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孙子参同》的主旨及成书时地
2013-08-15胡小莲李桂生
胡小莲,李桂生
(黄冈师范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晚年寓居湖北麻城芝佛院的李贽有一部兵学著作《孙子参同》。一般认为《孙子参同》成书于山西大同,这几乎成为定论。著名的李贽研究专家张建业在发表于《山西师大学报》1980年第1期的论文《明代思想家李贽在山西》中说:“明代进步思想家李贽,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至万历二十五年(1597)曾到山西一游。在这次为期一年的客游中,李贽写下了《道古录》、《孙子参同》两部重要著作。”又云:“在大同期间,李贽重要的工作是修订了《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并编著了《孙子参同》十三篇。《孙子参同》是李贽为《孙子》一书所作的评注。”其根据是《续焚书》卷二《老人行叙》云:“故至坪上,则有《道古录》四十二章书;至云中,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又有《藏书》世纪八卷、列传六十卷,在塞上日,余又再修订。”在《李贽文集》第七卷之附录《李贽年表》中云:“万历二十五年(1597)夏,赴大同依梅国桢;秋,住北京西山极乐寺。著述《道古录》、《孙子参同十三篇》。”此后的李贽研究者沿袭此说,几乎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李贽《孙子参同》的主旨乃是文武并重,以《六经》与《七书》合二为一,反对重文轻武。李贽说:“吾恨不能以《七书》与《六经》合二为一,以教天下万世。”[1](孙子参同序)并阐释说:
蒙溪张鏊先生序《武经七书》,其略曰:‘文事武备,士君子分内事也。姬鼎奠,而尚父之勋可纪;群雄角,而孙吴之略称强。天不生仲尼,则斯文之统以坠;天不生尚父,则戡乱之武曷张?《七书》、《六经》,固仁义一原之理,阴阳贞胜之符也。[1](孙子参同序)
李贽指出,张鏊虽主张文武并重,但仍未得文武合一之深义。李贽继而发表自己的观点,云:
此言固知武事之为重矣,然犹不免与文士为两也。犹以治世尚文,而乱世用武,分治乱时世为二也。犹以太公似未可以继斯文之统,而孔子似未可以谋军旅之事也。夫军旅之事,虽孔子且未尝学,而可责之鲰生小子乎?且世儒之不知郭令公、诸葛武侯者固众也,而独我也乎?我能通经学道,四六成文,即可称名士,不愧名儒矣,彼吴起、淮阴诸人,有才无行,又况皆非我之所屑者,则蒙溪此言,未免使人以不信也。[1](孙子参同序)
万历八年(1580),李贽辞去姚安知府职位,来到三年前与耿定理等相约之地湖北黄安(今湖北红安)。可是在客居黄安不久,李贽与耿定理之兄耿定向在思想上发生激烈冲突。万历十三年(1585),耿定理死,李贽便离开耿家。在友人周柳塘、周友山的帮助下,移居麻城维摩庵,而打发妻女回泉州。万历十六年(1588),李贽又移居好友们为之新建的龙潭湖芝佛院。李贽七十五岁时记载移居麻城之事云:
余自出滇,即取道适楚,以楚之黄安有耿楚倥、周友山二君聪明好学,可藉以夹持也。未逾三年而楚倥先生没,友山亦宦游中外去。余怅然无以为计,乃令人护送家眷回籍,散遣僮仆依亲,只身走麻城芝佛院与周柳塘先生为侣。柳塘,友山兄,亦好学,虽居县城,去芝佛院三十里,不得频频接膝,然守院僧无念者以好学故,先期为柳塘礼请在焉,故余遂依念僧以居。日夕唯僧,安饱唯僧,不觉遂二十年,全忘其地之为楚,身之为孤,人之为老,须尽白而发尽秃也。[2](释子须知序)
万历二十四年(1596),李贽应保定巡抚刘东星之邀,离开湖北麻城到刘东星的故乡山西上党与之相晤。刘东星,字子明,号晋川,山西上党沁水人。隆庆二年(公元1568)进士,历任右佥都御史、吏部右侍郎、工部尚书等职。李贽与刘东星相识,始于万历十九年(1591)游武昌遭到耿定向雇佣的打手围攻。刘东星当时任湖广左布政使,对李贽的才气胆识早有耳闻,于是出手相救。刘东星记述云:
予西鄙之人也,拘守章句,不知性命为何物。入楚期年,而暑患作,思亲之念转亟。欲息此念则不能,欲从此念亦不能,真令人彷徨无皈依处。闻有李卓吾先生者,弃官与家,隐于龙湖。龙湖在麻城东,去会城稍远,予虽欲与之会而不得。又闻有讥之者,予亦且信且疑之,然私心终以去官为难,去家尤难,必自有道存焉,欲会之心未始置也。会公安袁生,今吴令者,与之偕游黄鹄矶,而栖托于二十里外之洪山寺,予就而往见焉,然后知其果有道者。虽弃发,盖有为也。嗟夫!此身若弃,又何有于家,何有于官乎?乃区区以形迹议之,以皮毛相之者,失之远矣。嗣后或迎养别院,或偃息宦邸,朝夕谈吐,始恨相识之晚云。[3](书道古录首)
李贽在上党与刘东星常于夜晚切磋学问,谈论《大学》、《中庸》深义。刘东星之子用相与侄用健亦参与其中,他们的问答语录就编成了《明灯道古录》。刘东星记载在家中与李贽相与探讨学问之事,云:
