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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和 《白鹿原》的情欲叙事比较

2013-08-15曾颂勇

怀化学院学报 2013年9期
关键词:废都白灵白嘉轩

曾颂勇

(湖南铁道职业技术学院运营与管理学院,湖南株洲412001)

对于上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学来说,《废都》的发表是一个重大事件,“它标志着知识与权力的临时同盟的终结,标志着在写作领域娱乐道德观开始取代行善道德观,标志着利己的私有形态写作开始取代利他的社会化写作,标志着理性、道德、责任和良知的全面崩溃,标志着服从市场指令的写作倾向和出版风气的形成。”[1]《废都》在情欲描写——尤其性描写方面非常露骨、细微而大胆,因此遭受的批判也最多,甚至一度遭禁,还被有关部门要求不得改编为影视剧。《白鹿原》也有相当多的性描写,在当时也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小说还是得到了读者和主流意识形态的一致认可,其中原因当然与二者在情欲叙事上所采用的手法不同有关。性作为人的一种生理本能,准确地予以描写有助于揭示作品人物内心深处的思想情感、情绪变化,对于丰富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具有重要作用。既往的中国文学作品在描写性行为的时候,大多采用隐喻化的手法,激发读者的想象自行解读。而《废都》之所以被人诟病在于其突破了过去文学描写性的基本底线,使性描写成为一种一览无余的交媾表演,一种毫无遮掩的动物行为,有些片段的描写到了令人不堪入目的程度。比如描写唐宛儿幻想着庄之蝶而倒挂在大树上自慰的行为实在让人无法卒读。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小说中竟然还充斥着许多故弄玄虚的“◆◆”和画蛇添足式的“此处省去多少字”,让读者对著名作家为吸引眼球而耍弄的怪招瞠目结舌。至此,性的神秘意味和审美意义荡然无存,彻底丧失了文学表现的朦胧感和美感。对于文学中的情欲叙事而言,如果仅仅只是纤毫毕现、生动细致地展现男女交媾的场面,那实在不是高明的文学表现。试想一下:不管作家的表现力多么高明,文字表现的现场性比得上摄影、摄像吗?如果读者透过文字看到的仅仅只是男女交媾的场面,那还不如看淫秽录像了。语言文字的抽象性和间接性,决定了语言文字独有的魅力,抛开语言文字表现的本质特点及其优越性,直接挑战文字的感官性,是极其不明智的行为。

《废都》写性是抓住性关系写深写透,性描写太多、太密、太滥,商业化色彩太过突出,从而冲淡了小说社会批判的主题。《白鹿原》在性描写方面比较有节制。小说写了许多人物的性关系,如果从商业利益出发,为吸引读者眼球而写作,围绕这些人物之间的性爱关系和性爱行为进行泼墨书写,那么整个一部《白鹿原》就可以铺张成一个林林总总的性爱大观园。然而作者的高明与高雅在于,他从文学审美的艺术角度出发,从探究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出发,力图透过性描写,展示人物的个性,呈现人物的灵魂,表现人物的品格,洞察人物个性心理背后的民族传统道德和悠远文化,并对之进行现代文明的烛照和批判。作者描写性不是放在性的生物学内涵上,通过肉体展示达到吸引读者的目的,而是更加看重性的社会文化内涵。如在写到白嘉轩和鹿子霖的性行为时,作者并没有对性行为予以直接表现,而是曲折地表现了他们性行为生发的心理机制,具有浓重的社会意义。白嘉轩的性对象都是他的妻子们,性行为停留在婚姻内部,是从属于正当的社会伦理的,他的性行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这个目的,他先后娶了七位妻子,他同哪一个都没有太深的感情,“主人公白嘉轩的性生活被纳入了婚姻、子嗣的范畴——既谈不上淫,也谈不上乐”[2]。与白嘉轩不同,鹿子霖的性行为却是有悖于传统社会伦理的,他的性行为更多的是婚外性行为甚至有乱伦的嫌疑,因而在性行为中自然呈现出一种与白嘉轩不同的行为特征来,由此,也使得白嘉轩与鹿子霖的性行为呈现出一种社会伦理的二元对立,性的社会文化意义得到彰显。这是小说性描写的重要特色,将性欲望“社会文化化”,暗合了中国人传统的文化心理和审美定势。

