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白唱和诗用典研究
2013-08-15张敬雅
张敬雅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用典,又称用事,是中国诗歌史上长时期存在的一种艺术表现手法。刘勰曾于《文心雕龙·事类》中言“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将典故划为“举人事以征义”和“引成辞以明理”两类[1]614。这里所指“据事”、“援古”,针对具体文学作品中用典现象而发,也即说,用典是在创作中灵活地将历史故事、往昔人物、经典诗文语句融会贯通,以实现凸显作品欲表达主题、彰显蕴含思想情感的效果。罗积勇则在《用典研究》中亦明确:“为了一定的修辞目的,在自己的言语作品中明引或暗引古代故事或有来历的现成话,这种修辞手法就是用典。”[2]2“通常我们把典故分为事典和语典。事典是指被引用的前代典籍中的古代神话传说故事、历史故事、寓言故事、宗教故事等。语典指被引用的从典源文句中摘取的语词。”[3]7
诗歌依广阔的社会背景取材,以抒情言志为基础,着力再现当世环境及诗人心境。中唐时代的元稹、白居易,他们的创作无不浸润着个体际遇。对元、白唱和诗所用典故进行分析,可从中探究诗人的思想、感情、偏好,加深对二人的理解。
一、元白唱和诗中典故征引范围
以白居易著,丁如明、聂世美点校的《白居易全集》,谢思炜的《白居易诗集校注》,及元稹著、冀勤点校的《元稹集》,杨军的《元稹集编年笺注诗歌卷》为底本,笔者统计,今可见元白唱和诗238首,由元稹所作唱诗与和诗共103首,白居易所作唱诗与和诗共135首两部分组成。继而参阅《中国典故大辞典》、《全唐诗典故辞典》等书目对此238首唱和诗实际用典按先后顺序梳理,印证了元白唱和诗所引典故在数量上大为可观的预想。
统计结果显示,在元白可考的唱和诗范围内,元稹有42首诗歌用典,占二人唱和诗中元稹诗歌总量的40.8%,且在这42首诗歌间用典210处;白居易有57首诗歌用典,占二人唱和诗中白居易诗歌总量的42.2%,且在这57首诗歌间用典251处。略从引征范围看,元白唱和诗所引典故,经史子集均有涉入。
(一)元稹诗歌用典情况
(二)白居易诗歌用典情况
引用经部典故63次:《诗经》18次,《左传》14次,《论语》13次,《礼记》8次,《易》4次,《孟子》3次,《周礼》、《尔雅》、《尚书》各1次;史部典故100次:《史记》35次,《晋书》25次,《后汉书》19次,《汉书》6次,《三国志》4次,《战国策》、《宋书》各2次,《北史》、《华阳国志》、《旧唐书》、《三辅黄图》、《列女传》、《吴越春秋》、《高士传》各1次;子部典故49次:《庄子》10次,《世说新语》7次,《古今注》4次,《列子》、《淮南子》、《老子》各3次,《博物志》、《韩非子》、《列仙传》、《搜神后记》各 2次,《艺文类聚》、《尸子》、《说苑》、《潜夫论》、《法言》、《西京杂记》、《幽明录》、《初学记》、《风俗通义》、《世语》、《东观汉记》各1次;集部典故39次:《楚辞》7次,《古乐府》2次,《邺都故事》1次,潘岳文集4次,宋玉、曹植文集各3次,贾谊、枚乘文集各2次,陶渊明、王褒、班固、鲍照、刘伶、李康、皇甫松、张华、宋之问、崔鸿、陆机、庾信、李白、郭璞、杜甫等人文集各1次。将白居易唱和诗所引典故与元稹相较,亦同样偏重《史记》、《晋书》、《后汉书》、《汉书》等史书,其次是《诗经》、《左传》、《论语》、《礼记》等经书,使用次数与白居易对典故的价值认同程度相关。
