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隐士心——论范凤翼诗歌情感的转变
2013-08-15唐明亮
唐明亮
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第二代传人范凤翼,是明末清初著名诗人。生于明万历三年(1575年),卒于清顺治十二年(1655年),经历了万历、天启、崇祯、顺治四个时期。在明末朝廷的政治斗争和明清鼎革之际的社会剧变中,范凤翼由一位身居朝堂的士大夫沦为山林中的隐士遗民。在入仕之初,范凤翼以济世为己任,欲成就一番事业。然而,明末政治中的党争,使他的抱负难以施展,最后受排挤归隐山林。受个人经历影响,其诗歌情感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变化。时而期望建功立业,时而向往归隐,时而专注景物,时而关注时政。分阶段考察范凤翼诗歌情感的转变,可见当时爱国士大夫的心态,揭示明末社会的变化。
范凤翼的人生经历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在朝为官为第一阶段;退隐山林为第二阶段;南通明万里暴动和清军入关建立政权为第三阶段。这三个阶段里,范凤翼的个人角色发生了官员、隐士、遗民这样的变化,其诗歌情感也随着其身份的变化而转变。其传世的一千余首诗歌,可分为以下几类:酬唱交游,538首;写景抒情,461首;挽联喜联,51首;以诗明志,23首;民生疾苦,21首;政治、战乱、家难流离之苦,140余首。
一、二类主题的诗歌是范凤翼诗歌的主要内容,但在与朋友的交游酬唱以及借景抒情的诗歌中,有很多都是谈及时事与作者人生志向的问题。从这些言志诗中可以看出,范凤翼诗歌情感转变的阶段性特征。
一、在朝任职期间:由积极进取到愤懑消沉
自万历二十七年除直隶滦州知州至万历三十八年称病还乡,范凤翼仕宦生涯不过12年。这一时期,范凤翼与朝中士大夫交游甚广,故其诗歌亦以交游诗为主。范凤翼关心时政,有报效国家的志向,其所作交游诗虽是闲暇应酬或赠别之作,但主题仍是议论当时朝政,发表政见。与后期写景叙情的交游诗有很大差别。
初入仕途时,范凤翼热心于政治事务,恪尽职守,欲有所为,其诗歌中充满了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在朝中任户部云南司主事期间,范凤翼管理南新、济阳两仓,有《署中静寄轩成有作时予监督南新济阳诸仓了心禅友在座》一诗,“廉吏从来多辛苦,谁知忙里得闲身……却思世庙丰享日,烽息兵销廪粟陈。”①诗人专注于自己的职责所在,对大明王朝寄予了美好的期望。在给友人的交游诗中,他无时无刻都表露处这一心态。在给钱谦益诗中又写道:“仅以生还酬一世,犹将谠论答严宸。”②以直言进谏为己志。又有七言古诗《游俞少卿容自家园率赋》,是游光禄少卿俞彦家后花园时之酬唱诗。全诗皆是写园中景,但作者真正用意却不在景,逐渐由景写到园中人。作诗娱情时,范凤翼也不忘临终向友人交待几句:“只今满地皆干戈,洗兵专恃挽天河。明主急才可奈何,君岂能恋硕人薖?”③告诫友人,此时正当大明王朝急需用人之际,当以万丈豪情为国效力。在这些诗歌中,作者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始终是积极入世的,故诗歌风格多取法古代文学作品中的豪迈篇章。如“仅以生还酬一世,犹将谠论答严宸”一句,在情感格调上,颇似辛弃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风格。
