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丘火神阏伯祭祀源流考述
2013-08-15余福海
余福海
(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 730107)
商丘有名的祠堂有阏伯祠、微子祠、孔子还乡祠、木兰祠,其中以阏伯祠香火最盛。阏伯祠的祭祀维持了逾千年,不仅与商丘地区的历史文化变迁密切相关,而且是中国历史文化变迁的“晴雨表”。因此关于阏伯祠祭祀历史变迁的研究,理应成为观察商丘乃至中国古代社会变迁的“窗口”。
关于阏伯台庙会及其文化内涵的研究,学界已有很丰富的成果发表。1936年,考古学家李景聃便对火神阏伯祭祀有所关注,他认为阏伯台是后代建筑以祀火神的。近年来,有学者从文化产业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开发的角度探讨如何发挥其经济效用的问题,也有学者对其文化内涵做了详尽梳理和介绍①。但是,这一祭祀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缘何流变至今,其间发生了怎样的变迁,学界却无专门讨论。这一研究空白的存在,不仅使火神阏伯祭祀的具体研究往往无从措手,还导致与此相关的一些课题,如宋代商丘的政治地位、元代以来商丘的逐渐没落等问题,也往往不易开展到较为精微的程度。鉴于此,本文将通过梳理相关史料,努力钩稽出这一祭祀源流、变迁的大致轮廓,并将其置于中国古代社会变迁的大背景下加以考量,最大限度地还原其反映的有关商丘社会历史变迁的历史真貌,并尝试对上述问题加以回应。
一、祭祀源头:信史与神话交织的历史记忆
高辛氏时代,阏伯封于商丘任火正,主大火之祀。《左传》称:“陶唐氏之火正阏伯居商丘,祀大火,而火纪时焉。相土因之,故商主大火。”[1]1941又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居于旷林,不相能也。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以服事夏商。”[1]2023从其“居于旷林”的生活方式看,阏伯的时代里人们已经开始定居生活,但是农业生产还不发达,居住的地方还有大片丛林。商、夏之地分别是豫东、山西地区,由此可看出时人活动地域之广。
关于火正一职,杜预有注:“火正之官,配食于火星也。建辰之月,鹑火星昏在南方,则令民放火。建戌之月,大火星伏在日下,夜不得见,则令民内火,禁放火也。”[1]1941这种刀耕火种的经济形式要依靠火正观察大火星出入来指导农时,担任火正的阏伯在民众心目中应有着很高的威望。
商族祖先相土在阏伯逝后,继任火正,主祀大火星,势力因此大为扩张。《诗经·商颂》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奠定了商祖霸业的基础。据此,商朝建立后,商政府可能已有祭祀。现在阏伯祠正殿供奉阏伯,从祀则为商祖契子昭明,孙相土,严格按照“左昭右穆”(父昭,子穆)的宗庙之制。这种将阏伯同契混同的做法,虽为后世民间社会的一种误读,但也说明商代以降,对阏伯的祭祀可能已在祭祀商族祖先的祭典中以一种附从的地位存在了。
关于将阏伯作为“火神”崇祀年代的较早信史记录来自《宋史》:
礼官议:“阏伯为高辛火正,实居商丘,主祀大火。后世因之,祀为贵神,配火侑食,如周弃配稷、后土配社之比,下历千载,遂为重祀。”[2]2513
这是宋代朝臣建议提高阏伯祭祀规格时的说辞。按礼官们的说法,阏伯之祀到北宋时,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也就是说,至少在秦汉时期,阏伯之祀就已经出现,而且它的祭祀规格不断提高是一个历史发展的过程。