元、白二人之所以惯用史部和经部典,与社会因素及个体经历密不可分。他们将史部典故作载体借古喻今,恰若杨义《李杜诗学》所言,“是一种有关时代对应性与心灵对应性的历史精神系列的选择”[4]460。与此同时,唐代儒释道并存,处于其间,很少有人单受一家影响,元、白亦然。举白居易为例,早年通读儒家经典,后关注佛、道等典籍,思想基本以儒家为主干,对待三教持兼容并包的圆融立场。元白多年的唱和诗作,其典故出处灵活多样,覆盖宏阔。有正史、杂史,有神话故事、汉魏杂传,又有唐传奇、笔记小说等。它们按某种特定的规律分布,既增强诗歌表现力,又使作品言简意赅,余韵回荡。
二、元白唱和诗中事典分类考察
(一)元白唱和诗中,元稹唱诗与和诗所引事典情况
1.涉及经部事典。《左传》:参商、乘轩、祈招、南风不竞、钟仪恋楚;《尚书》:霖雨等。
2.涉及史部事典。《史记》:游夏之徒、伊尹心、枣如瓜、子房帷、穿杨、脱颖而出、商山四皓、李斯溷鼠、忆黄犬、北里当绝听、张良椎车轮、赵高杀二世、摧悴戚夫人、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明珠暗投、屈原沉湘、丧家狗、庄舄之吟、张仪舌存、奇货可居、三闾愤、五羖大夫百里奚、负荆请罪、韦编三绝、三岛、紫气逢真、贾谊为才、渭津、雕龙、五大夫等;《后汉书》:二星徼外、避骢马、孟光梁鸿、直如弦、马融帐、黄宪万顷、遗布、鸟哭杨震、范甑尘、桑榆、奥区、五袴、铜柱、鸢跕方知瘴、蔡女、借寇、壶公、叶县王乔、铜盘钓鱼等;《晋书》:邓攸无子、城社有狐、堕泪碑、莼羹鲈脍、丰城剑、改词曹、折桂、二妙、洛阳纸贵、贪泉、三刀、犬书;《汉书》:窥园、改弦更张、恶影当务息、弃繻、扬雄谏猎、燕蒯受揶揄、布鼓、于公门户、满籝金;《三国志》:阮籍哭穷途、木奴、陈琳檄、贤人;《战国策》:牛后、骥服盐车;《列女传》:黔娄;《旧唐书》:还帝笏;《梁书》:飞蛾扑火;《北史》:八米卢郎;《吴越春秋》:穴为探符坼等。
3.涉及子部事典。《庄子》:冰雪容、大鹏九万、涸辙之鱼、濡沫、探珠骊龙、吓飞燕、邯郸学步、魏王瓠、章甫;《世说新语》:王子猷夜访戴安道、啸阮、披云雾;《续晋阳秋》:情会招车胤、牛渚吟;《孔子家语》:商瞿有庆迟;《说苑》:雍门沾襟、茅焦脱衣谏;《述异记》:蛟女、柯烂;《汉武故事》:曼倩窃桃、王母顾方朔;《山海经》:丹穴;《列子》:狎鸥;《幽明录》:刘阮;《搜神后记》:乌龙;《西京杂记》:文君白头吟;《韩非子》:齐竽;《古今注》:别鹤操;《神仙传》:缩地;《神异经》:玉女投壶等。
4.涉及集部事典。《楚辞》:歌牛下;司马相如《长门赋·序》:金屋赋;宋玉《对襄王问》: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曲高和寡;蔡邕《琴操·梁山操》:梁山曲;刘公干《赠五官中郎将四首》:公干卧等。
(二)元白唱和诗中,白居易唱诗与和诗所引事典情况
1.涉及经部事典。《左传》:乘轩、雄鸡断尾、孔丘伤麟、钟仪恋楚、虫莫智于龙等。
2.涉及史部事典。《史记》:管鲍之交、贾谊南迁、商山四皓、张仪舌存、群轻折轴、灵均独醒、翦桐、张陈、赵襄骨肉、客结任安、鲁连箭书、荆山铜、李斯戮辱、郦其被烹、八难、陈平心、张良黄石、为我楚舞,我为楚歌、穿杨、贾谊怀沙、钧天广乐、支床、甘棠、三岛、范蠡乘舟、履舄交错、三哺;《晋书》:山公醉酒、堕泪碑、丰城剑、改词曹、彦辅怜卫叔、折腰、莼羹鲈脍、贪泉、何曾箸、陶潜篮舆、卧瓮、孟嘉落帽、洛阳纸贵、折桂、车胤聚萤、阮籍白眼;《后汉书》:梁鸿孟光、避骢马、张纲埋轮、薏苡谤、鹦鹉赋、文姬才稚、袁安卧雪、褰帷、五袴、文举酒、胶漆、破柱、叶县王乔、杜母;《汉书》:戚夫人、侏儒饱、弃繻、顿首伏青蒲、谷永、持斧;《三国志》:王粲赴荆、陈琳檄、铜雀台、书籍相与、贤人;《战国策》:伯乐识马、骥服盐车;《宋书》:谢公屐、漉酒巾;《北史》:侧帽檐;《华阳国志》:五丁开险;《旧唐书》:三矢平虏庭;《三辅黄图》:相风铜乌;《列女传》:吹箫;《吴越春秋》:子胥涛;《高士传》:箕颍等。
