛离的狼群中的四只狼，它们的瓜子已按在了它身上，张开的嘴里露出尖利的牙。狼只要张开嘴，便就是要向目标进攻了。它嗥叫一声意欲逃走，但那四只狼将它死死扑倒在地，撕咬断它的喉咙，它很快便咽了气。叛离狼群的结果就是死亡，狼群哪怕追寻多久，都不会停止追杀。

但现在，一个难题摆在了这群狼面前——如何解决那只叛逃的狼？它已投靠了另一狼群，变成了它们中的一员，用什么办法才能让它们把它交出呢？思前想后，狼群觉得很为难，如果要把它弄回来，就必须进入河对面的狼群领地，那样的话，必然会与它们发生冲突，其结果不堪设想。但如果不把它弄回来，这样的耻辱却无法忍受，以后会被别的狼笑话的。

最后，它们决定去找那群狼，想办法把那只狼追回来。

它们嗥叫着冲出树林，越过一片草滩，很快便到了那条河边。领地意识让它们不敢贸然向前，及时停了下来。河对岸的树林与它们所待的树林别无二致，但这条河却在无形之中像竖立的一道高墙，其威严和不可侵犯之气势，让它们变得谨慎，仔细观察着树林里的动静。

少顷，它们开始嗥叫起来。

对面树林里的狼马上有了反应，它们快速向山下跑来，将树木撞碰得一阵晃动。出了树林，它们很快也跑到了河边，与对面的狼群怒目对峙。

那只叛逃的狼就在它们中间，看见河对岸的狼群，它知道它们是为追逐自己而来，便惊恐地叫了一声，将身子往狼群中躲去。这边狼群中与它一起长大的几只狼看见了它，惊恐地叫了一声。它们的叫声中充满了惊恐，似乎死亡随时都会被拉近，它随时会倒地而亡。

但双方都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仍要坚守领地规则，不能轻易将其打破。否则，自己就会变成草原上的罪狼，以后会被耻辱的巨大阴影笼罩，不论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曾经有一只狼误入别的狼群领地，虽因及时退出未受到那群狼的惩罚，但它从此被所有的狼瞧不起，走路低着头，将尾巴紧紧夹于两条后腿之间。狼将尾巴夹于双腿之间，是表示甘于服从。那只狼之所以如此，一则是表示赎罪，二则是想以此态度换得狼群同情自己，不要置自己于死地。但时间长了，它还是被巨大的精神压力压垮了，在一个月圆之夜一头撞死在了一块石头上。

这样的事无外乎说明，狼群将领地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

两群狼隔河而对，嗥叫声越来越高。河并不宽，水也不深，它们都可以一跃而过，但它们却不轻易迈出这一步，只是用嗥叫向对方传递着信息。

慢慢地，它们的叫声小了下来。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双方开始僵持。

在刚才的嗥叫交谈中，追逐而来的狼群在叫声里强调，它们是为叛逃狼群的一只狼而来的，它就在你们中间，希望你们把它交出，由我们带回处置。

对面的狼群对它们的要求予以回绝，它们认为那只狼既然已经投靠了它们，那么它就是它们中的一员，它们有义务保护它，让它像狼群中的任何一只狼一样有安全感。所以，它们是不会把它交出的。

对峙了一会儿，两群狼决定各派出一只狼决斗，得出结果后，输方必须服从胜方的意见，并从此不再向对方提任何要求。两群狼都安静了下来，共同认可将河中央的一块沙地作为决斗场。这样的话，两群狼都可以不侵犯对方的领地。

两群狼开始选狼。这将是一场极为残酷的决斗，所以派出的狼必须身体强壮，反应灵敏，并且要明白，自己去维护的是狼群的至高荣誉和尊严，无论如何都要把对方派出的狼咬倒。

两个狼群在此时像是都被一只大手收拢在了一起，聚成群互相对视着。很快，追逐而来的狼群选出了一只高大的狼，它骨骼粗壮，四腿稳健有力，比别的狼明显高出一截。

对面的狼群也很快选出了一只狼，它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走出狼群时大声嗥叫了一声，让追逐而来的狼群为之一颤，惊恐地向它张望。它比所有的狼都威武，而且身上多有伤痕，那是它屡次为狼群去决斗留下的伤痕。狼群今天将它派出来，抱着必胜的信心。