然而,此时朝中政治斗争异常激烈,范凤翼也难免党争之祸。任职十余年间,范凤翼数次请假、辞官,皆因朝中党争。在这种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中,范凤翼屡遭打压,渐生郁郁不得志的苦闷。万历三十二年,范凤翼又受到礼部侍郎周寅排挤请假回乡,途中作《旅病》一诗:“出山本意济艰危,谁料途穷转自嗤。阘茸何能支大厦,英雄多病负明时。心知一片莲花铁,幽梦千年桂树枝。稍俟秋凉当命驾,曰归重理旧茅茨。”④在这首诗中,诗人倾诉了报国无门的苦闷心情。步入仕途,本意是为济世之艰危,却遭排挤走投无路。从“济艰危”之壮志到“自嗤”的无奈,是诗人这一时期心理变化的写照。颔联“阘茸”是指朝中玩弄权术党争的小人,而“英雄”则是诗人自称。范凤翼对这种小人得志,英雄多病的朝政感到愤愤不平,对大明王朝的命运忧心忡忡。这种心态,是中国古代正直士大夫的一种普遍心态,是传统的“士”的精神的体现。中国古代文人在仕途失意时,常常会有如此感叹。贾谊在谪官长沙后,作《屈原赋》云:“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范凤翼这首诗的意境,大概是出自贾谊这类赋的感染。诗中“阘茸”与“英雄”的对比,则与贾谊作品的手法完全一致。
在与友人的交游赠别诗中,范凤翼时刻都在表现着对时局的感叹。如《送王伯举给谏还滇南》一诗:
彩云无恙绕云津,万里飘零一逐臣。恋阙梦回清禁晓,登楼思动浣江春。焚将疏草空余泪,除却奚囊剩是贫。到日勿言高卧稳,时危未许遂闲身。⑤
王元翰,字伯举,是当时有名的谏臣。因与给事中陈治则有党派之争,受到陈的门人诬告贪污,“元翰乃尽出其筐筴,舁置国门,纵吏士简括,恸哭辞朝而去。”⑥这首诗便是王元翰回乡时范凤翼所赠。此诗虽说是给王元翰的赠别诗,更可以说是对当时陷入党争所有人的写照。因万历皇帝不理朝政,朝中结党攻击,一片混乱,不少官员因不堪朝中党争,纷纷“致仕”(辞职)。在范凤翼仕宦生涯的最后几年里,这种混乱局面发展到极端,不少官员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拜疏自去”。虽然神宗下令“群臣各修职业,勿彼此攻讦。”但局势似乎已无法控制。自万历三十七年至四十二年,先后去职的高级官僚有左都御使詹沂、户部尚书赵世卿、吏部尚书孙丕扬、李廷和、赵焕、兵部尚书孙玮、礼部侍郎孙慎行。范凤翼也正是在这一时期称病辞官回乡。
此处“万里飘零一逐臣”,虽是指王元翰一人,但事实却是对当时多数官员最终命运的一句谶言。即便是孙丕扬、孙慎行这样的高官,最后也难免如此下场。一年后,范凤翼自己的命运,也正应了这句谶言。尾联“到日勿言高卧稳,时危未许遂闲身”一句,是对当时时局的感慨。党争无处不在,地方上也受到波及,地方抚、按官也纷纷离职。即便处江湖之远,也并不能赢得一片清净。诗人对友人的谆谆告诫,也是对当时朝政的一个总概括。万历三十八年,范凤翼终不堪朝中党争的烦扰,又经历了三次丧妻之痛。故称病辞官回乡,此后再未出山。
二、万历三十八年——四十一年:期盼出山
范凤翼个人的仕宦经历,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怀才不遇的封建士大夫仕宦生涯的一个典型。而其内心世界的变化,也是与那些相同境遇文人士大夫的思想轨迹基本一致。从一个追求积极入世的心态,转化为追求一种放浪江湖的隐逸生活。这种隐逸的情怀,随着他对大明王朝的政治期望逐渐渺茫而愈加坚定。在其弃官归乡之后的诗歌创作中,可以看出其隐逸情怀由萌生至坚定的变化轨迹。
在万历三十八年辞官回乡的途中,直到终老,范凤翼创作了大量描写隐逸情怀和隐居生活的诗歌。在隐居生活的早期,范凤翼的诗歌主要是抒发心中的愤懑不平,并非绝意仕途。因为此时仕途有望,不过是在政治斗争中受到排挤而已,故诗中充满壮志未酬的悲情。这种感情,是其仕宦后期心情的延续。这些抒发愤懑的诗歌,以赠别诗和唱和诗的形式为主,诗歌咏叹,借一景一物而发,但主旨不着意于景,而直陈心中感情。在出京回乡的途中,范凤翼就给师友寄去很多这类主题的赠别诗。如:
慷慨离亭酒一卮,蓟门摇落不须悲。才微自分虚铨管,义在君应附党碑。十载崎岖谙鸟道,五湖烟月赠鸱夷。片心报国凭公等,分手秋风信所之。⑦
误落风尘又十年,早还初服主恩偏。归心已入三更雨,回首还瞻万里天。汉署几人忧社稷,明时容我傲林泉。艺疏愿学家元琰,小草休疑卧未坚。⑧
这类诗歌的创作手法似是写景,但景与情的联系并不紧密。由景抒情,实则是由情而写景。景的悲凉,出于诗人心中的感情。此时,诗人的心情是愤懑惆怅的。“片心报国凭公等”、“早还初服主恩偏”,对于自己壮志未酬,不得明主相知的境遇深感不平。诗歌的情感更加接近屈原、贾谊等人的文学作品。
诗歌中所流露的感情,虽然是对现实政治和个人仕途遭遇的不满,但却没有绝意仕途的表露。“归心已入三更雨,回首还瞻万里天。”一句道出诗人对自己将欲施展政治抱负的朝堂的依恋。壮志未酬,人已离去,这种境遇,实在与范凤翼出仕的初衷相背离。此时他的心情,应该是一生中最为矛盾的时刻。既有对朝廷党争的厌弃,又有对政治抱负的眷恋。“归心”与“回首”的对仗,是这种矛盾心情的深刻反映。“汉署几人忧社稷”是对小人当道的朝政的质问和抨击,又道出诗人对大明王朝前途的担忧。“明时容我傲林泉”一句,是诗人政治才能自信的体现,又是对再次出山的一种迫切期待。这些赠别酬唱诗中,虽然作于遭排挤辞官之后,充满了对朝政的悲观失望,但诗人并未表现出隐逸的思想,而是期待“明时”的到来,意欲再次出山施展政治抱负。
回乡之后,范凤翼仍不忘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即便是写景诗,也是借景抒情,以《述怀》诗明志。如:
庭前有嘉树,花萼何葳蕤;芳华方悦目,狂风披其枝。树颠来好鸟,毛色亦何奇;回翔甫戢翼,矰缴倏加之。美誉招人妒,浮荣难久持;愿言效明时,归欤收山茨。⑨
这首诗寓个人经历于景色之中,借景抒情。其中深刻的比喻,在范凤翼诗歌中较为少见。“嘉树”即大明王朝,这美好的嘉树虽然受狂风肆虐,处于颠簸之中,但在作者看来它仍然是花萼葳蕤、芳华悦目。可见作者此时对于大明王朝仍然是抱有美好的期望的。“好鸟”则是诗人自喻,是水击三千里的大鹏,是栖息于梧桐的凤凰,是济世之栋梁。“美誉招人妒,浮荣难久持”是述说自己的遭遇与内心的苦闷,在政治的漩涡中虽不得不“归欤收山茨”,但鸾凤蛰伏,待时而飞。“愿言效明时”一句,说明诗人此时范凤翼的归隐,并非绝意仕途。此时,范凤翼的诗歌创作,除了在形式上由原来的交游诗而改为咏物诗以外,情感方面基本没有发生变化:一是抒发愤懑,二是渴望出山。
三、万历四十一年——崇祯三年:决意隐逸
然而,大明王朝的朝政并不能像范凤翼所期待的那样,已然不见新气象。归隐乡里三年,朝廷党争更加激烈。明时难遇,范凤翼的心情也逐渐发生了转变。其诗歌情感发生了三个方向的转变。
一是写景咏物诗增多。归隐田园之后,写景咏物诗开始大量创作。“钟峰划空苍,远松鉴如发”⑩、“剑池龙气腥,鹤涧云光渍”(11)是范凤翼身处庙堂之高时所难得感受的美景。与“田窦归崄巇,屈贾终沉沦。世事一如此,志士徒辛酸”(12)的抑郁沉闷的心情相比,在这些诗歌中,诗人所表达的不仅是对自然美景的咏叹,对田园风光的欣赏,更是一种从纷扰中超脱的释然。在其隐居期间的所有诗篇中,这类感物诗占了绝大多数。在与友人的交游中,诗的情感由关注政治转向感受美景,如《湖上晚同黄贞父》:“花宫连后院,草阁俯前川。宿雨惊犹在,孤云澹可怜。林疏偏受月,湖阔欲吞天。坐觉嚣尘静,临风意洒然”(13)与诗人早期的交游诗相比(如与俞彦、王元翰的交游诗),诗歌的政治色彩逐渐淡化、消失。同是写景,意境和心态也大有不同,由积极入世的豪情,一变为忧叹时局的抑郁,再变为“临风意洒然”的飘逸。诗中无不透露出“散怀天地外”(14)的闲逸旷达,诗歌对情感的表露颇似陶渊明的创作风格。