《废都》遭遇读者大众广泛非议的原因除了性描写的恶俗之外,整部小说弥漫渗透的欲望气氛和颓废气质更让人产生不快,而对性心理开掘的肤浅,更使小说流于平面化。小说主人公庄之蝶是一个著名作家,与其身份相适应,读者自然对主人公寄予了更高期望和苛刻要求。在世风日下、人欲横流的商业社会,作家应该是信仰、理想、道德、操守的最后守护者和捍卫者,然而庄之蝶却在恶浊的社会潮流中随波逐流,甚至于推波助澜,一边放纵还一边嗟叹,一边享乐还一边忧戚,给人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猥琐虚伪印象。庄之蝶和几个女人的关系,虽然不乏你情我愿的成分,但更多还是一种利益交换,因此,这种沾染上强烈功利色彩的欲望就从道义上失去了读者的支持和理解。尤其庄之蝶挟名声之重,频繁与几个女性发生肉体关系,在这种表面看起来公平对等的关系中,其实质是不平等的博弈。庄之蝶的妻子牛月清是一个文化素养不高又极其缺乏现代意识的家庭主妇,她的人生愿望就是守住“著名作家妻子”的头衔和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的上层社会生活。作为与庄之蝶相濡以沫的妻子,牛月清不会颟顸愚昧到对庄之蝶的婚外情毫不知情,但是她更愿意装痴做傻地苟且生活。唐宛儿之所以对庄之蝶投怀送抱,除了对著名作家的无限崇拜之外,更多的意图是用自己的肉体博取大作家的欢心,以期实现脱离小县城入住大都市的人生幻想。唐宛儿和庄之蝶的情爱纠葛,表面看起来凄婉动人、缠绵悱恻,其实是无病呻吟东施效颦。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情欲产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高明的作家总是能够准确地予以表现。比如一部 《西厢记》,张珙和崔莺莺都是在乍一看到对方时就被对方的形貌深深吸引;一部《红楼梦》描写贾宝玉初次见到林黛玉,便说:“这个妹妹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庄之蝶这样一个五短身材、其貌不扬的中年男人,跟唐宛儿的眉清目秀、一表人才的现任情人张敏比较起来,显然不能令唐宛儿为之怦然心动、血压升高。因此,唐宛儿背叛张敏委身于庄之蝶,这其中应该有一个曲折复杂的心理蜕变的过程,有千回百转的矛盾纠结,有绵密细致地计较均衡,然后才有唐宛儿和庄之蝶的苟且偷欢,才有偷欢过程中心理和身体的别样激动。然而,我个人认为,《废都》恰恰简化了这对男女尤其是唐宛儿的心理转换过程,反而直接对男女性事大书特书,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因为,相较于直接描写性行为本身来,性心理才能够更好地表现人之为人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才能够承载更多的社会的、时代的、文化的、心理的内容,而性行为本身,充其量也就是程咬金三板斧,再怎么翻来覆去也只是那么几招,所以贾平凹黔驴技穷之际也只能以 “◆◆”及“此处省去多少字” 的拙劣手段来吊人胃口。唐宛儿与庄之蝶如此,柳月与庄之蝶的关系也没见出有什么不同。在接触庄之蝶之前,柳月还是一个不谙性事的乡村少女,她进城来给有钱人家做保姆,内心打着一个精明的小算盘——结识城里人,嫁到城里来。