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的八股文观
2013-08-15张富林
张富林
八股文始创于明初,历时500余年,是明清时期用于科举考试、甄选人才的时文。八股文内部存在着高下不同的品味,是许多大家、名家反复申明的事实。章学诚是清季乾嘉时期重要的文史学家、思想家、目录学家和方志学家,一生七应科场,并主持多家书院,教授八股时文,因此,他对科举考试有着切身的体会。章学诚一生锲而不舍地追求一种理想的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同时,在把握不同品味的基础上也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八股文观。
一、八股文应以学问为根底,以明道为指归
章学诚推崇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所谓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要求作者完全摆脱功名利禄的束缚,绝不将八股文作为谋取功名的工具,而是将写作八股文的过程视为以圣经贤传陶冶自己心灵的过程,这样,作者便能够以一种恬淡静穆的心态,成年累月遨游于精微深远的儒家学说之中,逐渐以圣贤之心为我心,以圣贤之神情为我之神情,在完整地、准确地把握儒家学说思想体系的基础上,厚积薄发,命笔成文,方能得圣贤之神髓。”①相反,他对追求急功近利的空洞无物、庸烂低劣的“功名八股文”却嗤之以鼻,深恶痛绝,甚至不遗余力地大加挞伐,即使科场失意,失却功名,也在所不惜。
章学诚提倡写作高品位的“境界八股文”,主张八股文应以学问为根底,以明道为指归。他在《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中说:“举业虽代圣贤立言,亦自抒其中之所见。诚能从于学问而以明道为指归,则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声自宏,未闻学问有得,而举业之道,其所见者不磊落而光明也。”②此处提出了八股文“从于学问而以明道为指归”的主张,惟其如此,八股文才会“本深而末愈茂,形大而声自宏”,见地才能光明磊落、掷地有声,于此强调了学问、明道对于八股文的重要作用。章学诚又在《清漳书院留别条训》中曰:“博学守约,凡事皆然。即举业一道,博约二者,阙一不可。所谓守约,即揣摩之文,贵于简练,是矣。所谓博学,则泛阅之文,又不可不广也。……譬彼山必积高而后能兴云雨,水必积深而后能产蛟龙,不使局脊狭隘,寡闻孤陋,仅成堆阜断港,以封其神明。”③这里指出举业一道,博约兼备,缺一不可,博是约的基础,约是博的提炼和升华。守约之文,即贵于简练的揣摩之文,亦即八股文;博学之文,即不可不广的泛阅之文,可以获得广博宏通的学问,为写好八股文打下湛深的根基。章学诚用“山必积高而后能兴云雨,水必积深而后能产蛟龙”作譬喻,来说明学问的深厚对于写好八股文的决定作用。否则,积累不多,局脊狭隘,孤陋寡闻,则会游谈无根,变化不出,从而“堆阜断港,封其神明”。章学诚还在《为梁少传撰〈杜书山时文〉序》中有言道:“学以致道。而文者,气之所形,制举乃其自见之一端耳。急于自见,而不湛深于经术,则出之无本,并其所以求见之质而亡之。”④文章是在深厚的学识涵养的基础上写就,且以明道为指归。设若追求急功近利,以求速成,而没有湛深的经史学问作根基,则八股文“出之无本”,成为无质之文。章学诚承认八股文内部存在高下不同的品味。他在《与朱沧湄中翰论学书》说:“制举之初意,本欲即文之一端,以觇其人之本质,而世之徒务举业者,无其质而姑以文欺焉,是彼之过也。举业既为无质之文,而学问不衷于道,则又为无根之质。”⑤章学诚于此拈出了“有质八股文”与“无质八股文”的不同品味。写作八股文的初意,是让人们追求一种高品位的“有质八股文”,目的是“即文之一端,以觇其人之本质”,意即通过高品位的“有质八股文”来甄别士子们学问优劣,“务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⑥来为统治者服务。但是,“世之徒务举业者”,迷恋功名,贪求荣进,于是急功近利地写出一些空洞无物的“无质八股文”,这些八股文因“无其质”而姑“以文欺焉”,章学诚在《与史氏诸表侄论策对书》中亦云:“而世之言举业者,且以欺言为河汉矣。”⑦“无质八股文”无以学问为根底,且“学问不衷于道”,因而又成为“无根”的“无质八股文”。这里,章学诚提倡写作以学问为根底、以明道为指归的高品位的“有质八股文”,反对炮制以欺言为河汉、空洞无物的“无质八股文”。