商丘文物部门曾经对阏伯台地区进行考古探测,结果表明:“阏伯台为一座夯土台,夯土层中含有东周及秦汉时期的陶片,夯土层下为厚约1米的灰土层,系人类活动遗存。灰土层下面即为生土层,这里的生土层比附近200米以外的生土层地势高约10余米,看来古时这里就是一个高10余米的自然大土丘。今之高台应为东周及秦汉时期所筑。”[3]42阏伯台的建筑史既然从东周、秦汉开始,并且上述《宋史》中的材料也认为至少在秦汉时期阏伯祭祀已经发生,由此可知,阏伯祭祀行为的发生时间至迟不晚于秦汉时期。
二、岁月蹉跎:唐、五代相关史料中的阏伯祠
唐代,“阏伯台”(古代典籍中一般也称“商丘”)之名已开始在时人诗文中大量出现。因为京杭大运河的开通,宋州(今商丘)控扼汴洛、沟通江淮的地位得以凸显。客居或旅行至此的文士多有游观活动,阏伯台已是宋州地景,登临阏伯台的诗句也因此屡屡见于唐人的篇什。最著名的数杜甫《送卫八处士》。就笔者掌握的材料,高适《宋中别司功叔,各赋一物得商丘》、《宋中》、《奉调睢阳李太守》等诗中也均提到了阏伯台。《送卫八处士》、《宋中别司功叔,各赋一物得商丘》、《奉调睢阳李太守》均为应酬之作,阏伯台仅作为商丘地景嵌入其中,不是直接写阏伯台。《宋中》是组诗,为登临抒怀之作,第10首抒发了诗人登阏伯台登高怀人之意,诗曰:
阏伯去已久,高丘临道旁。人皆有兄弟,尔
独为参商。终古犹如此,而人安可量?[4]130
诗中表明,阏伯之世距唐已千余年,尚有高丘留存。与高适同时的田园山水诗派代表诗人储光羲(约706-763)亦有《登商丘》诗。储氏的登临也是为了访古和消遣,并稍稍排遣人生茫然的愁绪:
河水日夜流,客心多殷忧。维艄历宋国,结缆登商丘。汉皇封子弟,周室命诸侯。遥遥世祀远,伤古复兼秋。鸣鸿念极浦,征途慕前俦。太息梁王苑,时非枚马游。[5]10279
“河水”指“运河”,储氏客居商丘,登临阏伯台,“遥遥世祀远”的阏伯祭祀,令其大有兴亡之叹。可见,在储氏生活的8世纪上半叶,阏伯台上的祭祀行为一直未曾断绝,且为官方正祀(世祀)。
五代时阏伯祠的建制情形可从宋人王明清《挥麈录(后录)》中窥测其端倪:
太祖皇帝草昧日,客游睢阳,醉于阏伯庙,梦中觉有异,既醒,焚香殿上,取木王丕珓以卜平生,自裨将至大帅皆不应,遂以九五占之,蛟盘旋空中。已而大契,太祖益以自负。[6]50
这则故事虽不无想象的成分,但至少可以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五代时阏伯台上仍旧有庙,但祠屋制度较为狭小,已更多地体现出一种民间性(下文有涉及,可佐证);一是火神阏伯在宋人的想象中,与曾任归德军节度使、后来称帝的赵匡胤的发迹密切联系起来,预示着这个原本平凡的神灵必将从此开始一段颇为尊荣的历程。
三、神因人荣:两宋时期盛大的官方祭祀
宋太祖赵匡胤曾任归德军节度使,节制宋州。960年立国,定国号“宋”,国运“火德”。时人视商丘为宋祖发家之地,认为宋朝开国有所谓“天地人之冥契”。李石《续博物志》说:“今上于前朝坐镇睢阳,洎开国,号大宋,又建都在大火之下。宋为火正。按,天文心星为帝王,实宋分野。天地人之冥契,自古罕有。”[7]32康定元年(1040)十月,代表官方意识形态的官方礼官也已开始认为“国家有天下之号实本于宋,五运之次,又感火德”。然而,虽然宋初“郊祀上帝,而大辰已在从祀,阏伯之庙,每因赦文及春秋,委京司长吏致奠,咸秩之典,未始云阙。”[8]758但是,由于地势较高和民间色彩,阏伯祠在商丘之上,“丘高二十余丈,祠屋制度狭小,又不领于天子之祠官,岁时府吏享祀而已”。生活于北宋中期的胡宿曾亲到阏伯台探看,据胡氏讲:“询旁侧居人皆不知建造年代”,祠仅“数椽小室,其陋过甚,阏伯祠前后虽有屋宇数十间,高下不相贯穿,并无廊庑”[8]758。