3.涉及子部事典。《庄子》:涸辙之鱼、濡沫、腐鼠、刳肠、徐无鬼;《世说新语》:一柱难支、坦腹东床、吴牛喘月、玉山颓、鬼揶揄、东山妓、蒹葭倚玉树;《古今注》:蝉鬓、别鹤操;《列子》:余音绕梁、巨鳌载三山;《淮南子》:杨朱泣路岐、蘧伯知非;《博物志》:前日醉;《韩非子》:守株待兔;《列仙传》:王子晋、汉皋佩;《搜神后记》:乌龙、丁令威辽东化鹤;《尸子》:盗泉;《说苑》:雍门沾襟;《幽明录》:刘阮;《初学记》:青田鹤;《世语》:鸡树;《东观汉记》:张堪等。
4.涉及集部事典:贾谊《鵩鸟赋序》:鵩集于舍;《邺都故事》:望铜台;潘岳《杨仲武诔》并《序》:潘杨;宋玉《对襄王问》: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曲高和寡等。
对元、白唱和诗中各自用事典归纳,从整体角度能观察二人均倾向引《左传》、《史记》、《后汉书》、《晋书》、《汉书》、《三国志》、《战国策》、《旧唐书》、《吴越春秋》、《北史》、《列女传》、《庄子》、《世说新语》、《列子》、《古今注》、《说苑》、《幽明录》、《韩非子》、《搜神后记》等古籍所含故事作为诗歌内容。在此基础上,若以细处而论,则选取点面又有不同:元稹还侧取《尚书》、《梁书》、《续晋阳秋》、《孔子家语》、《述异记》、《汉武故事》、《山海经》、《西京杂记》、《神仙传》、《神异经》、《楚辞》等书目的典故为我所用;白居易则将兴趣着眼于《宋书》、《华阳国志》、《三辅黄图》、《高士传》、《淮南子》、《博物志》、《列仙传》、《尸子》、《初学记》、《世语》、《东观汉记》等反映的信息。
三、元白唱和诗中语典分类考察
元、白唱和诗所引语典多样,《诗经》、《楚辞》、《论语》、乐府歌谣、诸家赋作及初盛唐诗歌等,都为其取典来源。
(一)元白唱和诗中,元稹唱诗与和诗化用语典情况
《诗经》:死则同穴、白华、伐木、贝锦、鹿鸣、一日三秋、好逑、三星、蕣华、女萝、徂暑、百夫之特、青蝇、罍满罄瓶、执殳、瞻言百里、一苇、北堂;《论语》:五人而天下治、色难、益者三友、三人行,必有我师、蛮貊可行、拱北辰、谋道不谋食、惊岁寒、直道、乘桴浮海、击磬、朽株;《左传》:卫足葵、肉食、棼丝;《尚书》:巧言令色、沃心;《孟子》:独善、沧浪濯缨;《易》:出处、改邑不改井;《礼记》:宿草;《史记》:千虑竟一失;《战国策》:书十上而说不行;《庄子》:实之宾、彭殇、精诚之至;《孔子家语》:饱肆;《老子》:宠辱何惊;《抱朴子》:鲁鱼;《淮南子》:肝胆胡越;《吕氏春秋》:蠹枢;《道德经》: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楚辞》:江离、辛夷车、楚臣伤枫、丹丘;《文心雕龙》:秀发;赋作:扣玄、白发鬓垂、横波目、荒于禽、好光仪、润色鸿业、潘鬓;乐府:烹鲤、冉冉府中趋、碧玉;他人诗文:南风、瑶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织素、风摧秀木、倾国倾城、梢云、临仙坛、委泥沙等。
(二)元白唱和诗中,白居易唱诗与和诗化用语典情况