二是明确了归隐田园的志向。万历四十一年,给事亓诗教进言:“廷争始于门户,门户起于东林,东林倡于顾宪成、于玉立”,请求朝廷对东林党人“严加禁斥,以杜国家之隐忧。”(15)范凤翼因“同道被谤,不欲复谈天下事。”(16)其后阉党掌权,范凤翼又被列为东林胁从,倍受排挤。自此彻底绝意仕途。此时范凤翼的诗歌对时政的感触,并不是追求在政治上有所作为,而是逃避政治,更加坚定了范凤翼“隐”的思想。在与友人的交游诗中,范凤翼由原来劝友人报效朝廷,转而劝友人避世,明哲保身。天启四年,御史高攀龙应召入京,过扬州探望范凤翼。范凤翼作《一尊》以赠之,诗云:
一尊殊自胜,长铗已羞弹。鸿讵因人热,睢宁至此寒。造幽遵古处,佃野得偏安。永矢保微尚,曾谙行路难。(17)
这首诗大意为:饮一樽酒就已知足,不要再弹铗要求鱼肉;你的高尚并非出自他人阿谀奉承,为何竟至于如此寒心的地步?不如居于荒野山林,求得偏安一隅。在仕途上要保持高洁的情操,实在坎坷难行。
这一年,正是东林党人与阉党斗争最为激烈的一年。范凤翼虽不在朝堂之上,但其诸多友人皆是东林党人,在朝中任要职,高攀龙便是其中一位。与当初赠俞彦的“明主急才可奈何,君岂能恋硕人薖?”一句不同,范凤翼赠与高攀龙的乃是“造幽遵古处,佃野得偏安”的避世箴言。眼见友人皆因政治而罹难,范凤翼对于明王朝的期望也逐渐渺茫,故劝友人勿做不可为之事。就在这次会面的次年,高攀龙遭阉党崔呈秀的诬陷而投湖自尽。这正验证了范凤翼对时局的判断。
“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18),“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9)这是古代中国有良知、有正义感、有救世之理想的“士”的崇高品格。范凤翼从积极入世到归隐山林的心态变化,体现了中国古代典型的“士”的品格。余英时说:“士能不论穷达都以道为依归,则自然发展出一种尊严感,而不为权势所属。”(20)范凤翼的一生,不阿附权势而坚持正道,正是中国古代有良知的士人于始乱时危中的一个典型的表现。
三是关注民生的诗歌增多。由于隐居山林深入接触下层民众,使范凤翼对于民生疾苦有了深刻的了解,创作了一批描写下层人民生活状况的诗歌。这些诗歌不仅表达了作者对民间疾苦深切的人文关怀精神,而且也揭示了明末尖锐的社会问题。如:《卖儿行》、《淮上》、《秦邮湖上吟》等。(21)
四、崇祯三年至顺治二年:对乱世的感受
崇祯三年以后,范凤翼的人生中又经历了两次重大变故。这两次变故使其诗歌情感中,既有坚定的隐逸情怀,又更加关注时事,反映出其晚年思想的矛盾。
一次是发生在崇祯三年的明万里暴动。此次暴动是以明万里、苏如辙为首的盐徒与以范凤翼、姜山斗为首的乡绅之间的冲突。暴动的起因,陆仰渊先生据范凤翼《奏稿》考证是由田房纠纷,(22)并且说:“矛盾之表面是以范凤翼为首的官绅和以盐商明铎、明万里父子为争夺房屋地产的纠葛所引起。而实质是官府纵容富绅恶霸无端欺压灶民。”(23)乱起之后,南通地方乡绅富豪全被劫掠。范凤翼家遭难最重,家人范衣被杀,弟范凤彩、子侄范国英等人家皆被焚烧、拆屋、劫掠一空,连已下葬的儿子、夫人都被挖出焚尸,家道由此衰落。范凤翼虽上疏朝廷,请求严办,但明王朝内忧外困,根本顾不上处理东南一隅的小事,故范凤翼出逃。
这次民变几乎让范凤翼性命不保,比政治斗争所遭受的打击更大。出逃期间,范凤翼心情愤激,书写了大量家难后的感受。为了表达自己的情感,范凤翼采用了乐府诗的形式,自由吟唱。如他自己所言:“余遘海上庚午之乱,流离困踬,偶一呻吟,摧心结思,虽拈古题,实抒时变,聊附里巷之歌谣,敢冀采风之休烈”(24)在其所创作的32首乐府诗中,有18首是描写对于这次家难的感受。其中《侨居行》是描写家难后的落魄惨状,诗曰:
生时不辰,巢倾出走。我躬不阅,逝梁发笱。百口仳离,如丧家狗。借栖一枝,斯颜之厚。岂曰无衣,唯此敝垢;今我不戒,几于露肘。授子之餐,惟此饭糗;今我不戒,曷以糊口?幽情遐适,乾坤在手。身自为家,家何不有?向山读书,乐哉老叟。(25)
诗中所描写的全家离散的遭遇,是其生平所未曾经历的痛苦。百口之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以至于需寄人篱下,借栖一枝,落魄如丧家之狗。与一直以来衣食无忧,优游山水的安逸生活形成了极大反差。这虽然只是范氏一家之难,也是大明王朝的即将崩溃的一个缩影,一个预兆。其一是社会矛盾的激化,地方治安混乱。通州地处南方海滨,经济可谓富庶,又与陪都相近,其社会状况更能反映明朝末年的政局形势。此处已民不聊生,民变不可安抚,全国各地可想而知。
自崇祯三年出逃至崇祯七年被故乡父老迎回,范凤翼在外漂泊5年。这期间,他的诗歌创作主要是描写流离之苦,抒发思乡之情。《侨居行》是其中代表作。从这些诗歌中,可以深刻体会到诗人家破人亡后的伤感。虽然诗的结尾,范凤翼表现的“向山读书,乐哉老叟”这种旷达的心态,但参之于其他同类诗歌,这种自我解脱其实并不真实。如:“我本覆巢鸟,投林无可依”,“絺衣脆凄其,孤身何跼蹐”(《舟次阻风》),“羁途已四载,酒醒思无涯。排闷聊复醉,隐几梦还家。”(《梦归》)“江月引乡梦,秋声撼客心。”(《毓华李甥省予京口因走笔寄怀太素姊夫》)诗人思归的心情,流浪的苦楚,在这些诗篇中展露无疑。而所谓的豁达,不过是“诗人深沉情感别样的表达……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喟叹”(26)范凤翼上诉无果,只能自叹生不逢时,深刻地感受到了大明王朝的没落,更坚定了他隐居不仕的决心。此后数次受崇祯皇帝和南明朝廷的征召,范凤翼皆推而不就。
二是满清入关和明王朝的覆灭。万历朝后期,明王朝与少数民族的边界战争不断,范凤翼此时又表达了对国事的关心。其《边警》一诗,正是抒写自己对此时边关战事的关切:
闻说辽阳氛正狂,宣云一带更鸱张。健儿不饱司储粟,债帅偏称朝贵觞。遂使忧天空有泪,谁云医国竟无方?何当夺取通侯印,手缚明王献未央。(27)
诗中所述辽阳战争,是对后金的战争。1618年,努尔哈赤开始向明朝报杀父之仇。连克抚顺和清河堡,辽东局势开始恶化。第二年,经略杨镐征讨努尔哈赤全军覆没,明王朝对外战争逐渐转向被动,国事危急。而宣云一带则是指山西,在山西对蒙古的战争,此时也是处于被动局面,连连败绩。万历四十三年,“河套诸部犯延绥,官军御之,败绩。”四十四年,“河套部长吉能犯高家堡,参将王国兴败没。”(28)另外,西南少数民族又不断反叛,大明王朝已是四面楚歌。但神宗皇帝根本不闻不问。致使朝廷有识之士“忧天空有泪”。“何当夺取通侯印,手缚明王献未央”是满怀激情和壮志的呐喊,是范凤翼报效朝廷的使命感的体现。在国家危亡之际,范凤翼又燃起了报效朝廷的企盼,但同时又表达了对明王朝失望和无奈的矛盾心理。这种矛盾心理,是诗人内心积极进取的理想与现实黑暗政治之间矛盾的一种表现。又有《闻雁》:秋半芜城遍绿莎,未霜俄听塞鸿过。总然楚地寒威少,自是胡天杀气多。阵脚排空冲晓雾,唳声连影写晴波。从来此物关兵气,辽左烽烟近若何?(29)以及组诗《时感》三十首,皆是表达作者对辽东战场的关注,更是对明王朝命运的关注。然而,对于浑浑噩噩的朝廷来说,这些只不过是一腔书生意气而已,毫无用处。
伴随着对外战争的还有来自内部的农民起义。1629年,李自成率领的大规模农民起义爆发,使内忧外患的明王朝疲于奔命。范凤翼作诗《中原不断鼓鼙声》:
中原不断鼓鼙声,酣宴依然沸帝城。楼上歌尘交妓舫,尊前肴鬲出侯鲭。飞车还斗秦时水,吹管疑调吴苑莺。今日因君当乐死,却凭续命缕先成。(30)