别后宦游燕赵,虽闻问不绝,而欲从末由。比者读礼山中,草土余息,惧有颠坠,特遣儿相就龙湖问业,先生欣然不远千余里与儿偕来,从此山中,历秋至春,夜夜相对。犹子用健,复夜夜入室,质问《学》、《庸》大义。盖先生不喜纷杂,唯终日闭户读书。每见其不释手抄写,虽新学小生不能当其勤苦也。彼谤先生者,或未见先生耳。倘一见先生,即强暴亦投戈拜矣。又何忍谤,又何能谤之耶?相与健等,既获录其所闻之百二,予遂亟令梓行。虽先生之意,亦予意也,亦相与健等之同意也。[3](书道古录首)
万历二十五年(1597)夏,李贽受大同巡抚梅国桢邀请,前往大同。梅国桢是湖北麻城人,字客生,号衡湘,历任固安知县、右佥都御史、大同巡抚、兵部尚书等职,与李贽相知甚厚。李贽在大同,与梅国桢谈禅论道,游览胜景,并在此时最后修定编成《读孙武子十三篇》之书,并更名为《孙子参同》。其实,李贽《孙子参同》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便已基本完成。这年李贽写信给好友方讱庵云:
《征途与共》一册,是去冬别后物,似妥当可观,故久欲奉,不能得奉。今春湖上纂《读孙武子十三篇》,以六书参考,附著于每篇之后,继之论著,果系不刊之书矣。夏来读《杨升庵集》,有《读升庵集》五百叶。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于百世也。岷江不出人则已,一出人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宋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余琐琐别录,或三十叶,或七八十叶,皆老人得意之书,惜兄无福可与我共读之也……我虽贫,然已为僧,不愁贫也,唯有刻此二种书不得不与兄乞半俸耳。此二书全赖兄与陆天溥都堂为我刻行,理当将书付去,然非我亲校阅入梓,恐不成书耳。兄可以此书即付陆都堂。”[4](与方讱庵)
李贽在此提到的“此二书”当是《征途与共》及《读孙武子十三篇》,并不包含《杨升庵集》。《杨升庵集》应是已经刻行之书。此信之目的之一,便是请求好友方讱庵为之刻印此两书。《征途与共》为李贽所著,万历二十三年(1595),李贽的女婿庄纯夫到麻城,方讱庵亦从江西宁州(今修水)往湖北麻城与庄纯夫相会,一同向李贽问学。临别,李贽为他们所学之内容题名“征途与共”四字,并作《征途与共后语》(今载《焚书》卷三)。然《征途与共》一书已亡佚。
李贽在信中又说,方讱庵官居五品,俸银不菲,劝他若有余赢,可以分给宗亲友朋之贫者,以积善成德,实际上亦委婉表达了分拨一点俸银为其刻书之意。李贽信中谓方讱庵①曰:
知州为亲民之官,宁州为直隶之郡,江西为十三省之首②。且五品之禄不薄,一日有禄,可以养吾积德累行之身……愿兄勿以迁转为念,唯以得久处施泽于民为心。则天地日月,昭鉴吾兄,名位不期高而自高,子孙不期盛而自盛矣,非诬饰之词也。[4](与方讱庵)
从这封书信看,方讱庵当时任宁州知州,有离开宁州并迁转之意。
《孙子参同》成书于湖北麻城芝佛院,还可从梅国桢所作《孙子参同叙》得到印证:
余友秃翁先生,深于禅者也。于兵法独取《孙子》,于注《孙子》者,独取魏武帝,而以余六经附于各篇之后。注所未尽,悉以其意明之,可谓集兵家之大成,得《孙子》之神解。余在云中始得读之。云中于兵,犹齐鲁之于文学,其天性也。故为广其传,使人知古今兵法尽于《七经》,而《七经》尽于《孙子》。若善读之,则《十三篇》皆糟粕也,况其他乎?[1](孙子参同叙)
从这段话看,梅国桢在山西大同才读到了李贽的《孙子参同》一书。不然,何以言“余在云中始得读之”?这说明,李贽赴云中之前,梅国桢便已知晓李贽著有《孙子参同》,只是没有读到而已。李贽在大同居住时间很短,大约三四个月,显然《孙子参同》的主要内容不是作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只是在这里修定而已。故李贽《续焚书》卷二《老人行叙》所云“至云中,则有《孙子参同十三篇》书”亦非虚言,因为最后修定并更名为《孙子参同》则在山西大同,而此前题名为《读孙武子十三篇》。
概言之,李贽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春在麻城芝佛院已经编成《读孙武子十三篇》,同年秋赴山西上党客居于刘东星家,居住时间较长,约有八九个月。第二年(1597)夏即赴大同依梅国桢,在梅国桢官署只住了三四个月。同年秋便往北京,住西山极乐寺。故《李贽文集》第七卷《李贽年表》云李贽著述《孙子参同》,应当是修定并更名之意,而非真正“著述”。
注释:
①方讱庵,即方沆,是福建莆田人,“讱庵”是其号。
②宁州即今江西省修水县,而江西在明朝所置十三省(浙江、江西、湖广、陕西、广东、山东、福建、河南、山西、四川、广西、贵州、云南十三清吏司)中居第二,故李贽有“江西为十三省之首”语。
[1]李贽.孙子参同[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2]李贽.续焚书[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李贽.明灯道古录[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4]李贽.续焚书[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