《诗经》:贝锦、乌之雌雄、巷伯、无纵诡随、人百其身、颠倒衣裳、蒹葭、执殳、十月蟋蟀、日居月诸、鹿鸣、白驹、吐茹、嘉鱼、补衮、弄璋;《左传》:药石规、掎角、鹰鞲、盗憎主人、凤兆、掉鞅、悬磬;《论语》:造次必于是、磷缁、惊岁寒、三黜、迅雷风烈必变、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三复白圭、孔子逝川、乘桴浮海、闻韶;《礼记》:郑卫之音、鹦鹉能言、缁衣、丝纶、君子比德于玉、松筠、贯珠歌、轮焕;《易》:金兰、尺蠖、憧憧往来、存诚;《孟子》:失人唯恐不伤、濯缨歌、人爵;《周礼》:肺石达穷民;《尔雅》:会稽竹;《尚书》:友于;《史记》:金马门;《后汉书》:车如流水,马如游龙;《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稊米、白驹过郤、淡水交情、栉风沐雨;《古今注》:薤上朝露;《列子》:负日;《淮南子》:钟山之玉;《老子》:宠辱若惊、希夷、荆棘生焉;《博物志》:屈佚;《韩非子》:吹毛求疵;《艺文类聚》:秋兰荣;《潜夫论》:百犬吠声;《法言》:鸿飞冥冥;《西京杂记》:远山眉;《风俗通义》:乌鹊填;出自《楚辞》:江离、歠醨、射天狼、鶗鴂、羿落九乌、纫秋佩、神龙失水;赋作:潘鬓、半死梧桐、沃雪、孤雌寡鹤、晔煜、徒望岁以自必、断岸、东邻女、巫山云雨;乐府:陇水、烹鲤、商洛紫芝;他人诗文:北窗风、幕天席地、风摧秀木、葵藿、君子饮、宜城酝、月中桂、秀色可餐、南国有佳人、孤鸾、斗十千、二八年、青溪道士、流涎等。
就经史子集言,元稹引《诗经》18次、《论语》12次、《楚辞》4次占其唱和诗大部分来源。白居易引《诗经》16次、《论语》10次、《礼记》8次、《楚辞》7次占其唱和诗大部分来源。举《楚辞》中语典化用为例,王逸《楚辞章句》云:“《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5]2-3《楚辞》渗透的浪漫主义色彩,屈原忧国忧民的思想,均对元、白创作产生作用。此外,元、白还多从集部取,化用诗句赋句。就元稹唱和诗语典化用集部,涉及刘勰、陆机、徐陵、左思、傅武仲、谢偃、祢衡、班固、潘岳、司马相如、孙绰、东方朔、傅玄、李康、宋玉、蔡邕、李延年、刘孝先、阴铿、虞世南、刘公干等人作品。就白居易唱和诗语典化用集部,涉及潘岳、枚乘、陶渊明、王褒、班固、潘岳、鲍照、宋玉、贾谊、刘伶、李康、曹植、皇甫松、宋玉、张华、宋之问、崔鸿、陆机、庾信、李白、郭璞、杜甫等人作品。值得注意的是,班固、潘岳、宋玉,对元、白皆影响较大。
四、元白唱和诗选用典故的现实意义
沈德潜说道:“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6]524经由叙述可览,前代文学作品在为后人提供可参照写作素材的同时,亦成为争相模仿的对象。元、白唱和诗,包含流露心迹抒写壮志豪情之语,更有感慨人事变迁之语。典故的使用增强了诗文的趣味性和可读性,颇具价值。
高友工先生曾于《唐诗的魅力》言:“一个典故有两个极点:一个与现实问题相关,一个与历史事件相关,两个互相比较,而比较的目的则在于显示它们的相似之处,从而提供机会以使诗人描述或评论现实的问题。”[7]161元、白唱和诗由事典语典显露出的现实意义亦即其用典的目的所在。
(一)元、白唱和诗借典故感慨怀才不遇
元稹元和五年庚寅(810)作于江陵的《予病瘴,乐天寄通中散、碧腴垂云膏仍题四韵以慰远怀开坼之间因有酬答》中写道:“金籍真人天上合,盐车病骥轭前惊。”[8]202化用《战国策·楚策四》骥遇伯乐事。发出这样的感慨,不能不与诗人的遭遇相联系,尤以元稹对此描绘为突出。此年春,元稹因与仇士良在敷水驿争厅,回到长安以后,宦官和旧官僚诬指他“务作威福”,被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元稹无丝毫准备,接诏后即刻踏上贬途。道路险阻,环境恶劣,心情可想而知。诗文以此典,强调有才之人总难被伯乐关注、赏识,暗指自己在贬地亟待援助,渴望大展宏图。又如白居易作于长安的《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贾生离魏阙,王粲向荆夷。”[9]164化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10]367好友被贬江陵,白居易为其抱不平,字里行间讽刺时政。并用贾谊屈才遭疏离事写尽流放飘零之悲,对元稹的浓重担忧及深重挂念跃然纸上。