两只狼走到河中央的沙地上，突然盯着对方不动了。进攻之前先摸清对方，狼攻击人和动物时是这样，攻击同类时也不例外。它们杀气十足地盯着对方，似乎对方不是狼，而是要彻底征服的另一种动物，或者自己已不是狼，而是要致狼丧命的死敌。狼性需要激发，当狼性一旦被激发后，一只狼就似乎变成了好几只狼，扑向目标时将更加凶残。所以，狼在很多时候是为残忍活着的，没有任何一只狼的残忍会受到压制。为此，狼往往会把自己推向绝境，做出凛冽绝决之事，甚至不惜搭上性命。

这两只狼身体里的狼性很快便被激发了出来。

两边狼群中的头狼各自跃上一块石头，并同时叫了一声，两只狼听到了号令，大声叫着向对方扑去。它们用力太猛，爪子把沙土抠得飘飞了起来。

接下来的战斗想必每个人都能想象得到，它们用瓜子猛击对方，或腾空而下猛咬对方。这两只狼有一个共同点，即扑向对方时都想一口致其丧命，所以在它们一跃而起还没有落地时，就开始了“空中作战”——将嘴伸向对方的脖子，意欲一口将其喉咙咬断。当其中的一只狼咬住另一只狼死死不放时，还能够发出咕咕咕的叫声，显然有胜利的喜悦。

这样的撕咬是残酷的。不一会儿，它们浑身鲜血淋淋，身上的毛落于一地。这两只狼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它们的杀气，不亚于一个敌人对另一个敌人，而使它们不顾死活做这些的，是狼群的荣誉和尊严。事情到了这一步，它们就是死也要为狼群着想。所以，它们扑向对方时奋不顾身，撕咬对方也毫不留情。当然，它们也彼此被对方撕咬得血流如注，东倒西歪。但它们却不能顾及伤口，必须集中精力撕咬对方，否则就会被对方咬死。

这样的决斗没有和局，两个多小时后，两只狼都同时倒了下去。最后的一刻颇为惊险，两只狼都抓瞎了对方的双目，并狠狠咬到了对方。它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搏，把对方身上的一块肉撕了下来。

两声惨叫一并响起，然后，它们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两群狼都乱叫起来，这样的结果让它们无法平静，都想扑过去把对方的那只狼咬死。但两只头狼及时制止了它们。两只头狼的尾巴高扬着，懊丧与愤怒溢于言表。狼群不再发出乱叫，不一会儿，那两只狼均因流血过多而一一死亡。它们躺在那儿，像是经过了艰难的长途跋涉，在终于到达目的地后，便倒头酣然入睡了。

它们用死亡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它们的死亡并未换回事情的终结，所以两群狼还得继续派出狼决斗，一次不行，便接着再来一次，直至得出最终的结果。这种用死亡方式进行的决斗，除了维护狼群的荣誉和尊严，并不为别的。荣誉和尊严对于任何生命而言，实际上都是一种模糊不清，但又影响和制约着生命行为的信仰。对于心性刚烈的狼而言，它们会用凛烈乃至死亡的行为，使这种模糊的信仰逐渐变得清晰，并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使其闪烁出光辉，激励同类继续维护精神堡垒，不但不被他者打败，而且还要勇敢地出击。

很快，第二场决斗又开始了。

追逐而来的狼群派出一只黑狼，河对岸的狼群派出一只灰狼。它们从狼群中冲出，一跃跳到河中央的沙地上，将前两只狼的尸体用嘴拱入河中，腾出了足够撕咬对方的战场。那两只狼的尸体顺河水漂流而下，在远处变得像两片树叶，倏忽间便不见了。它们在刚才还像两把出鞘的剑，两团燃烧的火，而此刻一切都已消失，替代它们的是两只奋不顾身的狼。

