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令畤的小说批评史意义
2013-08-15李正学
李正学
赵令畤(1064-1134)①,字德麟,号聊复翁。宋代宗室词人,元祐词坛干将,与苏轼友善。现传笔记《侯鲭录》载有对唐传奇《莺莺传》的评论与改编,从中可以窥见他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的重要地位。
一、有意批评小说之第一人
《侯鲭录》共八卷。从分卷内容构成上看,卷一、卷二、卷三、卷四、卷六、卷七、卷八多为诗话、词话与文话;而卷五显得有些特殊,只有三篇文章组成,即《辨传奇莺莺事》、《微之年谱》与《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都是关于唐传奇《莺莺传》及作者元稹的评述,可称为“小说话”。《辨传奇莺莺事》,乃与时人王性之辨正小说所写的张生并不是张籍,而指元稹自己。《微之年谱》,据《莺莺传》传奇之言进一步坐实这个观点。《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则把元稹和作品人物崔莺莺捏在一起,倾洒了一出爱情伤感剧。如此,通过研究作品得出结论,借考察作家生平加以验证,而后又忍不住技痒,发抒一阕鼓子词进行宣泄。赵令畤的确十分富于批评策略与激情。
赵令畤的这三篇文字前后一贯、逻辑严密,破立结合、析理透辟。宋代以前的小说批评还从未出现如此集中有力的论述。以体式言,刘向《列仙传》有“赞”,班固《汉书·艺文志》有按语,郭璞《山海经》有“叙”,葛洪《神仙传》、干宝《搜神记》有“序”,萧绮《拾遗记》有“录”。以形式言,有的置于传后集前,有的附次小说之中(如唐传奇《任氏传》等)。或单独成篇,或寥寥数语,而不易引人注目。以评者言,有刘知几的史家小说观(《史通》),有韩愈、柳宗元的古文家小说观(围绕《毛颖传》展开),虽然产生了一定影响,但还都不是以小说看小说,为小说而论小说。总之,由汉至唐的诸家小说评议,处于小说批评史上的艰难起步期。“小说”尚且遭受质疑,遑论对其进行批评了。因此,不能视为纯粹的小说批评。
唐人“有意”为小说。唐传奇创作的空前繁荣以及所取得的巨大艺术成就,吸引着宋人开始“有意”作小说批评。且不说《太平广记》对唐传奇的收录与保存,如洪迈《容斋随笔》、赵彦卫《云麓漫钞》、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及罗烨《醉翁谈录》等对唐人小说都有很精彩的论述。另一位文学评点大家刘辰翁则着手批评《世说新语》,开古代小说评点之先河。即《辨传奇莺莺事》所载,赵令畤研究元稹《莺莺传》,一是不赞成王性之(名铚)②的观点,同时也受到杨阜公、庄季裕二人的启发和帮助。可见,宋人对于小说,确实“始有意治之”③,创建并拓展了中国小说批评的新局面。
赵令畤于宋代小说批评,有开风气之先的意义。他是第一个自觉进行小说批评的文人。而且,我们注意到,与后来的批评者相比,他对小说的评述,不是三言两语,粗陈梗概,也不是只提出论点,不加以论证;而是既分析作品,又研究作家,还基于一定的观点对小说原作加以改编。今天,小说学界熟悉常用的批评方法,他都用到了。反而言之,正是他最先采用了这样的研究方法、这样来进行小说批评,延续到现在我们才这样做的。赵令畤嘉惠沾溉后学,真正匪浅。他对小说批评投入之深,用力之甚,覃思之全面,持论之慎重,使他不愧有意批评小说之第一人。
宋代小说一个新气象在于,由小说艺术派生出了鼓子词、诗话等其他艺术形式。现存最早的鼓子词就是赵德麟的《商调蝶恋花》。他有感于元稹述崔莺莺、张生爱情传奇之美,播于市坊,“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④。然,“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使好事君子于极饮肆欢之际一听其说,遂“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可见,鼓子词是为满足宴饮娱乐需要而创作的一门歌唱艺术。它对曲调音乐的高度追求,使它在根本上区别于小说。但它的演唱内容,即题材的选择可以从小说作品中截取。赵令畤就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文人。他据小说文本改为可以演唱的艺术脚本,“纯以事实谱词曲间”(《西河词话》卷二)⑤,不惟改变了古代歌舞戏剧艺术的发展方向,成为“杂剧之祖”⑥,对“西厢”故事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而且,实开中国小说改编说唱表演艺术之先河,并在唐人采小说为史书的基础上,又进一步提高和确立了小说在社会文化生活中的地位。由文人改编小说形成的说唱艺术,与自唐末以来就在市井民间广泛流传的“说话”伎艺结合起来,使宋代以后小说和戏剧等表演艺术愈来愈结下密切的关系,成为促进我国表演艺术不断创新、发展的重要力量。