康定元年六月,南京(今商丘)宗庙鸿庆宫发生火灾,直接导致了阏伯祭祀规格的骤然提升。“集贤校理胡宿请修其祀”,且将这起事件归咎于阏伯之祀没有受到重视。他说:“火正阏伯之祠在南京,国朝受命之神”,“上配大火,则国家之兴,实受其福,至于祭典,尤宜超异于昔”,阏伯祠屋制度狭小“甚非报本尊始,崇秩祀之意也”[8]757。结果,礼官议定:“宜因兴王之地,商丘之旧,为坛兆祀大火,以阏伯配。”[3]2513十二月,议定“牲用羊、豕一,器准中祠”。每年三月、九月即建辰、建戌之月,由朝廷降颁祝版,由留司长吏奉祭行事,南京长吏以下分三献,州、县官摄太祝、奉礼[3]2514。庆历(1041 -1048)间,献官有祭服[3]2514,宋廷降德音:“商丘火祠坛庙有颓毁处加完葺之。”[8]758
徽宗朝,火神阏伯地位更加显隆,大抵国难当前,神灵之助更加重要。刘复生指出:“北宋末年,国势衰微。是时有火德中微之说。”[9]崇宁三年(1104)四月,翰林学士张康国奏:“乞应天下崇宁观于空便处,并修火德真君殿,依阳德观。宋建号,用火纪德,国家奉祀,世受其福。况陛下践祚此邦,复兴王业,遭时艰虞,神遂乏祀。六年于兹矣!考之祀典,正所当先。望明诏有司举兹阙文,就行在秩祀大火,配以阏伯,仰副巡狩望秩之遗意。”[8]758-759七月,太常寺进言:“国家自京师逮四方,皆建离明殿,崇奉火德,傥又于兴王之地,别设大火,明阏伯像从祀荧惑,实应礼典。”四年闰二月,礼部进言:按《春秋》,五行之官封为上公,祀为贵神,……阏伯为陶唐氏火正,应服“上公衮冕九章之服”[8]759。这些请求均得到了批准。政和年间(1111-1117)诏定《五礼新仪》,将应天府祀大火增列为“大祀”,北宋的“火神”之祀进入了高潮[9]。
靖康二年(1127),徽钦二帝被掠北国,康王赵构于南京即位称帝,改元“建炎”,是为高宗。高宗南迁之初,商丘阏伯庙虽因南北隔绝而废弃,但南京留守司主持的官方祭祀活动仍维持了一段时间。绍兴七年(1137)三月,南京留守司言:“应天府商土台系享祭大火及阏伯之地,先赐光德庙额,商土公阏伯特封商丘王。缘后来南北隔绝,屋宇尽行拆毁,止于台下野次荐奠,殊不称夤奉之意。已一面计置于本府,随宜修整,乞特加尊崇显号。”[8]769宋廷遂将阏伯由“公”升为“王”。此后,祭祀时特制乐章,以告神明。据康熙《商丘县志》载:“以商丘为太祖兴王之地,以宋建号,推原发祥之所自加封王爵,锡爵宣明,并制乐章焉。”康熙《商丘县志》中保存有《祀大火商丘宣明王位乐章》、《出火祀大辰宣明王位乐章》、《纳火祀大辰宣明王位乐章》等庙堂乐章,内容相似,应作于这一时期。谨将《祀大火商丘宣明王位乐章》录文如下:
荧惑在天,惟火与合。翳神主火,纯一不杂,作配荧惑,祀功则然,不腼之币,于以告虔。奠币嘉安。
谁其祀神,知神嗜好,式崇祀火,为神所劳。倦言配食,既与火俱,于乐置酒,承神嘉虞。酌献祐安。[10]431
这些材料似分别采自《宋史》所载的《绍兴祀大火十二首》[2]3203-3205、《出火 祀 大 辰 十 二 首》[2]3205-3206、《纳火祀大辰十二首》[2]3207-3208,这些乐章作于绍兴七年以后。据此可以看出,宋廷“于阏伯之祀奉事尤谨”,国运神的庇护在这个天崩地裂的时刻变得尤为重要。但不久应天府沦陷,直至金亡,宋廷的政令再也没有越过淮河,到达南京。阏伯祠祀只好随之南迁。绍兴三年,宋廷已复大火祀,配以阏伯,仍以辰、戌出纳之月祀之,是南迁后较早恢复的大祀之一[2]2426。绍兴十八年五月,礼部又请“于宫观内别建一殿,专奉火德。配以阏伯,以时修祀”。嘉泰四年(1204)六月三十日,诏令临安府于开元宫火德真君殿之右,创建阏伯商丘宣明王殿。礼部太常寺讨论议定,每岁立夏日差官祀开元宫,先火德真君,次商丘宣明王,礼仪依最为尊隆的太一宫体例[8]4606。嘉定年间(1208-1224),拨赐433亩田产为开元宫永业,“特免纳租赋,其余寺观不得援例”[8]407。
至此,阏伯成为南宋朝廷最为崇奉的国运神之一,崇祀活动伴随南宋始终。商丘阏伯祠重建后为金人占据,后毁于哀宗天兴元年(1232)的“壬辰之变”。据《元史》载:“壬辰……侃拒之,破其兵四万于新卫州。遂渡河,袭金主,至归德,败其兵于阏伯台。”[11]2345阏伯祠毁于此难,“其所存者惟丘耳”。宋理宗端平元年(1234),宋军曾一度收复南京应天府,是时应天府已是空城。入洛之役失败后,宋廷的势力便再也没有到达商丘。阏伯之祀渐被遗忘,元初“后人不稽所以然之故,遂建王母祠于其上”[12]780-781。