两只即将开始一场生死撕咬的狼，它们冷静地怒视着对方，并不像前两只狼那样大声嗥叫。它们一边怒视着对方，一边等待头狼发出号令。它们的爪子死死地抠进沙土，以至于四条腿看上去像长进了土中。从这个动作上可以看出，它们的外表虽然平静，但内心却已经激动无比，会在一瞬间像刀子一样刺向对方。

终于，头狼发出了战斗号令。

两只狼身影一闪，便扑到了一起。它们发出急促的粗喘声，前瓜不停地扑击，嘴死死咬着对方。与前两只狼不同的是，从一开始，这两只狼就咬着对方没有松口，它们在用力撕扯对方身上的肉时，自己身上一定正一阵阵地疼痛。

这样的决斗是更残酷的，它们互相撕咬并紧贴在一起，让河两边的两群狼看不清它们到底是哪一只，更不知道是哪一只占了上风。它们像一团影子，在沙地上忽闪来忽闪去，彼此都不轻易松口。

慢慢地，灰狼占了上风，追逐而来的狼群派出的黑狼已无力向它发起进攻，只能勉强招架。但灰狼怎能轻易放过它呢？它死死咬住黑狼用力一甩，黑狼发出一声惨叫，身上的一块肉便留在了灰狼嘴里，而它也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被甩出，一头栽倒在地。

灰狼立刻扑上去，用两只前爪摁住它，并快速在它脸上撕咬，意欲将它的眼睛咬瞎，或将它的喉咙咬断。只有那样，黑狼才会丧失最后的反抗能力，它才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其实灰狼身上也有多处被黑狼撕咬受伤，并在流着血，但它却并不顾及疼痛，它的双目像在喷火，要把黑狼像干柴一样烧掉。

它不停地咬着黑狼，嘴上沾满了腥红的血。

渐渐地，黑狼无力挣扎了，四肢软软地摊开，像是在灰狼的撕咬中彻底丧失了知觉。它不光没有了进攻的力量，就连招架也显得力不从心，最后只能被灰狼咬倒。让两群狼都感到奇怪的是，黑狼到了最后，居然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一上场，它就没有发出叫声，倒是那只灰狼一直嗥叫个不停。在激烈的撕咬中，黑狼只是那样挨着灰狼的撕咬，好像只要被派出来决斗，就难免落得这样的下场。它如此的表现，实际上是对自己的放弃。

终于，黑狼趴在地上起不来了。最后，死于灰狼的牙齿之下。灰狼把它的喉咙扯断，它的脖子便马上出现了一个口子，不但汩汩往外流着血，而且还发出呜呜的低鸣声，似乎它的胸膛里藏着风，此时正在往外冒。灰狼慢慢走到它身边，俯下身子用嘴去舔它脸上的血，同时用两只前爪努力推它。推了几番后，发现它已不能再动，才转身返回了狼群中。

狼群将灰狼迎住，发出欢快的嗥叫声。

一场决斗结束了。按照规定，追那只狼而来的狼群必须放弃要求，回到它们的领地去，并从此不再为这件事挑起事端。那群狼都垂头丧气，甚至有些不服输，但狼族中的规定让它们不敢有任何造次，便悄无声息地返回了。

而在灰狼所在的狼群中，这时却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灰狼走到叛逃而来的那只狼跟前，低下头与它对视，双目中充满了柔情。少顷，那只狼趴在灰狼身边，用舌头舔灰狼的伤口。它舔得很仔细，伤口上的血被它一一舔干净，看上去就像灰狼并未受伤似的。

狼群变得安静下来，无声地望着它们。这极具柔情蜜意的一刻，似乎让刚才的残酷撕咬消失得无影无踪。残酷只能让心灵震撼，并留下阴影，而友善却会让心灵感受到温暖和幸福。叛逃而来的这只狼，目睹两场惊心动魂的撕咬时，身上的毛一直紧张地竖立着。它知道这血腥撕咬，以及三只狼同样的死是因自己而起，它有几分难过。所以，它要给为了自己而受伤的同伴灰狼舔伤口。狼的唾液具有消毒的功能，它将伤口舔过后，灰狼就会好得快一些。