章学诚不仅指出八股文应以学问为根底,以明道为指归,而且还分析了其内在的深层原因。他在《跋〈屠怀山制义〉》中说:“制举之业,如出疆之必载贽也。士子怀才待用,贽非才,而非贽无由晋接,国家以材取士,举业非材,而非举业无由呈材。……余尝谓学者之于举业,其用于世也如金钱,然人生日用之急,莫如布帛菽粟。……故急在布帛菽粟,而质剂必于金钱,理易明也。……惟今举业所为之四书文义,非经非史非辞章,而经史辞章之学无所不通。……试士以举业者,志不在举业,而在经史辞章有用之材。……科举之士,沿流忘源,今古滔滔,习焉不察。惟豪杰之士,警然有省,则不肯安于习俗,由举业而进求古之不朽,此则不负举业取人之初意也。”⑧章学诚从根本上析解了八股文以学问为根底、以明道为指归的深层原因,即国家以材取士,而士子怀才待用。国家要甄选“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的慧人才士来为其统治服务,而士子怀才待用,八股文就成为二者晋接的桥梁。八股文本身不是材,而是呈材的器具,只有学问深广、洞察圣经贤传精义奥旨的士子们才能厚积薄发地写出高品位的有质八股文,才能显其真才实学,方能为国家甄选待用。他以“制举之业,如出疆之必载贽”作譬喻,指明八股文是出疆必载的“贽”,贽非才,但它能表现人的才具。八股文用于世,如同金钱用于人生,而人生日用之急在于布帛椒粟,金钱本身,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但没有金钱的流通交易,就不能换取布帛椒粟,所以,他以“八股文用于世也如金钱”作譬喻,来说明八股文只是国家与士子晋接的工具。设若士子习为八股文,无以学问为根底,明道为指归,断无真才实学。诚如锻工铸匠,仅会熔铸金钱,虽金钱出入其手,而家无布帛椒粟之储,同样会受饥寒之苦。章学诚连续设喻,无非是想说明学问、明道对于八股文所具有的重要作用,八股文凭照学问显才,士子凭照八股文呈才,国家凭照八股文选才,所以,八股文“非经非史非辞章,而经史辞章之学无所不通”,士子习为八股文,目的“不在举业,而在经史辞章有用之材”。追求功名八股文的的科举之士,安于习俗,习焉不察,沿流忘源。只有矢志不渝地追求高品位境界八股文的豪杰之士,才能警然有醒,由八股文进求古之不朽,明道致用,这才符合八股取士最初的意旨。
二、以古文为时文
八股文与古文同源异流,同为文章一脉。章学诚在《论课蒙学文法》中云:“古文时文,同一源也。”⑨又在《答大儿贻选问》中曰:“时文亦辞章之一种。”⑩章学诚倡导“以古文为时文”的主张,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古文与时文在义理上是息息相通的。他在《清漳书院留别条训》中云:“世之稍有志者,亦知时文当宗古文,其言似矣。第时文家之所为古文,则是俗下选本,采取《左》、《国》、《史》、《汉》,以及唐、宋大家,仍用时文识解,为之圈点批评,使诵习之者,笔力可以略健,气局可以稍展耳。此则仍是时文中之变境,虽与流俗辈中,可以高出一格,而真得古文之益,则全不在乎此也。盖善读古人文者,必求古人之心。古人文具在也,疏密平齐,互见各出,莫不各有其心。此其所以历久不敝,而非仅以其言语之工,词采之丽,而遂能以致是也。”⑪章学诚于此拈出“时文当宗古文”的观点,其要点有二:一是用时文识解对俗下的古文选本进行圈点批评,诵习者能够“笔力可以略健,气局可以稍展”,比一般炮制“功名八股文”者可以“高出一格”,此乃时文中之变境。二是从更深程度上讲,从疏密平齐的古人文具中以求“古人之心”,“古人之心”实是文章所表现的意旨义理,用古文之义理来襄助八股文的写作,才能“真得古文之益”,这才是时文宗于古文的最高境界,说明二者在义理上是共通的。他在《与邵二云论文》中又曰:“夫艺业虽有高卑,而万物之情,各有其至,苟能心知其意,则体制虽殊,其中曲折无不可共喻也。……仆于时文甚浅近,因改古文而转有窥于时文之奥,乃知天下理可通也。”⑫由此可知,艺业“虽有高卑”,体制“虽殊”,设若能“心知其意”,则文章曲折“无不可共喻”。“心知其意”实指能深知万物的精义奥旨,正确领会文章的意旨义理,无论文章如何曲折,其理都会殊途同归,文章之理是可“共喻”的。古文与时文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章学诚于此结合自己由浅近的时文改古文,并转窥时文之奥的切身体会,说明古文与时文在义理上是贯通的。