四、又起微澜:元明时期阏伯祠的恢复
元朝时期,统治者汉化迟滞和草原本位的文化取向,造成汉地不治、政治粗疏。阏伯台的重建经历了一个复杂曲折的过程。元初,商丘地方有复建阏伯祠之议,但拖延甚久。元人侯有造撰《阏伯祠记略》称:大德年间,归德府知府史棣、府卒李铨、通判赵维新在同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江汉、高邮幕官林滋、内翰李皞等人的谈话中明确表示了对民间社会建王母祠堂于阏伯台之上的反感,并欲重建阏伯祠,但数年后无果而终。30多年后,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王仁将阏伯祠恢复之事托于归德府郡石氏宗族,但石氏一门对此事并不热衷。建康财赋提举范亭璧听说此事,“奋然力为,建祠三楹于是丘绝顶,徙王母祠于丘麓”,独立完成了重建。
明代,火神阏伯仍为正祀。明初规定,民间神灵,凡为正祀,神像均用木主。据当地老人讲述,阏伯祠中的所有神像也均是用的木主。正因为阏伯祭祀的正祀性质,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知府王有为重修了阏伯祠[10]137。重修后,阏伯祠状貌有了很大改观。这便是我们今天见到的阏伯祠。
不过阏伯祠的影响此时已只是地区性的,始修于明嘉靖末年的《归德府志》中也未见有关明廷敕赐的记载。咏叹阏伯祭祀的诗文作者,往往是本地的缙绅官宦,在地方士绅那里,阏伯祠成为地方文化优势的象征,它所代表的商丘的辉煌过往和厚重历史,常常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吟咏赞叹。康熙四十四年本《归德府志》最初由本地士绅李嵩募修,内收有他和侯恪(1592-1634)咏阏伯台之诗,可从中一窥阏伯台重修前后的样貌。李氏作《阏伯台》诗:
莽莽孤城外,太高郁此台。炎辉犹照耀,帝子已蒿莱。鸟雀春呼乱,牛羊夕下来。凄凉残碣在,读罢一兴哀。[10]628
由此可知,重修前,阏伯台充满“蒿莱”,呈现“凄凉”之景,祠堂乏人守护,以至于“牛羊夕下来”,人们可以在此处自由放牧牛羊。
半个多世纪后,侯恪携子登临阏伯台时,这里的景致已很美好。侯氏把自己的愁苦寄托在了阏伯台“孤鸿”、“花尽”、“日暮”等意象上,如《秋日登阏伯台》曰:
阏伯台高远瞰城,霞天万树倚孤清。我来正值鸿初到,风至不堪叶乍横。菟苑烟深村巷寂,武陵花尽野溪晴。登临剩有筇枝健,五岳何须愧向平。
《九日重登阏伯台》曰:
喜无春雨到重阳,别恨残秋不尽觞。昔岁故人多落魄,一时征雁各分行。高台日暮园林碧,野圃霜寒送菊香。最是茱萸看不得,支离未许病相妨。[10]629
抛开诗中的悲秋离愁,从诗中阏伯台“霞天万树”、“高台日暮园林碧,野圃霜寒送菊香”的景致来看,阏伯祭祀应已在很大程度上恢复,这为清代祀典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五、于兹为盛:清代火神阏伯民间崇祀情形
清代礼制规定,孟夏即春四月上旬丁日祀火神阏伯[12]781。但是,民间不循此例,康乾年间商丘地区已形成大规模庙会,而且祭祀火神阏伯的主体陡然一变,由代表官方的地方官府和文人而变为平民百姓,庙会俨然成了由底层民众主导的、各阶层民众共同参与的狂欢节。乾隆间成书的《归德府志》“风俗”篇中说:
正月元旦,早起,祝内外神,拜家庆毕,遍谒亲友,谓之拜节。……七日,俗传阏伯火正生辰,男女群集于阏伯台及火星庙进香,车马阗咽,喧豗累日。[12]74
阏伯台、火星庙进香活动超越了雅俗之别。清代文人诗文中有关火神阏伯祭祀的内容也较多,如叶增高《八日登阏伯台》、查岐昌《火神阏伯赞》[13]137、刘德昌《阏伯台》等均系此类诗作。