它终于把灰狼全部的伤口舔完，灰狼摇摇晃晃随狼群向树林里走去。

它跟在灰狼身边，一副随时要给灰狼报恩的样子。

“其实灰狼是它的母亲……”一位经验丰富的牧民在后来揭开了事情真相。那只狼之所以从那群狼中逃离，是因为生它的母狼在这群狼中，它想回到母亲身边。而为它去拼死撕咬的那只灰狼之所以能取得胜利，正是被巨大的母爱所支撑。

谜底由此揭开。

我叙述的这个故事因此变得复杂和感人了一些。这就对了，有三只狼在这个故事中都丧生了，其原由怎么能那么简单呢？

几年后发生的一件事，又一次对这件事做了极好的证明。那只狼被猎人一枪击中，它挣扎着跑回狼群，直至躺在那只灰狼身边，才闭上了眼睛。

灰狼痛嗥，声音在黑夜的树林里久久回荡。

走散的狼

雪下疯了。

对于处于平常岁月的狼来说，这场大雪并无大碍，也许它们还可以在雪地上追逐玩耍，享受一番难得的快乐。但对于被牛驮着奔跑，趴在牛背上无法跳下的一只狼来说，雪地则变得像一面刺眼的镜子，让它不敢往下看，只是死死趴在牛背上，任凭牛奔跑。

狼一直是动物中的凶猛杀手，似乎没有什么动物是它们的对手。它们制造无数杀戮事件，将很多动物置于血腥死亡之中。一次，有几只兔子发觉一群狼正向它们所待的地方奔跑过来，便仓皇向一片草丛逃奔。一只兔子因为太过于慌乱，在跃过一块石头跳下时，跌入了几根荆棘中，它意欲挣扎出来继续逃命，不料荆棘在它身上越缠越死，使它无法挣脱出去。它恐惧地乱蹦，狼群跑过来后，一只狼伸出嘴将它咬住用力一扯，便将它扯出了荆棘丛，然后又一扬头将它甩给另两只狼，那两只狼将它按在地上撕成两块，边跑边吞进了肚子。它们是在跑动之中做完这些动作的，狼群没有为此停顿，转眼间便穿越出很远。

这是狼凶残的另一面。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狼，会不会看到狼身上软弱的一面呢？另一件事同样也与兔子有关。有一只兔子被狼追赶得无路可逃，眼看就要丧命于狼的利牙之下。于是它转身逃向一片枯树林，狼向它扑下去时，它巧妙一躲，一根竖立的干枯枝便一下子刺入了狼的肚子里。兔子很聪明，知道仅凭逃窜是无法躲过狼的，所以它巧妙利用干枯枝让狼上当。那根干枯枝很尖利，一下子便将狼刺穿，它像是被挂在那儿似的无法再动。狼发出粗哑的嗥叫，但却无法挣脱。几天后，一位牧民经过那儿，看见一只狼挂在枯树上，有几只老鼠在它身上跑上跑下。他颇为惊奇地上前一看，才看清狼被一根枯树枝刺穿，伤口的血已结为黑块。他断定它已经死亡，便将它从枯树枝上抽了出来。牧民们平时恨狼，但此时他觉得这只狼挺可怜的，便挖出一个坑将它埋了。

这件事让我们知道，狼有时候并不是一些弱小动物的对手，一只兔子可以通过智慧置狼于死地，一窝蚂蚁也可以把狼咬得千疮百孔，并让它轰然倒地。

现在，被奔跑的牛驮着的这只狼就是这种情况，因为牛跑得太快，雪地变得像闪烁白光的深渊，它无法跳下，便只好死死在牛背上趴着。

这只狼在这场大雪下起时，不慎与狼群走散。当时，狼群要爬过一座山冈，去一个山谷中避雪。这场雪下得太大了，所有的树上都积了雪，看上去像是每一棵树都在举着一个大雪球，如果举不住了，掉下去会把雪地砸出一个大坑。而荒野上的树、草丛、小河、石头、沟壑，等等，都已被大雪覆盖，只露出隐隐约约凸凹的形状。