其次,章学诚主张在童蒙教育时,应以古文为时文。他在《论课蒙学文法》中说:“童子之学,端以先入为主,初学为文,使串经史而知体要,庶不误于所趋。……世俗训课童子,必从时文入手。时文体卑而法密,古文道备而法宽。童幼知识初开,不从宽者入手,而使之略近于道;乃责以密者,而使之从事于卑。无论识趋庸下,即其从入之途,亦已难矣。”⑬章学诚于此指出童子初学为文,不应从时文入手,因为时文“体卑而法密”。应先使其“串经史而知体要”,从古文入手,因为古文“道备而法宽”,从宽者入手,使之略近于道,这才是童蒙教育的正确途径。否则,从时文入手,责以密法,使之从事于卑,则“从入之途,亦以难矣”。又说:“村塾蒙师,授读无用时文,奚止一二百篇?而孺子懵然无所知也。今读百三十篇论赞,不过百余起讲之篇幅也。遂使孺子因论赞而略知纪传之事,因纪传而妙解论赞之文,文之变化,与事之贯串,是亦华实兼收之益也。且以史迁之法而法《左氏春秋》,他日经经纬史之学,不外是矣。而其实裨益于时文,实有事半功倍之明效,较之徒业时文者,不可道里计矣。”⑭指出童蒙习读无用时文,却懵然无所知。不如学习经史古文,既学习为文之法,又贯穿实事,可得华实兼收之益,对时文写作大有裨益,能收到事半功倍的良好效果,与一心一意炮制“功名八股文”者相较,不可同日而语。因此,章学诚主张童蒙教育,应以古文为时文,诚如胡适先生在《章实斋先生年谱》中说的那样:“乾隆五十年,先生四十八岁。仍主讲保定之莲池书院。诸生多授徒为业,先生为他们作《论课蒙学文法》二十六通。……大旨反对世俗课童子用时文入手之法,而主张用古文入手。”⑮
再次,章学诚还倡导以古文之法为时文之法。他在《论课蒙学文法》中说:“时文之体,虽曰卑下,然其文境无所不包,说理、论事、辞命、记叙、纪传、考订,各有得其近似,要皆相题为之,斯为美也。平日既未谙于诸体文字,则遇题之相仿佛者,不过就前辈时文而为摩仿之故事尔。夫取法于上,仅得乎中,今不求谋其本源,而惟求人之近似者以为师,则已不可得其近似矣。”⑯此处指出时文之体,其文境包罗万象,涉及说理、论事、辞命、记叙、纪传、考订等内容,因此,要想作好时文,平日必须谙熟诸文体,不断从古文中汲取营养,以古文之法资益时文,只有谋其源,循其本,方能事半功倍,“斯为美也”。如果仅是仿效前辈时文,则只会取法于中,仅得乎下,这里章学诚反对在时文选本中讨生活,强调了时文效法古文之法的重要性。他在《与汪龙庄简》中云:“弟文于纪传体,自不如议论见长,然所为记事文,虽严法律,未尝以干枯为老成也。弟初学入手,意趣本难,但笔路必须开展,不可拘局,此则无论时文古学,皆一理也。”⑰章学诚认为写八股文要像作古文一样,“笔路要开展”,即思维应开阔,思路要灵活,如天马行空,纵横驰荡,“不可拘局”,固守于僵化的程式。他在《跋〈屠怀三制义〉》中说:“惟今举业所为之四书文义,非经非史非辞章,而经史辞章之学无所不通。”⑱章学诚认为八股文“非经非史非辞章”,但经史辞章之学又不能“无所不通”,这里的“通”,理所当然也包括二者在文法上的共通,因此,八股文要学习和吸收古文的为文之法。袁中道亦云:“盖文字有从古文中出者,……而旁溢为时文,其中仍多古法。”⑲并且他赞赏后生举业“读之大都于时文中出古法,具见弹丸脱手之妙。”⑳章学诚提出以古文之法为时文之法,特别强调时文学习叙事文法的重要性,不仅因为“文章以叙事为最难,文章至叙事而能事始尽”[21],而且还因为叙事之文,文法变化无穷,神妙莫测,对于时文写作资益更甚,他在《论课蒙学文法》中说:“叙事之文,其变无穷。故今古文人,其才不尽于诸体,而尽于叙事也。盖其为法,则有以顺叙者,以逆叙者,以类叙者,以次叙者,以牵连而叙者,断续叙者,错综叙者,假议论以叙者,夹议论以叙者,先叙后断,且叙且断,以叙作断,预提于前,补缀于后,两事合一,一事两分,对叙插叙,明叙暗叙,颠倒叙,回环叙,离合变化,奇正相生,如孙、吴用兵,扁、仓用药,神妙不测,几于化工。”[22]
三、在八股文的章法上,主张有法,但无定法
章学诚认为文成法立,是自然之理,文无定法,但无定之中又有一定存焉,因此,在八股文的章法上,他主张有法,但无定法。