康熙年间,祭祀火神阏伯的规模已经很大,民间崇祀热烈而虔诚。据康熙年间所立《永徼福禄·郡东宋家集居民进香碑记》载:
封□商丘主辰,今在郡城西南隅,其西燧人氏之墓也……神之赫声濯灵历数千百年,犹能使见者改容,□者易虑□□而不敢犯,岂非明德盛者光灵,远实为之呵护于其际耶,迩来焚香者□至寓居郡东僻壤孟陬之朔门外络绎号□塞道夜不绝音盖数千人。则夫江之南河之朔,千途万径,五□杂□纷□籍□搏颡乞灵奚翅十倍于兹。其有鉴于燎原之□迫之而起耶抑以邃古之封实有不可亵越者乎,呜呼?可谓极盛矣,里中某某倡为义举,自乙酉迄今十稔,匍匐台上焚香惟虔,会事既竣,予为书其姓氏以见神之明威固不衰云。
时人叶增高(康熙初举人)有诗《八日登阏伯台》[10]639-640,描绘了当时热闹而富有生活情趣的画面:
一天晴色暖人日,趁伴争驱阏伯台。柳外香浮分短袖,村边帘漾卖新醅。雪融马渡溪桥软,风静幢迎佛号回。极目郊原怀古意,儿童笑指幸山隈。
在叶氏笔下,康熙间人们“争驱阏伯台”,“风静幢迎佛号回”的景象呼之欲出。叶氏动人的诗句中并未交代自己有无拈香祈福之类的祭祀行为,似乎他赴阏伯台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娱乐和消遣,他对这种游观活动由衷地喜爱。
光绪年间,阏伯台庙会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正月初七日前来“朝台”进香的人数已达数万人,可谓盛况空前。光绪年间所立《归德府商丘县西南五市里勒马集东北五里许孔家楼会完满碑》称:
吾邑旧有阏伯台,俗名火星台,其来尚矣。庙貌威严,香火特盛。每当正月之七日,□□□星君诞□之辰,四方男妇奔走崇祀者,不下数万人。
人们“寓居郡东僻壤孟陬之朔门外”,“奔走崇祀者,不下数万人”,阏伯台庙会俨然已成为盛大的公共祀典。这通进香碑的作者显然还认为,因为火神阏伯的正祀性质和商丘人文历史的密切关系,祭祀火神阏伯具有正当性。作者在下面便急于撇清阏伯祭祀与神佛信仰和民间杂祀的关系,并为参与这一盛大的活动而由衷高兴:
夫商丘之野,上应辰星,阏伯之封,载之左氏,其与某宫某寺及诸淫祀者,岂可同日语哉!则四方男妇奔走而崇祀之也,宜矣!庆峰孔君连(原文如此——笔者注)合本村及邻村信善之人,各出资财,每年进香崇卓,弗敢消解。兹当功德圆满之时,议酬灵神,余资若干,庇佑之德,因演五台……
会首
曹云山李金元戚凤鸣孔宪可孔庆峰孔庆甲余风孔宪铎孔宪瑞
王恭玢王振□孔庆余孔庆俊孔宪君孔宪清孔庆国孔宪理孔庆恒
田永福曹金玢张金铎镐金声石东江石宗周邓金榜马福堂马效颜马崇修魁登义魏进本
李永升孙金铎郑际昌周行心戚凤山李心成李明堂李廷起孔儿义邓金缄
高明月王崇昭杨李易关德升宋初□林民□吕心友袁身度吴顺其程魁山李永贞
邑人孔庆俊撰文并书丹
石工李春祥
大清光绪十八年岁次辛巳新正 敬立②
从材料中林林总总的人名中,大致可以看出当时商丘民间社会祭祀火神阏伯的常规仪式和组织方式。勒马镇在祠西南约20公里。会首出面负组织之责,凭借其威望和组织能力可“合本村及邻村信善之人”,对村落社会的影响力超越了村落的行政边界。祭祀的维持需农家“各出资财”,以保证“每年进香崇卓”,说明此时火神阏伯之祀已成为一种日常的宗教活动。
此外,乡民的祭祀活动虽热烈,祭祀目的仍是实用主义的。结合上面两通碑刻,可以发现,在乡民眼中,火神阏伯的重要特征便是“灵”。从这种“灵力”中求取一己之福,是乡民们如此热烈虔诚地祭祀火神阏伯的重要原因。祭祀中出现的“搏颡乞灵”和资金耗费——热烈而近乎迷信的行为,在他们眼中,也是应有之举。有意思的是,地方缙绅们除了强调阏伯的正祀性质之外,也没有排斥这种狂欢的祭祀行为。士庶阶层之间在这一祭祀场域中显然达成了“共识”,中国文化的“小传统”和“大传统”之间发生了沟通和交融。