狼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往往会迁徙到风小和雪薄的地方去。这只狼走在狼群的最后，它隐隐听见身后有什么声响，便警觉地回头张望，以防有什么袭击它们。但身后什么也没有，除了密集飘落的雪花外，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像在沉睡似的一声不响。它觉得这种安静有些反常，便又向远处观察，但远处同样也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

它有些纳闷，转身继续上路。但狼群却早已翻过山冈不知去向，雪地上只留下它们杂乱的爪印，它无论如何是追不上它们了。它急躁地嗥叫几声。它的声音很大，树上的积雪颤动着落下，随后便又复归平静。

无奈，它独自上路，向山后的峡谷走去。与狼群走散让它有些失落，但它又明白，必须尽快找到一个避风且少雪的地方，才可以熬过寒冷的夜晚。但它的运气不好，走了一天都没有找到避风且少雪的地方，而且因为迷失方向离山谷和树林越来越远，最后居然走到了一个村庄边上。村子里有狗，发现它后汪汪大叫着扑了过来，它赶紧转身往回跑，地上的积雪被它的四爪踩得漂起了一层雪浪，直至跑了两个多小时后才停了下来。狗因为它的速度太快而早已放弃了追逐，但它不敢停留。

天黑后，它在一条河边停了下来。现在已没有危险，它可以喝一点水，休息一下了。如此紧张地折腾了一番，它确实已经很饥饿了，但眼前只有河水而无食物，它只能先用水来解决饥渴，至于饥饿，只好先忍着。它将头伸入河水中长饮一通，才感觉舒服了一些。喝了水，它接下来面临的是去寻找一个适于安身的处所过夜。在如此寒冷的大雪天，它必须找到暖和的地方才能熬过夜晚。

它打算去河对岸的树林中碰碰运气。它以前在这样的天气中曾遇到过树洞，钻进去后发现居然无比暖和，以至于一觉睡到了天亮。河对岸既然有树林，就一定有树洞。这样想着，它内心升起了一片温暖，四爪似乎也有力了很多。

但它涉水走到河中央时，突然想起明天早上黄羊会来到河边喝水，那可是好机会，何不在此潜藏，等到明天早上咬死一只黄羊。按它目前的饥饿程度，再过一两天便无法再撑下去，所以尽早解决食物才是上策。山羊其实在秋末就上山了，但它们没有雪豹高傲的心性，爬到半山腰后便随意选一个避风的地方待着，再也不想走动一步。但大雪会让山羊变得焦虑，并经常下山到河边喝水。这只狼正是掌握了山羊的这一习性，才把它们作为袭捕对象。

它返回到刚才喝水的地方，判断出山羊明天早上必然会经过的地方，然后挖出一个雪坑，悄悄卧下身子，任大雪一层又一层地将自己覆盖。它必须让大雪掩盖住自己，才能出奇不意地袭击山羊。

它为此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大雪将它掩盖得不露一丝痕迹。早晨，山羊们纷纷向山下走来。山羊们有洁癖，在一场大雪后必须要找到干净的水源才肯饮用。狼对山羊的习惯熟烂于心，所以要利用这一机遇达到它的目的。山羊们从狼身边走过，狼看中了一只肥硕的山羊，一跃而出将它按倒在地。山羊们惊吓得四散而逃，雪地上留下了混乱的蹄印。很快，就有飞溅的鲜血洒到了这些蹄印上，绽开成几朵骇目的红花。狼咬死了那只山羊，撕扯开它臀部的肉吞噬掉，然后拖着它的尸体向远处走去。它深知在这样的天气必须要储食，即使有再多的食物，也要留下一些以俟下顿。

它躲进一片树林里，将那只山羊饱食了几顿，然后又开始了它漫无目的地流浪。

因为没有明确的方向，它无意间走入了一个冬牧场。冬牧场与夏牧场不同的是，牧民将牛羊都赶入回来，用草料喂食它们过冬，人则住进冬窝子，整整一个冬天都不再迁移。这只狼发现了牛和羊，它动心了，决定偷袭一次再走。狼往往都在夏天的牧场上偷偷扑向牛羊，在冬天则很少能碰到牧民和牛羊。意外发现让它内心涌起某种冲动，想通过这次偷袭在狼群中建立威信。为此，它潜藏在牧场边的树林里苦苦等待，挨过一番艰难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人赶着牛去河边喝水，那条河离人居住的冬窝子很远，它在河边刚好扑向牛撕咬，等人赶过去，它早已将牛的内脏扯出拖走了。

