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部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研究著作——评张军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
2013-08-15张卫中
张卫中
(江苏师范大学,江苏 徐州,221116)
文艺学研究一般包括三个部分,即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和文学史,而文学史研究中,除了对文学史材料的梳理、描述,也即文学史撰写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即文学史理论,也称文学史学。关于“文学史学”过去有多种解释,但是在我看来,对“文学史学”最简单的描述就是:它是关于文学史研究的“研究”。如果说文学史家的任务是从某种立场、观念、理论出发去整理、描述文学史现象,那么文学史理论研究者的任务就是对已有的文学史实践进行总结与反思,它必须回答:什么是文学史?对它的研究对象、目的、内容、性质等一系列问题做出定义和阐释,同时对已有的文学史著作做出研究与评价,指出其成就与不足,为其后的文学史撰述提供理论上的指导。张军的新著《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就是一部研究、总结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的专著。
关于文学史的理论与反思性研究其实在上个世纪初、中期就已经开始,至1980年代以来,这个研究更加多了起来;但是它整体上还存在一个研究不平衡的问题,即针对中国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的研究较多,而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偏少。就前者来说,近年就有董乃斌、陈伯海《中国文学史学史》、黄修己《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任天石《中国现代文学史学发展史》等一批专著和相当多的博士、硕士论文和期刊论文,而关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虽然不是没有,但存在量少和研究不够深入的问题。这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就明显存在一个问题,即一方面,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编撰自上个世纪50年代算起,至今已有近60年的历史,当代文学史著作有百部左右;而另一方面则是相关研究相对薄弱,针对当代文学史编纂的研究、评论较少,特别是整体研究比较少,有很多在当代文学史撰写中的问题与经验没有得到深入的总结与反思。
2007年,张军跟我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我就建议他关注这个问题,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探索与思考,他决定将这个问题作为博士论文的选题。当然,因为这个题目较大的难度,张军在确定这个选题时其实就意味着他要接受一个很大的挑战。这个题目的难处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文学史理论研究是一个相当专业的领域,研究者不仅要熟悉文学史材料,还要具备相当深厚的理论修养,在各种新思想非常活跃的今天,在文学史理论的研究上要想出新,就必须熟悉很多西方哲学、社会学和文学理论,对象新历史主义这样的后现代理论都必须有较深入的了解。其次,从事当代文学的文学史理论研究最重要的基础当然还是对文学史材料的深入了解与把握。研究者首先要对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材料有深入了解,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将众多的文学史文本拿来做比较,评价好坏优劣,总结经验教训。张军在正式的研究起步之前,首先做了一个材料收集的工作,他找到了相关的文学史理论书籍和百部左右的当代文学史著作,使研究有了一个坚实的基础。
几年前,张军果断地选择了一个富有挑战性的题目,在今天看来他已经比较好地完成了这个研究,当然读博期间他也做了艰辛的劳动,花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总体上讲,我觉得张军的新著有这样几个特点。
首先,这本书应当是国内较早正面研究、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编撰史的专著。如上所述,1980年代以来虽然已有学者从文学史理论的角度研究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问题,但是比较多的是专题研究,或者是在20世纪中国文学视野中涉及中国当代文学编撰的问题,也有一些仅仅涉及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一部分文本;像张军《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这样以整个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为对象,整体评价近60年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应当还是比较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研究带有一定的开创性价值。
其次,这部书较多地引入了新历史主义的观念与方法,体现了一种观念与方法的创新。新历史主义是近年来对国内文学史理论领域影响较大的一种后现代理论,这个理论最大的特点就是认为所有的历史、包括文学史本质上都是一种话语,因此它的“生产”过程也受到话语规律的支配,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与文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正如海登·怀特所言:“历史,无论是描写一个环境,分析一个历史进程,还是讲一个故事,它都是一种话语形式,都具有叙事性。作为叙事,历史与文学和神话一样都具有‘虚构性’。”新历史主义与传统历史理论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颠覆了后者的所谓“真实性”原则,认为所谓历史并无“真相”可言,所有的历史、包括文学史都是主体在某个知识场域中选择、构造的结果,因而文学史应当研究的不是某个历史文本是否忠实于“历史本身”,而是应当研究它在一个什么样的知识场域中产生,受到什么样权利话语的支配。正是从新历史主义的观点出发,张军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一开始就没有纠缠于众多中国当代文学史文本真实与不真实的问题,而是将历史视为一种叙事,从话语生产的角度考察其产生的过程。正如作者在书中所说,他的主要出发点就是“将文学史著视为文本,并重在分析文学史的叙事行为。”重点考察一个文本是“如何塑造并表达文本中的论证和叙述的情节”。作者明确意识到:“文学史叙事不仅仅传递意义,也创造意义,其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叙事不是客观简单的叙事,而是带着意识形态的话语叙事。因此,对叙述的研究也离不开对意识形态的研究。我们不仅必须考察话语讲述的年代,更重要的是考察讲述话语的年代。”引入新历史主义的观念与方法使张军的研究一开始就有了一个新的起点与高度,在这个基础上得以更深入地反思与探讨60年来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的过程。