(二)元、白唱和诗借典故凭吊追忆先贤
如元稹作《思归乐》:“遐想玉泉寺,久闻岘山亭。”[8]1化用《晋书·羊祜传》中晋征南大将军羊祜曾都督荆州诸军,死后荆州百姓为他在岘山立碑表示怀念事。适逢元稹赴江陵途经此地,有感于斯,顿然泪下,既赞扬羊祜为地方长官美政有绩,也咏襄阳。《阳城驿》中:“今来过此驿,若吊汨罗洲。”[8]16化用《史记·屈原列传》:“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10]367战国时,楚大夫屈原忠君爱国,遭谗远谪,投汨罗江自尽。西汉才士贾谊中谗遭贬,途经湘水,曾作《吊屈原赋》,抒发心中不平。后因以“吊屈原”作为伤叹贬谪典。元稹亦引此事述及自身遭谗陷害被贬离京的愤懑之气。
(三)元、白唱和诗借典故尊崇魏晋风度
如白居易作《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残席喧哗散,归鞍酩酊骑。”[9]164化用《晋书·山涛传·山简传》“山简醉酒后倒接篱”事,描绘随意放松,能洒脱享受现世生活的人物形象。《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新楼北园偶集从孙公度周巡官韩秀才卢秀才范处士小饮郑侍御判官周刘二从事皆先归》:“卧瓮鄙毕卓,落帽嗤孟嘉。”[9]326化用“毕卓卧瓮”、“孟嘉落帽”典,衬托诸人北园宴集兴致之高。《早春西湖闲游怅然兴怀忆与微之同赏因思在越官重事殷镜湖之游或恐未暇偶成十八韵寄微之》:“立换登山屐,行携漉酒巾。”[9]342化用《宋书·谢灵运传》“灵运登蹑常著木屐”事及《宋书·隐逸传·陶潜传》“以葛巾流酒”事。魏晋名士多任诞不拘,纵酒旷达,元、白举此类事典以表达对自由般生活情趣的向往。
(四)元、白唱和诗借典故赞美坚定友情
如白居易所作《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9]163分别化用《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11]364《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恶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孟孙死,吾亡无日矣。”[12]780以“金兰”喻元、白间志趣相投,以“药石规”谓自己同元稹间能直言奉告,毫不遮掩的行为,尽显真诚情感。元稹于是年所作《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近朱怜冉冉,伐木愿偲偲。”[8]116化用《诗·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13]253此期间,两人分隔江陵、长安,即用“伐木”等语词表示对友人白居易的深切思念。再或元稹《阳城驿》言:“一夕不相见,若怀三岁忧。”[8]14化用《诗·王风·采葛》:“一日不见,如三岁兮。”[13]112带有夸张性质地表现了彼此因几日不能见面便倍觉恍如隔年的感受。
(五)元、白唱和诗借典故叹息时光易逝