人和牛慢慢向河边走去，这只狼则绕开牧民的视线，快速到达河边，在一块石头后隐藏起来。牧民不会想到，有一只狼正在等待时机要扑向他的牛。狼在牧民心中更多的是凶残狡猾的固定形象，人与狼相遇也更多的是在夏天。所以，在冬天，尤其是在下大雪的冬天，他们觉得狼是不会来的。牧民因此对冬天的狼不屑一顾，他们说，狼在冬天都变懒了，在挨饿，等待着开春找吃食呢！狼在开春乃至夏、秋两季为啥那么凶，就是在冬天饿的嘛。所以说，狼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就是一些狼嘛，就那么个事情，简单得很嘛！有时候，牧民甚至会用蔑视狼的心态来看待狼。他们说，每个人都说人怕狼，其实呢，狼也怕人，狼即使成功咬死羊啃食时，也小心翼翼，害怕人投毒。至于人和狼的关系，除了牧民们常说的情景外，还有一些较为人性的说法。有一位牧民曾说，在阿尔泰牧区有不少人能听懂狼语，狼嗥叫几声，他们就能听明白那里面是什么意思。在放牧的时候，如果看见狼在对面山脊上出现，他们就朝狼喊出一种声音，狼听到后就会离开。人懂狼语，可能与游牧生活长期的观察有关。但人却不懂狼的眼神，有一次，一位牧民正在走路，突然发现一只狼蹲在一块石头上专注地看着自己，他慌了，转身便跑。他不明白一只狼为何那样看人，但恐惧却让他下意识地选择在第一时间内逃跑。这件事的答案在狼心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后来，他又遇上了那只狼。在看见它的一瞬，他想起它上次注视自己时的神情，他觉得它会认出自己，会像上次一样投过来专注的眼神。那一刻，他有些紧张，但因为他背着枪，所以打算等它走近后便开枪。但那只狼却毫无惧色地扬着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极点，紧张的期待和意外的失落，使他更是如坠云雾，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现在，这只狼将为牧民制造一次意外事件。它趴在石头后面耐心等待。它断定牧民一定会放松警惕，让自己得到一个捕食的好机会。

牛群走到河边，将头伸入水中开始喝水。牛需要喝很多水才足以解渴，所以它们长久都不将头抬起，边喝边从鼻孔里喷出气息。那位牧民因难挨冷冻，在河岸边不停地跺脚。狼觉得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不了多长时间，过一会儿就会跑回烤火，只要他一返回，它就可以扑过去咬牛的睾丸或喉咙。

牛喝完水后，在河岸边用嘴拱开积雪，在寻找着里面的什么。原来，牛发现了冻土中的草根，它们用嘴呵出热气，扯出土中的草根咀嚼。这是一种无比艰难的觅食，它们往往要费很大的劲才从土中扯出一截草根来。大雪覆盖了大地上的一切，对牛这样的食草动物来说，从土中扯出一截草根来咀嚼，不失为难得的享受。

牧民觉得牛可以在这儿吃半天草根，便急匆匆地返回冬窝子去烤火了。他一边跑一边嘴里嘟噜个不停，早知道你们要吃草根，我就不等你们了。这样的天气很少有人出来，整个冬牧场空荡荡的，似乎所有的生命都穴居了起来。那位牧民之所以独自返回，放心地把牛群留下，是因为河岸边的冻土中有不少草根，牛群可以吃到傍晚。牛是记忆力最好的家畜，不论走多远，都能准确无误地返回主人身边。那位牧民对此颇为放心。