可是柳月到底是一个来自纯朴乡村的淳朴少女,她的性观念应该还是相对保守的,尤其对于自己的第一次性行为,而且是和庄之蝶发生这种主仆之间的不合人伦的性关系,她之前之后的心理应该是极为丰富的,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可是小说同样忽略了这个蕴涵丰富的矿床,而是对男女性事进行铺张渲染,致使小说毫无嚼头。尤其对于唐宛儿、柳月和牛月清之间的关系,更没有写出其中的微妙来。至于阿灿和庄之蝶之间匪夷所思的性关系则更是没有说服力。阿灿这样的女子,基本与文学绝缘的,她为什么会对一个作家顶礼膜拜呢?在她生活的时代、在她生活的环境,金钱、财富的诱惑力早已超出作家的名望!以她的容貌和处境,接触比庄之蝶更有钱更有势更能带给她更多实际利益的男人的机会多的是,她为什么将自己毫无所求的奉献给庄之蝶,并且对庄之蝶感激涕零?!《废都》出版之后,毁誉参半,赞誉者甚至将之比拟为当代《金瓶梅》。我个人觉得这并不算一个多么崇高的评价。因为《金瓶梅》 本身就是一部瑕瑜互见之作,况且 《废都》根本没有《金瓶梅》鞭辟入里的笔力,没有写出社会的、时代的纷繁复杂的众生相,甚至没有能够像 《金瓶梅》那样写出女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庄之蝶本身也没有西门庆的人格魅力。西门庆不仅五官端正、玉树临风,况且练就一身武艺,健壮性感,是真正对女人充满吸引力的男人。他虽然读书不多,可是会经商,尤其会混世,手眼通天,富甲一方,而且特别会勾引女人,也特别怜惜女人。但是庄之蝶呢?女人们看重他的名声、他的能力可能带给她们的好处而主动投怀送抱,庄之蝶照单全收,多多益善,但是他时刻担心这些女人会败坏他的名声,因而总是一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人前一幅正人君子嘴脸,处处维护自己道貌岸然的知识分子形象,私下放浪形骸、无耻至极。他饕餮般接受了几个美女的人体盛宴,却从来没有允诺过任何答谢,当然更没有付诸过实践。因此,牛月清是无奈而痛苦的,唐宛儿最后还是被她的丈夫掳回了小县城,柳月被打发给了市长的瘸儿子,阿灿更是一无所获。因此,在与这些女人的性关系中,庄之蝶是事实上的掠夺者,是不负责任的施害者,他以为自己拒绝了主动送上门来的妓女的服务,便在精神上享有比嫖客更高的心理优势,其实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游戏——他只是担心感染那位妓女的性病。况且嫖客花钱寻欢,现场两清,岂不比庄之蝶更加光明磊落!更要命的是,庄之蝶作为一个作家,在纵情恣乐的肉体欢愉中,还不断地感觉空虚、感觉堕落、感觉生命的了无意义!于是,贾平凹最后让庄之蝶来了一个贾宝玉式的离家出走——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反讽,因为庄之蝶的心情迷茫和贾宝玉看破红尘,实在不可同日而语——贾宝玉是因为一份可以作为生命寄托的爱情被无情毁灭而彻底丧失了对于人生的信念,庄之蝶却是因为纵欲狂欢耗尽了身心的积极能量。总而言之,《废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转型期的社会氛围和时代情绪,但是在情欲表现上,没有写出人性的幽微和复杂,更缺乏澡雪人心的洁净功能和振拔精神的超迈之气,因此,其遭遇恶评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了。