首先,章学诚承认八股文写作有特定的法度。诚然,任何文体都有特定的法度,李梦阳有言道:“文必有法式,然后中谐音度。如方圆之于规矩,古人用之,非自作之,实天生之也。今人法式古人,非法式古人也,实物之自则也。”[23]章学诚在《与邵二云论文》中说:“殊不知规矩方圆,输般实有所不得已,即曰神明变化,初不外乎此也。”[24]他认为“规矩”等法度,谁都无法避免,因为法度是由“物之自则”所决定的,即由事物客观的内在规律所决定的,是“天生”的,因此,即使是输般也“有所不得已”,必须遵从事物的客观规律,遵循绳墨标准,才能神明变化其中。由此出发,他认为八股文也应有一定的轨范法度。在《论课蒙学文法》中说:“文辞末也,而不可废。童子欲其成章,譬如梓匠轮舆,莫不有绳墨也。”[25]他把时文之有法度,比作“梓匠轮舆,莫不有绳墨”,梓匠有了绳墨,才能循规蹈矩,做轮舆才能中规中矩。时文写作,有一定法度,才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八股文是程式化的文章,程式化的文章必定有程式化的作法。他在《古文十弊》中说:“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习陋成风,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26]章学诚指出“文成法立”,正如“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一样,没有一定之法,但是,无定之法中又有一定法则必须遵循,因为各种文体之间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故他在《信摭》中说:“文有一时体式,古今各不相袭,犹书法之真、草、篆、隶,不相混也。”[27]并且用“间架结构”、“眉目筋节”、“点睛添毫”、“来龙结穴”来比喻八股文布局的技巧,说明八股文有一定的程式法度。章学诚还认为文体是随时代发展变迁的,文体形成之初,文章法度随之即生。故他在《与邵二云论文》中说:“盖文人之心,随世变为转移,古今文体升降,非人力所能为也。古人未开之境,后人渐开而不觉,殆如山径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也。方其未开,固不能豫显其象;及其既开,文人之心,即随之而曲折相赴。苟于既开之境而心不入,是桃李不艳于春而兰菊不芳于秋也。”[28]这里指出文体的形成与变迁,“非人力所能为”,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他用“山径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作譬喻,来说明文体法度不是古人自己创造出来的,实乃“天生之也”,是随时代的变迁自然形成的。诚如鲁迅所言:“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29]因此,应当承认并遵循法度行文,有了法度而不依,是“桃李不艳于春而兰菊不芳于秋也”。
其次,八股文有一定之法,但并非一成不变,章学诚提倡灵活自如的“活法”,反对机械呆板的“死法”。他在《古文十弊》中说:“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30]章学诚于此拈出“文成法立”的观点,指出文与法二者的关系,文是根本,法是派生,法是随文变化的,法应为文服务,文是千变万化的,法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因此,法“未尝有定格也”。章学诚又在《〈文格举隅〉序》中说:“古人文无定格,意之所至,而文以至焉,盖有所以为文者也。文而有格,学者不知所以为文,而竞趋于格,于是以格为当然之具,而真文丧矣。”[31]此处亦指出“文无定格”,文随意生,意是经常变化的,意不同,文亦不同,法亦灵活变化。如果文法一成不变,“以格为当然之具”,学者则不知如何为文表意,导致“真文丧矣”。“功名八股文”则使用“死法”,固守程式,墨守成规,不知变通。故他在《定武书院教诸生识字训约》中说:“以不可多得之聪明岁月,而为是朝成夕毁未可取必之时文,虽至愚者不为,而未知所以变计,则不知取法,所由拘其习而无由变也。