人走了，狼的机会来了。

它盯准了一头高大健硕的牛，因为它的肚子圆鼓鼓的，其内脏一定很丰富。它准备趁那头牛不备，扑过去一口咬掉它的睾丸。牛的睾丸是致命所在，曾有狼将一头牛的睾丸一口咬掉，那头牛顿时血流如注，疼得在原地打转，不一会儿便倒地而亡。狼对付牛这样的大畜时，无力与它们拼斗，所以便使用攻其致命处的办法，使它们丧命。

等待许久，那头牛慢慢寻觅着草根，终于走到了这只狼一跃可扑到它身旁的位置。

不能再犹豫，出击！

它从石头后迅速蹿出，一跃而起向那头牛扑去。但牛很灵敏，它发觉了狼的动静，抬起头并转身向狼发出声音的地方张望。它这一转身，狼便无法咬到它的睾丸了，因为它的双腿恰巧挡住了狼的视线。

狼马上改变思路，一跃跳上牛背，准备去咬它的喉咙。狼的思维异常灵敏，它如果在地上去咬牛的喉咙，牛一扬头便会让它落空，所以它跳到牛背上去，自上向下攻击牛的要害处。

牛群因为突然出现的狼而慌乱，而背上趴着狼的这只牛则更加惊慌，它发出嘶哑的叫声，在雪地上跑来跑去，意欲把狼甩下来。狼死死地趴在它背上不动，以至于它在雪地上快速奔跑，都不能把狼甩到地上。

实际上，狼跳到牛背上后就后悔了，牛的身躯高大，加之又很灵活，所以它无法咬到牛的喉咙。更为要命的是，牛在地上跳动和奔跑后，它怕摔在牛的四蹄下被牛踩死，所以它便死死趴在牛背上死活不肯下来。

写到这里，我发现我要写的，实际上是狼在某些遭遇中的无能和软弱。也许上帝觉得狼太过于凶残，所以便安排了牛这样的专门置狼于死地，或让狼的威风扫地的动物，它们仅仅用一种简单的办法就可以让狼丧命或彻底失败。

在牛背上一动不动的这只狼，现在就是一个失败者，而且还面临着生命危险。

牛发觉无法把背上的狼甩下来，便向冬窝子方向跑去。牛的意识很清醒，既然你趴在我背上不下来，那我就把你驮到主人跟前，让他们来收拾你。狼不知道牛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仍死死趴着不动，任由牛驮着它往冬窝子方向跑去。牛跑得太快了，狼只觉得雪地在牛的四蹄下闪着白光向后移去，它更不敢向下跳，在呼呼的大风中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那位牧民正要去找牛群。天又开始下大雪了，而且还刮起了风，这样的天气极易起暴风雪，必须把牛群赶回来才稳妥。他刚走出冬窝子，便看见他的一头牛飞奔着跑了回来。它跑进牧场后，并不回到牛群中去，而是直接跑到了他面前。

他看见它跑得气喘吁吁，再往它背上一看，有一双绿眼睛——啊，狼！它背上驮着一只狼。

狼惊恐地嗥叫一声，从牛背上跳下，试图逃出牧场。刚才因为牛跑得大快，它不敢跳下，现在牛停下了，它才发觉情况变得更糟糕，原来牛把自己驮到了有人的地方，意欲借人之手把自己打死。它内心生出一股对牛的恨意，亦生出一股已身陷险境的屈辱之感。它隐隐约约感到不安，但它生性刚烈，不屈于就如此上当，如此丧命，它要冲出去。

冬牧场的人很多，很快就把它围住，并用木棍将它击倒在地，然后用铁丝把它拴了起来。它不停地大声嗥叫，其心之烈和被禁锢的屈辱都化作悲愤从喉咙里冲涌而出，在飞雪弥漫的冬牧场久久回荡。

牧民们一直都想打狼，但却苦于没有机会。今天的这只狼送上门来了，岂有不打之理？但他们觉得它已被铁丝拴死，倒不用急着把它打死，看看它会如何熬过被拴住的苦日子，它身上的凶残之气会怎样一点一点丧失，最后绝望而死。牧民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是出于一种虐狼心理，狼给人制造了很多痛苦，但人一直没有办法收拾狼，时间久了，人便在内心恨狼，希望能有机会打狼，以解憋屈之气。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在这只狼身上解气了。

