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绪尔对任意性论述的缺陷与偶然性
2013-09-04石卫
石 卫
(湖南财政经济学院外语系,湖南长沙410205)
当代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把他的任意性原则放在十分重要的地位,认为它“支配着整个语言的语言学”,是“头等重要的”[1](P103)。在各类著作和教材中“语言符号任意性”的字眼比比皆是,流传甚广,以至于被人们视作第一原则、一条公理,甚至成了一种教条。然而在本文中,笔者尝试通过分析索氏对任意性的论述过程,指出其理论的不足。
一、索绪尔对任意性论述的缺陷
索绪尔是这样论述任意性原则的:
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或者,因为我们所说的符号是指能指和所指相联结所产生的整体,我们可以更简单地说:语言符号是任意的[1](P102)。
对于以上结论,索绪尔接着举例来论证其“正确性”:
“姊妹”的观念在法语里同用来做它的能指的s-ǒ-r(sœurs)这串声音没有任何内在的关系;它也可以用任何别的声音来表示。语言间的差别和不同语言的存在就是证明:“牛”这个所指的能指在国界的一边是 b-ǒ-f(bœuf),另一边却是o-k-s(Ochs)[1](P102-103)。
然而,我们仔细推敲索绪尔对任意性的论述,不难发现其中有很多的缺陷。
首先,“姊妹”(所指)同用来做它的能指的 s-ǒ-r(sœurs)这串声音之间的确可能没有“内在的”、必然的联系,但是,它们之间是否就没有任何一点联系(理据)、是完全任意的呢?笔者认为,下这样的结论有点草率、武断。暂时没有找到理据,不能绝对地说就完全没有。Haiman认为,原本象似性程度极高的语言,由于大量的扭曲(distortions)和腐蚀(erosion),象似性程度逐渐降低,很多被任意性所掩盖[2]。要找到当初的那点象似性的确很难,但是仍然有很多学者在这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如国内的训诂学家)。即使像 s-ǒ-r(sœurs)这样的单纯词(单词素词),也已经有很多语言学家,在多种语言中找到了大量的理据性(象似性),笔者在此不再重复。他们的研究成果已经充分说明,即使是单纯词,能指和所指之间也是有联系的,体现出理据性和象似性。更加不用说语言中更多的复合词(多词素词)和更复杂的结构。虽然这种联系不是内在的、必然的,但至少不是任意的。这种联系呈现出偶然性、多样性。
其次,同一(类似)所指(如“牛”),在不同语言中有不同的能指,就说明语言符号的任意性,更是站不住脚的。这实际上是语言多样性的表现,难道多样性就意味着任意性吗?试想,就同一个主题,如“爱”,人类创作了无数不同的音乐作品来表达,难道都是任意创作的吗?把这个词用在动物身上还可以理解,用来说人,就有辱人类的理性了。其实这些音乐家都是从不同的侧面、以不同的感受来刻画这个主题(因为这一主题本身就有不同的侧面和感受),但“不同”绝不是“任意”。笔者曾用瞎子摸象来形容不同语言在表达同一所指时,选择不同能指的情形。六个瞎子个个摸的都是大象(所指),但由于他们认知能力上的局限性,都只摸到大象的一部分而不是全貌。他们摸到的每一部分都部分地、偶然地象似于大象,而哪个瞎子摸到哪一部分,则纯属偶然。在复杂的“意义”(所指)面前,每种语言都象“瞎子”一样具有很大的、无法克服的局限性,都只能摸到“意义”(所指)的一部分,每一部分和“意义”(所指)都是象似的。每种语言都从自己所认知的部分去寻找能指来表示所指,自然就各不相同,但绝不能说就是任意的、没有理据的。
二、任意性还是偶然性
索绪尔的任意性原则广受诟病,从刚才对其论述的分析中,确实可以看出存在明显缺陷。然而,索绪尔所提到的现象是存在的,即一个相同或类似的所指在一种或多种语言中,有多个不同能指来表示。只是我们不能依此得出任意性的结论,而只能得出偶然性的结论。
美国当代著名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对偶然性有深入的研究,对于语言的偶然性,他说:“Old metaphors are constantly dying off into literalness,and then serving as a platform and foil for new metaphors.This analogy letsus think of“our language” -that is,of the science and culture of twentieth-century Europe-as something that took shape as a result of a great number of sheer contingencies.Our language and our culture are as much a contingency,asmuch a result of thousands of small mutations finding niches(and millions of others finding no niches),as are the orchids and the anthropoids.”[3](P16)在他看来,我们的语言和我们的文化,跟兰花及类人猿一样,都只是一个偶然,只是千万个找到定位的小突变(以及其他无数个没有定位的突变)的一个结果。语言的形成与发展就像达尔文所见到的珊瑚礁的形成历史,是纯粹偶然的结果。
有部分学者认为,偶然性和任意性是一回事,笔者不敢苟同。我们可以通过分析这两个概念的反面概念,就可以明白它们的不同。偶然性的反面是必然性,指的是事物之间的一种联系:一事物决定另一事物的产生、发展或变化。而任意性,索绪尔的解释是不可论证性,其反面自然是可论证性(象似性)。可论证性是指事物之间的这样一种联系:一事物为另一事物产生、发展、变化提供原因或条件。“决定”和“提供原因或条件”是两码事,自然可论证性和必然性也是两个概念,那么偶然性和任意性也就不是一回事了。任意性否认事物的联系,而偶然性是事物之间松散的、多样的联系,它提供了多种可能。偶然性完全可以解释索绪尔所提到的那些语言现象。