如白居易贞元十八年(802)所作《秋雨中赠元九》:“莫怪独吟秋思苦,比君校近二毛年。”[9]168元和四年己丑(809)的《曲江感秋》:“昔人三十二,秋兴已云悲。”[9]114元稹元和五年庚寅(810)作于江陵的《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宁牛终夜永,潘鬓去年衰。”[8]118诗中“二毛年”、“三十有二”、“三十二”,皆化用自潘岳《秋兴赋·序》:“晋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14]19231 岁的诗人,因与潘岳所处共同年龄阶段而引其典述说愁苦,发出白丝满头的叹老之音,确为自然之事。且叹老同时仍怀揣着对再次获得回朝委以重任机会的憧憬。
(六)元、白唱和诗借典暗潜无嗣之忧
如元稹作《遣悲怀三首》:“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8]99《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士元名位屈,伯道子孙无。”[8]138化用《晋书·良吏传·邓攸传》中伯道于逃难途,舍弃自己而保全亡弟之子,卒无子嗣事。元和十四年己亥(819)作于通州《酬乐天江楼夜吟稹诗,因成三十韵(次用本韵)》:“阮籍惊长啸,商陵怨别弦。”[8]143白居易《和微之听妻弹别鹤操,因为解释其义,依韵加四句》:“商陵追礼教,妇出不能止。”“幸免生别离,犹胜商陵氏。”[9]314化用崔豹《古今注·音乐》:“《别鹤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子五年而无子,父兄为之改娶。妻闻之,仲夜起,倚户而悲啸。牧子闻之,怆然而悲。”[15]9元、白当时皆暮年无子,这里以商陵牧子被迫休妻为衬托谓自己与元稹虽无儿而能与妻偕老亦足以欣慰。白居易的《余思未尽加为六韵重寄微之》写道:“琴书何必求王璨,与女犹胜与外人。”[9]340元稹作《酬乐天馀思不尽加为六韵之作》答:“商瞿未老犹希冀,莫把籝金便付人。”[8]247化用《孔子家语》“孔子弟子商瞿年过四十方得子”事。诗以“商瞿”为喻,谓自己与白居易有可能如商瞿晚年得子,不必急忙把家业传给外人,彼此间进行情感劝慰。
大体而论,两人抒情方式的选用多种多样,有“直笔”“曲笔”之分。当身处某种不能、不愿明说的境地,元、白便会习惯性地借助文字隐晦叙述,这就必要用典故作为支撑,以将内心真切体验和感悟挥洒纸间,引起读者联想、共鸣。
诗歌大量用典是社会历史文化发展和文人自觉继承的产物,更是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综合以上分析,元白唱和诗用典灵活自如,建构了一系列完整的意象,从而使诗歌意蕴丰富。元、白唱和诗用典手法大体一致,均侧重取史部和子部典以用事,沿袭经部和集部前代作家字句以用语;都偏好举屈原、贾谊、司马相如等楚汉文人,孔子、庄子、老子等儒家圣人,以及张翰、阮籍等魏晋名士。但元、白唱和诗在引用人物典故上又各有侧重,白居易诗歌出现了以鲁仲连为代表的侠客群体,这是元稹诗歌所没有的。虽然在引魏晋人物典方面存在诸多相同处,但差别也很大。元稹诗歌常提及戴奎,白居易诗歌则多提及王羲之、刘伶、王粲等人。元稹诗歌惯举黄宪、王烈、于定国、寇恂例为美政典,白居易诗歌熟用周召公、杜诗等事。元稹诗歌典故融汇了褚遂良、茅焦等一系列忠臣形象,白居易诗歌典故凸显了张仪、仁安、史丹的赤胆真诚。元稹诗歌还借以费长房、安期生为代表的道家神仙为典,白居易诗歌转以关注东方朔、黄帝、萧史、弄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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