《白鹿原》情欲叙事的高明之处在于富于选择性。在小说众多人物的性爱纠葛中,其行为实质是有诸多不同的,无论从小说人物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还是从读者大众所处的时代思想观念来看,小说的性爱行为都少不了被审视和被批判。作家在创作中,自觉地用文化和道德的过滤器对他们的性行为进行了筛选。小说开篇一句突兀而起:

“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2]

这一句给足了悬念,本可以洋洋洒洒顺势而下,浓墨重彩铺写白嘉轩的性爱史,然而小说对白嘉轩的七次婚姻生活的叙写是压缩的、简化的。这与白嘉轩的人物身份和性格特征非常啮合,因为白嘉轩善于自制,稳重刻板,不会耽于淫乐。然而这句话其实是有深意的:白嘉轩骨子里头仍然跟鹿子霖一样以拥有众多性资源而沾沾自喜,在和众多女性的性关系中,其实是一种简单的占有和利用甚至是玩弄,这与他们所践行的传统道德是背道而驰的,是自打嘴巴,只不过一个隐蔽,一个张狂。鹿子霖是白鹿原上可与白嘉轩相匹敌的人物,他因为家族渊源不能成为白鹿原上的族长,也因此,他比白嘉轩较少受到约束,因而也就放肆得多。用白鹿原上的话来说,他是见了女人就挪不开步子的人,其中他和田小娥勾搭成奸的情节是重中之重,但是作家也没有对二者之间的性行为本身进行镜像式书写,而更多地叙述了鹿子霖对田小娥占有的过程,以及怂恿和利用田小娥扒下白孝文的裤子对白嘉轩进行刻毒阴狠的极端报复,从而凸现出鹿子霖狡诈阴险的个性特点。无论从人物所处的传统道德还是从读者所处的现代思想来衡量,白嘉轩和鹿子霖对众多女性的占有都是违背道德的,都是人性深处冷漠、自私的表现,也没有多少美感可言,所以,作家对他们的情欲故事进行了删繁就简、避重就轻的处理,实际却收到了以少代多、言近旨远的艺术效果。小说中黑娃和田小娥、白孝文和田小娥的性关系,更多的也是停留在原欲层面,虽然在肉体融合产生的快感中,彼此之间也产生了肉体的相互依赖和情感的相互亲近,但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升华为爱情,也没有能够在之后的日常生活中转变为亲情、道义和责任。细读 《白鹿原》,我们发现整部小说最酣畅淋漓的一次性爱描写是白灵和鹿兆鹏的新婚之夜。白灵和鹿兆鹏从小就认识,但是白灵最先爱上的却是鹿兆海。在风云变幻、波诡云谲的时代浪潮中,白灵和鹿兆海的人生道路不期然发生了改弦易辙,时代的机缘却让白灵和鹿兆鹏成了拥有共产主义信仰的坚定战士,两个人在共同而隐蔽、危险而严峻的对敌斗争中,产生了真挚而强烈的爱情。相对于白灵的干练泼辣、敢想敢干而言,成熟而持重的鹿兆鹏却有诸多顾忌:他已经结婚成家,况且白灵是自己弟弟的情人,因此他想爱而不敢爱!但是,压抑在心里的真挚而强烈的爱情终于被一次锄奸行动的胜利催发出来,在白灵的勇敢表白和赤裸示爱之下,鹿兆鹏终于破除一切思想束缚和道德戒律,将生命的本能冲动和心灵的美好情愫大胆释放出来。他们的身体绞缠在一起,心灵镶嵌在一起,情感燃烧在一起,精神交融在一起。他们的性爱是如此美好曼妙,他们彼此都在索取,然而彼此都在奉献;他们在一起不加节制地消耗和焚烧,同时也源源不断地补充爱的能量。他们演绎的是人世间最真最美的爱的绝唱。对于这样美好的感情,陈忠实没有吝惜自己的笔墨,而是洋洋洒洒、挥毫泼墨,淋漓尽致,酣畅饱满。但是,作家也没有直接描写性爱当中的两个人的身体动作,而是恣意酣畅地表现两个人尤其是白灵的身心体验,采用比喻、排比、通感等文学表现手法,启发和调动读者的文学感受,使人觉得美不胜收、意味无穷。尽管白灵和鹿兆鹏的爱情是如此的顺乎人性与人情,但是作家还是赋予了他们无可挑剔、无隙可钻的道德金钟罩——白灵即便是在神魂摇荡、意乱情迷之中,仍然不忘:

拉着鹿兆鹏跪下来:“得先拜天地。”[3]

事实上,《白鹿原》中几乎所有的情欲描写,都被笼罩在道德主义的烛照之下。符合道德的性爱才是作家正面表现的,白灵和鹿兆鹏如此,黑娃和高玉凤的性爱较之黑娃与田小娥来,就显得温馨美好得多。道德是文明社会的产物,是不断发展的精神物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任何阶级都有自己的道德体系,而且有些道德内容具有超阶级、超时代性,能够被不同时代不同人群普遍接受。性爱是最具有社会文明色彩和道德意识的社会行为,是人之为人的根本社会属性,也是人们修身检行的基本标杆。一个人的性道德如何,直接决定着这个人的整体道德品质和思想性格。在 《白鹿原》这部厚重的小说中,性道德是作家品评人物的一个重要的潜在标准:比如白嘉轩和鹿子霖,两个白鹿原上的强人,都是传统文化的执行者,他们两人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一边维护着传统道德和既有秩序,一边利用着传统道德和力量谋求个人利益,甚至为了个人利益的实现而僭越道德的樊篱。但是,白嘉轩在性道德上似乎自律性更强,因而使他较之鹿子霖似乎更多几分正统、正直、矜持和庄重,而鹿子霖却因为不加掩饰地淫乱以及张扬炫耀的行事风格,而显得浮躁、油滑、鄙薄和浅露。白嘉轩之所以更被作家垂爱、也在一定程度上更被读者同情和接受,大概还是他在性事上的节制。这,其实也是《白鹿原》能够得到主流媒体和读者大众垂青的重要原因——《白鹿原》的情欲叙事是有节制的、含蓄的、优雅的,有选择的,它为情欲叙事提供了一种有益的借鉴。

[1]章克雷.有感于 《废都》居然会获奖 [J].文学自由谈,1997,(2).

[2]何西来,杜书瀛.新时期文学与道德 [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7:177.

[3]陈忠实.白鹿原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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