三、偶然性与任意性和象似性之争
有部分学者提出索绪尔的任意性和以认知语言学为代表的象似性没有矛盾,可以兼容。如张绍杰说:“任意性和理据性这两个概念都是索绪尔语言学中最基本的概念,任意性是语言学的根本原则,理据性是区分任意性的尺度,它们在索绪尔语言学理论中是同等重要的。认知语言学提出象似性概念,试图否定索绪尔的任意性概念,然而,事实上,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和象似性两者相互依存而不是相互排斥,但承认语言符号任意性的第一性,更能合理地解释语言符号在社会现实建构中的作用。”[4]
王艾录也认为:“任意性和理据性并不是冰炭不容、你死我活的,恰恰相反,它们是协同共存的、相反相成的。”[5](P123)
王寅也说过:“语言是出于任意性和象似性两极之间的,有的语言象似性程度相对要高一点,有的低一点;……语言符号中的象似性与任意性是互补的……”[6]
笔者不同意这些看法。索绪尔所说的任意性,就是不可论证性(unmotivated),就是无理据性,更是非象似性。虽然他也提出了相对任意性,就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论证,但是,他认为这种可以论证也是建立在任意性的基础之上的。言下之意,并非所有语言体现理据性(可论证性),而所有语言都体现任意性。他认为,可论证性体现在句段和联想关系,但因为各要素本身是任意的(如 dix-neuf“十九”中的 dix“十”和 neuf“九”),所以在他的著作里有“绝对任意性”和“相对任意性”,而没有“绝对可论证性”,只有“相对可论证性”(其实就是“相对任意性”)。所以在他看来,任意性是绝对的,可论证性是相对的。其实,按照逻辑学的观点,要推翻“绝对”很简单,只要举一个反例即可。而这样的反例已经是不胜枚举,即使是在绝对任意性最坚固的堡垒——单纯词,虽然 dix“十”和 neuf“九”暂时可能无法成为反例(由于前面提到的象似性的扭曲和腐蚀现象),但类似的已经很多,中外学者已经有很多的研究成果。
所以,在索绪尔的语言学中,任意性和可论证性不是同一层次的概念,任意性是最基本的属性,是绝对的;可论证性(即索绪尔的相对任意性)是建立在任意性基础之上的,是局部的、相对的。而以认知语言学为代表主张的象似性和索绪尔的可论证性不是同一概念,认知语言学主张的象似性是语言的根本属性,体现在所有语言中,符合认知科学的基本规律。索绪尔的任意性和认知语言学的象似性的哲学基础完全不同,任意性是基于客观主义的哲学观,认为身体和心智相分离,感觉和概念是各自独立的。而象似性是基于非客观主义的体验观,认为概念具有体验性,人的认知活动逐渐形成了概念和符号。
既然任意性和象似性针锋相对,一直以来关于任意性和象似性的争论,应该如何协调呢?笔者认为,偶然性才是解决任意性和象似性之争的正确结论。如前所述,索绪尔所论述的任意性其实是偶然性,而偶然性和象似性则是兼容的。王寅关于象似性论述道:“语言是一维的,而客观世界是立体的、多维的,思维和概念是复杂的,而用一维的线性符号来表达多维的立体世界和复杂的概念,就很难将其完整地表现出来。人们在把客观世界和经验反映到概念中来,再将其用语言形式表达出来,必然会发生一些扭曲现象(distortion,参见Haiman:1985a)。另外,一个事物或现象一般都会有很多特征,人类只能择其一个或几个重要特征来概括表达成语言形式,该形式就不可能完整地反映所表达对象的全部特征。反映与某一特征具有象似性的语言形式,就可能会与其他特征不相符合,甚至矛盾,因此,换个角度来说任意性也就在所难免”[6](P323)这里实际上就是论述了语言象似性与偶然性的关系:由于人类认知过程的基本规律,语言必然体现出象似性;但是语言在表现世界时的局限性,又造成了象似性的偶然性。王寅的这一观点与笔者前述的瞎子摸象的思想不谋而合。
图1以A意义为例,说明语言符号的偶然性和象似性的关系:
图1
图1说明,A意义(可能是客观实在,也可能是思想感受)是复杂的、多维的,具有多种多样的表征;而语言是有局限的、一维线性的,只能象似地体现一种或有限种这些表征。因此,在各种语言中,与A意义(所指)对应的能指会选择S1、S2、……、Sn这些表征来体现,这就会表现出象似性;而哪种语言(L)体现哪种表征(S)则纯属偶然,又表现出偶然性。这种偶然性完全可以解释索绪尔的所论述的任意性。语言符号是从所指意义的各种表征中寻找理据,从而偶然地、部分地象似于所指意义。
四、结论
综前所述,索绪尔所论述的任意性过于绝对、武断。长久以来,任意性与象似性之争的根本原因在于两者不能兼容。而偶然性应该是索绪尔论述所得出的结论,而偶然性又可以兼容象似性,因此,任意性和象似性之争可以休矣。
[1]Saussure,F.de.1916.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M].ed.by C.Bally&A.Sechehaye.普通语言学教程.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2]Haiman:Natural syntax:iconicity and erosion[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5.
[3]Richard Rorty.Contingency,irony and solidarity[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
[4]张绍杰,张延飞.语言符号任意性和象似性:相互排斥还是相互依存?[J].外语与外语研究,2007,(7).
[5]王寅.中国语言象似性研究论文精选[C].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
[6]王寅.认知语言学探索[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