二、小说“自叙”说的首倡者
《辨传奇莺莺事》是一篇近3000字的长论,堪称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小说批评专论。该文提出的基本观点是,莺莺与张生的爱情乃作者之“自叙”。
元微之所传奇莺莺事,在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战不利。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记》,张籍以贞元十五年商郢下登科。既先二年,决非张籍明矣。每观其文,抚卷叹息,未知张生果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等人,不可当也。会清源庄季裕为仆言:友人杨阜公,尝得微之所作姨母郑氏《墓志》,云:“其既丧夫,遭军乱,微之为保护其家备至。”则所谓传奇者,盖微之自叙,特假他姓以自避耳。如上所引,元稹的现实人生,点点滴滴,蛛丝马迹,有与《莺莺传》故事暗合相似之处,使得批评者有迹可寻,可以搜罗爬梳出一些线索,与小说的人物、情节对应,彼此指实。从而确认:小说其实就是作者对于自我生活经历的一种假定叙述,所假定某人与某人、某事与某事者,不过一叶障目,“巧为避就”,实际上都是曾经发生在小说家自己身上的人和事;所以“易其姓氏”者,“盖昔人事有悖于义”,故不得已“假之他人”耳。
赵令畤提出“自叙”说,也与他本人的批评个性有关。他这样概括自己:“仆性喜讨论,考合同异。每闻一事,隐而未见,或可见而事不同,如瓦砾之在怀,必欲讨阅,归于一说而后已。”喜欢“讨论”的癖性,促使他撰写《辨传奇莺莺事》,与王铚《传奇辨正》公开进行辩论。注重“必须尽见当时事理”的学术研究传统,推动他去查《唐登科记》,去证郑氏《墓志》,去考元稹《长庆集》、《古艳诗》等等;而不是像王铚那样,略执其一“未见其余”,只据苏轼赠词人张先(990-1078)的一句诗,便断章取义辨正“所谓张生乃张籍也”。
赵令畤的“自叙”说对后世西厢故事批评影响深远。近代以来,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唐之传奇文》、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之《读〈莺莺传〉》、王季思《从〈莺莺传〉到〈西厢记〉》、孙望《蜗叟杂稿》之《莺莺传事迹考》、卞孝萱《元稹年谱》等均力主此说,认为传奇所述故事即为元稹自传。尽管也有不少研究者从不同角度质疑反对,但《莺莺传》是一篇自传体传奇小说,现在已经成为学界共识。
“自叙”的批评观也影响到小说史上其他作品的批评。明人瞿佑《秋香亭记》、吴敬梓《儒林外史》、曹雪芹《红楼梦》等都曾被批评者以“自叙”的理路进行诠解。以其较著者《红楼梦》论,清同治年间的江顺怡,就指出“《红楼梦》所纪之事,皆作者自道其生平”⑦;后来胡适考证曹雪芹个人及家世材料,明确断定“这部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⑧,得到顾颉刚、俞平伯的有力支持,并由周汝昌《红楼梦新证》集其成。尽管这些批评未必回到赵令畤那里寻求灵感,但研究方法、基本结论的一致性,还是使我们有理由认为,将小说家的生活世界与其笔下的小说世界等同,将小说家本人与小说人物等同,这种批评习气实由赵令畤开不二法门,从而形成了中国小说批评史上一种颇有声势的批评。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赵令畤“自叙”说的实质乃是不相信小说创作者能具有“心不自聊”而“出之翰墨”的虚构能力。赵令畤反问道,如果元稹不是自己叙述自己,“为人叙事,安能委曲详尽如此?”至于作者为自己叙事的本意,赵令畤则受隋唐小说“示劝戒”(李肇《唐国史补·自序》)⑨影响,认为在于垂鉴后世。他说:“微之所遇合,虽涉于流宕自放,不中礼义,然名辈风流余韵,照暎后世,亦人间可喜事。”且在《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中,他也指出世之“真为文者”,“言必欲有终箴戒而后已”。故在撰成鼓子词十一章后,他又特“复成一曲,缀于传末”,以伸绵绵无尽之情意。
三、始注意人物形象批评
宋代以前,小说的地位不高,批评亦少。所关注者,一是小说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即小说描写的虚与实、可信不可信等。如汉人刘向《列仙传·赞》曰:“殆必因迹讬虚,寄空为实,不可信用也。”⑩二是小说家与史家、小说家言与史书传文的关系,即小说家是“稗官”(班固《汉书·艺文志》),还是“史官之流”(《新唐书·艺文志序》);小说是“史官之末事”(《隋书·杂传序》),还是“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李肇《唐国史补·自序》),甚至“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刘知几《史通·杂述》)。对这两个问题的认识,直接影响到小说功能的定位。诚如在唐代围绕韩愈《毛颖传》所争论的,小说是要“戏人”“玩人”,“非示人以义之道”;还是“以发其郁积,而学者得之励,其有益于世”。