第三,通过引进新历史主义的观念与方法,并吸纳当下国内外关于文学史理论最新的研究成果,张军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在研究角度、方法上实现了诸多的创新。该书并不是一般地描述、评价中国当代文学编撰史的历程,而是设定了“话语立场”、“叙述声部”和“述史方式”三个主要角度。所谓“话语立场”是指“文学史家看待问题时所处的地位与态度”。作者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史家的话语立场主要包括了政治话语、知识话语和个人话语。“政治话语”即叙述者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发言;“知识话语”则是其站在知识立场上的发言,在文本中体现为力求客观真实地反映文学史真相,遵循学术研究科学严谨的态度等;“个人话语”则是文学史家对个人立场、学术观点的阐述与表达,力求表现个人对文学史问题的看法。所谓“叙述声部”是指文学史文本中叙述声音的表达方式与组合方式。文学史叙述不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叙述,在很多情况下文学史中的声音并非只是叙述者个人的声音,叙述者可能仅仅充当主流意识形态的传声筒,也可以只传达一种知识话语,但也可以出现多声部并存的情况。换言之,文学史文本中可能只有一个权威的声音得到表达,即所谓“独白”;可能是两种以上的声音同时并存,即形成所谓“多声部”;还有一种可能是几种声音平等的交流与对话,文学史家的声音也只是其中一种,其角色类似于节目主持人,读者在众多声音中要靠自己选择赞同哪一种观点和声音,这种情况被称为“对话体”。所谓“述史方式”则是撰史者对文学史材料的处理、组织与安排方式,主要包括述史线索、文学史分期与文学史情节安排几个问题。
从这样几个由作者精心购置的角度出发,《中国当代文学史叙述研究》就不是平铺直叙地介绍当代文学史撰述史,而能够更深入地把握每一个阶段文学史的特点,做到史论结合,对当代文学史编写史做出深入的阐释;在研究探讨的基础上对每一个阶段的文学史都能提出一些较新的观点与看法。
关于新中国的文学史编撰,作者认为这个时期文学史建构的目的就是要确立新中国的合法地位,确保国民对新生政权的认同与忠诚,因此,那个时代的文学史都带有特别鲜明的政治色彩。文学史中体现的是官方的政治立场,文本中能够听到的也基本是政治话语的一方独白,知识话语和个人话语不是被遮蔽就是被糅合进政治话语之中。很多文学史文本都预先设计了阶级斗争的述史线索,然后将材料纳入这样一个框架中。作者将这种文学史撰述很形象地称之为“社论式”写作。社论式写作除了有以上特点外,还有明显的“在场性”,即文学史家不是拉开叙述人与事件的距离,求得一种历史感,而是有意拉近与事件的距离,以求得一种“在场感”。另外,作者还注意到,这个时期的文学史通过减少引言和注释以减少文本中的“杂音”;通过使用“我们”这样的人称求得一种政治上的权威性,也谋求一种煽动和鼓动性的效应。
关于新时期文学史编撰,作者认为这个时期的当代文学史书写有两个主要任务,即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对“文革”时期的文学史研究“拨乱反正”,为“新时期”在政治和社会方面的变革提供合法性论证。同时,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以后,在当时已经有30多年历史的中国当代文学急于进行学科建设,这就要求文学史书写更多地适应学科建设的要求。因此这个时期文学史的编撰就既受到政治话语的影响,同时也特别体现了学科化的要求,文学史文本中更多地仍然是单质声部,不过这个声音更多的来自知识话语。到了1990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大致完成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政治对文学的控制明显放松,因此,当代文学史编撰领域出现了更多的变化。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政治话语有所弱化,知识话语和个人话语开始凸显力量,而这种变化也带来了文学史书写在编写形式、体例、文本选择、文本阐释、文本语言方面一系列的变化。
另外,为了全面评价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作者还添加了“他者的文学史”一章,这里所谓的“他者”是指中国大陆之外的学者撰写的文学史著作。作者认为大陆之外的文学史研究者一定程度上能够超越某个阶段的历史环境,以一种更超然的、学术化的立场看到中国当代文学史的演变与发展,这就使他们的著作显示出更客观、价值观点中立的特点。当然正因为他们不是生活在中国大陆,对中国的社会历史也不免有一层隔膜,同时他们也很难摆脱自己所在国家、地区社会意识形态的影响。
当然,文学史理论研究是一个理论性很强、学术传统比较深厚的领域,它对研究者的理论素养、知识视野、学术积淀都有非常高的要求,张军在短短3年时间完成的这部著作肯定存在一些不足。我觉得目前这部著作存在的主要问题是作者的许多新观点与文学史的整体构架还没有实现一个充分的融合。例如作者预设的“话语立场”、“叙述声部”和“述史方式”都是文学史研究较新的视角,但是作者在评价中国当代文学史编撰史时为了照顾“史”的完整,很多论述还是游离了这三个视角。如何实现“史”的线索与新观点的有机融合可能是作者在以后研究中需要进一步考虑的问题。
张军在3年读博期间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勤奋、刻苦和对学术研究的专心与执着,读博期间他的夫人和孩子都在潍坊,但是他大部分时间还是坚持在华师读书和从事研究;经过3年的努力,他终于获得了丰厚的回报,在学术研究上收获了丰硕的成果。当代文学史编撰史研究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领域,这个研究对当下的中国当代文学学科建设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在这个领域张军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希望他在今后的研究中能更上一层楼,获得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