从诗歌中,可见当时战争的危机,社会的混乱,诗人对统治集团依然醉生梦死,莺歌燕舞的生活的描写,给人以“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之感。战争与歌舞,危机与享乐的对比,是大明王朝走向灭亡的最显著征兆。纵然是无奈,但范凤翼仍是心忧天下,为明王朝的延续作了最后的努力。1643年,范凤翼为了帮助朝廷筹措军饷,将家产悉数变卖助军。“淮抚练兵助二千金,狼镇剿廖贼一千三百金,粤帅募兵助一千金,南枢勤王助二千五百金”,“一岁之间,家资尽废。”(31)但随着满清入关建立政权,范凤翼挽救明王朝的理想彻底破灭,再无关于国家、个人命运的诗歌创作。
纵观范凤翼一生的诗歌创作,体现了中国古代典型的士人风骨。即“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在各个时期的诗歌创作中,范凤翼分别取古代贤人为隔代知音,从屈原、贾谊、陶渊明到辛弃疾的诗歌风格皆有取法,甚至直接引用其中词句。使我们可以看出其思想发生了由积极入世转入消极避世的变化。但作为一名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他并不以隐谋官或绝意隐逸,仍然不能自已地关注时事、关注民生。在国家混乱、民族危亡的时刻,倾家荡产为国捐献。足见其个人品格之高尚。其人生经历丰富,兼有朝堂和山野两种生活经历。因此,其诗歌亦是从上层和下层、中央和地方多角度去考察明末清初历史的珍贵史料。
①②③④⑤⑦⑧⑨⑩(11)(12)(13)(14)(17)(24)(25)(27)(29)(30)《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编写组》:《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第一册,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4 年版,第 226、260、114、219、221、243、217、65、88、94、63、160、85、149、42、59、220、307、305 页。
⑥《明史》卷二百三十六《王元翰传》
(15)(16)《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编写组》:《真隐先生年谱补注》,《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第十八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 95、95页。
(18)《论语·泰伯》
(19)《孟子·尽心上》
(20)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6页。
(21)关于这类诗歌的解读,参见拙作《文正家风对范凤翼社会活动和诗文创作的影响》,《南通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
(22)(23)陆仰渊《明末清初明万里率南通民众两次暴动稽考》,《学海》2000年第2期。
(26)顾友泽《范凤翼诗论与诗歌创作初探》,《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
(28)《明史》卷十九《神宗本纪》
(31)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编写组《南通范氏诗文世家》第二册,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