入夜，雪下得更大，风也开始呜呜呼啸。牧民们因为这只送上门来的狼而高兴，聚在一个冬窝子里喝酒。有一位牧民说，这样的天气会不会把狼冻死？

另一位经验丰富的牧民说，不会，狼是比较耐寒的动物，你没看这么冷的天别的动物从不见影子，而狼却照样在外面跑吗？

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但他们虐狼的心理又开始波动，说，狼不怕冷又能怎么样，还不照样被我们给收拾了吗？

议论了一番狼，他们又把话题转向了今天的这头牛身上。牧民们觉得这头牛真是聪明，把一只狼驮到了有人的地方，让它无法逃脱，只能等着被人打死。就在下这场雪之前的一天，有一群狼进入一个冬牧场，对羊群侵害了一番。那群狼很厉害，它们围住羊群呜呜嗥叫，羊群听到它们的叫声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这样便正中狼的下怀，它们扑上去将早已瞅准的羊咬死。入冬了，牛羊转场走了，动物也大多去了河谷一带的温暖之地，所以狼在这时候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猎物，碰到冬牧场的羊后，便无论如何要咬死几只拖走。

这个消息很快在阿勒泰传开，人们都觉得今年冬天将不太平，大雪让狼的生存变得困难，同时也将助长狼的捕食欲望，它们一定会疯狂扑向冬牧场的。

这个冬牧场的牧民想了不少办法，以预防狼侵害牛羊。但他们没有想到，唯独这头牛聪明，在一只狼跳到自己背上后驮起它就跑，狼其实也怕死，不敢往下跳，只好在牛背上趴着，最后被牧民用铁丝拴住了。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这只狼落得如此下场，让他们觉得颇为解气，似乎以前因为狼遭受的损失，可以在这只狼身上抵消了。

半夜，风刮得更大了，地上的雪被成团刮起，像石头一样砸向远处。被拴住的这只狼无力摆脱铁丝，便连连嗥叫，声音既凄楚又急躁。牧民们知道它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更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但那根冰冻的铁丝犹如一根死亡绳索，已将它牢牢捆绑于无助境地，它无力挣脱而去。所以，它便只能嗥叫。

牧民们在冬窝子听着它的叫声，很高兴地骂它，平时尽害人哩，现在被铁丝拴死了，你就丢人现眼吧，嗥死你也不放你走。

到了后半夜，一群狼悄悄接近了它。是走散的那群狼。它们其实一直在寻找它，无奈风雪太大，找不到它的任何踪迹。现在听到了它的嗥叫，便迅速向这个冬牧场跑了过来。它的嗥叫起到了作用。狼的嗥叫在很多时候是在向同类传递信息，据经验丰富的牧民讲，狼的听觉在动物中独一无二，它们隔几座山都可以听到同类的叫声，并能够准确判断出同类所传达的信息内容。所以，这只狼在被囚禁后便不停地嗥叫，期望同类能够来解救它。它的运气不错，那些走散的群狼听到了它的叫声，并判断出它处境危险，所以便来解救它。

很快，它们便找到了它。但它被铁丝拴死了，它们无法弄断那根铁丝，只能用哀怨的目光望着它。

它至此才彻底明白，拴它的铁丝就是一根死亡绳索，一头在它身上，另一头在黑暗的死亡深渊中，而且很快就要将它拉入进去。狼群中有它的兄妹，它们都没有办法，它又能如何！

它绝望了。

狼群也绝望了。

天快亮了，狼群必须尽快离去，否则被牧民看见，就会发现狼群是来救它的，会马上把它打死。那样的话，便没有再救它的机会了。

狼群向它低低地叫着，一一转身离去。

但狼群没走出几步，它却朝着狼群叫了一声。狼群听到它的叫声后身体一颤，转身返回到了它身边。它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了看狼群，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叫声，然后闭上了眼睛。

狼群不再犹豫，扑到它身上将它咬死，然后悄悄离去。

天亮后，牧民们发现它死了，但谁也不知道它是被狼群咬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