赵令畤的开拓之处在于,他从以上这些争论中跳脱出来,转向作品与作家关系的研究,转向人物形象研究。《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有一段话专门谈论崔莺莺:“夫崔之才华婉美,词彩艳丽,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态,则不可得而见。及观其文,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虽丹青摹写其形状,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赵令畤认为,小说《莺莺传》对女主人公莺莺的塑造是最感人的,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莺莺的美,表现于才华词彩,有三首诗、一篇书信,明白如见;而其“都愉淫冶”的神态美,字里行间却不能具体感知,需要读者充分发挥想象、运用联想方能捕捉些许。小说的人物形象,能够“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这种令人神往的美,比之丹青摹形写状、绘貌画影,孰工孰至?赵令畤提出了疑问,却未作正面解答。但从他的语气中,我们感到他是赞同小说艺术高于绘画艺术的。即如蔚成气派的唐人“仕女图”,所表现的只是宫廷仕女雍容华贵的静态美,不可能如唐传奇写莺莺、写任氏、写霍小玉一样,达到至情至性、生动活泼的动态美——这种更高层次、更加感人的美的境界。
赵令畤这段简短的评论,涉及到小说文体的两个问题。一是小说以什么为表现中心。显然要以人物为中心,人物是小说最重要的构成要素,小说必须力求塑造出生动传神的、如在目前的人物形象。宋代传奇由于不注重写人,所以艺术成就比不上唐传奇。这说明,赵令畤的批评在当时尚未引起重视,真是遗憾得很。二是小说的艺术表现力与绘画的区别。绘画尽管可以摹写人物的外貌形状、衣着服饰甚至神态气质,但绘画,很难像小说那样,使存立在画纸上的人与物活起来、动起来。这个观点,后来清代小说批评家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诸葛祭风一节,也再一次谈到。他说:“至于此卷有风,却于前卷先写雾,于后卷又写雨,其余写月写星写云,不一而足,俱与风相映射。吾尝叹今之善画者,能画花画雪画月,而独不能画风。今读七星坛一篇,而如见乎丹青矣。”[11]小说家能写风,画家却难于画风,这正指出了小说艺术与绘画艺术的区别。
综上所述,赵令畤在小说批评亟待发展的宋代,做出了很多有益的、富有开创性的探索,对后来的小说批评史影响深远。宋人陈宗礼在《宾退录序》中称赞他说:“生华屋而身寒士,心明气肃,文艺亦称,金枝玉叶中,一人而已。”[12]他在我国小说批评史上的地位,一定程度上不也是“一人而已”吗?
①孔凡礼《赵令畤的生年》,《文学遗产》1994年第5期。
②关于王铚,张剑《王铚及其家族事迹考辨》有详细考论。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学刊》2008年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
③康来新《始有意治之——宋人在小说学的开展意义》,《明清小说研究》1997年第4期。
④孔凡礼点校《侯鲭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下引赵令畤语均见此书,不再注明。
⑤毛奇龄《西河诗词话》,徐调孚断句刊行,开明书店1912年版。
⑥王国维《人间词话》,谭汝为校注,群言出版社1995年版,第120页。
⑦江顺怡《读红楼梦杂记》,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上册,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208页。
⑧胡适《〈红楼梦〉考证》,《胡适文存》(第2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49页。
⑨李肇、赵璘《唐国史补·因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页。
⑩《列仙传·神仙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11]齐煙校点《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602页。
[12]赵与时《宾退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