六、余论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中国传统社会,商丘火神阏伯祭祀绵延不绝,一度得益于国家政权的支持。它的兴亡消长,也与王朝更迭和国家的文化政策变迁相表里。有关的官方祭祀活动至少在秦汉时期已经开始。至两宋,火神阏伯更因与皇权兴亡的密切联系,位阶一再上升,最终成为享祀最隆的国运神之一。赵宋以火德立国,商丘为发祥之地,崇祀阏伯的官方动机无外乎神化皇权,论证和强化统治的合法性,以此来巩固统治秩序。这也是为何民间信仰的火神系统中,炎帝、祝融、阏伯均为火神,南方的祝融、炎帝没有被尊为“国运神”,而处于近畿发祥地的阏伯却能如此。来自士民阶层的回应则说明了这种“神道设教”的做法一定程度上达到了目的。王明清《挥麈录》中赵匡胤在阏伯庙卜得“九五”卦象的故事,不管有无其事,均应看做是在官方崇祀阏伯的影响下,时人不自觉产生的对赵宋政权神授的想象。引导、诱发人们产生这种想象,又恰恰是官方崇祀阏伯的初衷。
但是,这种以皇权强力推动的祭祀终难长久维持。金末,阏伯祠毁于战火。元朝系少数民族入主中原,政治粗疏,对阏伯这类“地方性”神灵的祭祀较为忽视,商丘又非京畿,因此阏伯祠长期废弛,直到元末才得以恢复重建。明以继承赵宋故业自居,对其祭祀较为重视,因而明嘉靖年间便有了知府王有为修葺之举。至清代,尤其是康乾时期,随着农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以阏伯祠为中心形成了规模盛大的庙会。此外,“五德终始说”在明清统治者那里已经没有市场,而且元朝以来政治中心的东移和大运河的裁弯取直,不可避免地造成了豫东地区政治经济地位的下降。这也是明清以来火神阏伯祭祀迅速民间化的又一原因。
清代以来,火神阏伯信仰以庙会等形式组织与连结了当地民间社会,并因为与商丘地域文化的密切关联而获得了缙绅阶层的好感和赞助,从而使这一祭祀行为超越雅俗之别,成为本地士庶普遍继承和认同的文化遗产和生活内容。民间化、世俗化的蜕变保证了其繁盛壮大,以至于很大程度上支配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火神阏伯祭祀的民间化、世俗化,反过来也证明了清代社会的民力伸张和世俗化等面向,体现出一些“早期现代性”的特点。商丘地区经历的复杂变迁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历史变迁的缩影。
注 释:
①李景聃是在田野调查中发现这一现象的,参见李景聃《豫东商丘永城调查及造律台、黑孤堆、曹桥三处小发掘》,《考古学报》,1947年第2期。从文化产业开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开发的角度探讨其庙会开发问题的,参见卢伟、曹珂铭《关于火神台庙会的调查与思考》,《商丘日报》,2003年12月7日,第1版;王小块《商丘阏伯台庙会研究》,北京师范大学2004年硕士论文;王小块《关于商丘火神台庙会的田野调查》,《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葛磊《商丘火神台庙会产业发展初探》,《东方艺术》2009年第S2期。对商丘火文化的介绍、梳理,参见王少华《浅议火文化在商丘》,《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2年第4期;张学勇主编《中国火文化之乡——河南睢阳》,郑州:大象出版社,2010年;张学勇主编《火火火:商丘火文化文集》,郑州:大象出版社,2011年。
②拙文中引用的阏伯台石刻资料,系笔者于2011年7月在贾凯、陶传祥两位先生协助下整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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