夫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32]此处指出炮制“功名八股文”者不知文法“所以变计”,则“不知取法”,因而,“所由拘其习而无由变也”,他以“梓匠轮舆”作譬喻,梓匠能教人绳墨规矩,但不能教人随机应变,灵活运用。章学诚在《赵立斋〈时文题式〉引言》中说:“余惟古人文成法立,如语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纵,自然之理,岂有一定式哉!文而有式,则面目雷同,性灵锢蔽,而古人立言之旨晦矣。然国家取士用四书文,自前明以来,其与选者,皆谓中式。岂以锢蔽性灵,雷同面目,求天下士哉!……第演圣贤言,而貌似雷同,正如苏氏所云:‘汧阳猪味,谁复辨之!’故命题之有式,题万变而文亦万变,不可一端测也,则文不可貌袭矣。……赵君则谓文无定式,而题有定理,题万变而文万变,固也。题不变而文亦万变,学者之能事也。即题示式,所以使人即一定之理,而悟万变之文,仍以万变之文,而范于一定之式,斯人如其题之妙用也。”[33]此处指出文成法立,正如“语言之有起止,啼笑之有收纵”,是自然之理,没有一成不变的法式可循,文的法式千篇一律,则会“面目雷同,性灵锢蔽,而古人立言之旨晦矣”。就像苏轼所言“汧阳猪味,谁复辨之”一样,以如此中式的八股文,怎能寻求有真才实学的有识之士呢?所以文无定式,题万变文万变,题不变而文亦万变,因此,使人“即一定之理,而悟万变之文”,并且“以万变之文,而范于一定之式”,这样才能“如其题之妙用也”。相反,如果机械固守程式法度,而不知变通,则危害不浅。章学诚在《古文十弊》中说:“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为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34]如果“时文结习,深锢肠腑”,机械地照搬八股文法,而不知变通,则“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为此时文见解”,就如同“用象棋枰布围棋子”,一定不合。章学诚还举出实例来说明机械照搬文法的害处,他在《乙卯札记》中说:“《池北偶谈》:引王秋涧论文,谓西汉书诸列传,加以铭辞,便是绝好碑志。……王秋涧亦号大家,渔洋亦号古文通才,而所见之陋,乃如村荒学究,则时文之害人不浅矣。[35]章学诚指出“西汉书诸列传,加以铭辞便是绝好碑志”的做法,是受了八股文程式化的影响,因而,“时文之害人不浅矣”。
章学诚敏锐地发觉庸滥低劣的“功名八股文”的种种弊端,予以了无情地挞伐和批判,同时,他又锲而不舍地追求高品位的八股文境界,提出了一系列富有操作性的建议和创见性的观点。章学诚的八股文观代表了高品位境界八股文的主要特征,他的这些观点对今人不无启发意义。
①黄强《八股文与明清文学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页。
②③④⑤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⑯⑰⑱[21][22][24][25][26][27][28][30][31][32][33][34][35]章学诚《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84、670-671、320、84、648、323、687、91、674、613、682、684、686-687、334、323、685、686、613、682、20、369、613、20、320、680、321、20、378页。
⑥张廷玉等《明史》,华书局1974年版,第1695页。
⑮胡适《章实斋先生年谱》,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43页
⑲⑳袁中道《珂雪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84、488页。
[23]李梦阳《空同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69页。
[29]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357-3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