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下的生存迷惘及抗争——析品特的《送菜升降机》
2013-08-15李华
李 华
(河南工程学院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1191)
一、品特荒诞剧的诞生
哈罗德·品特(1930—2008),20世纪后半叶被世界文学界和戏剧评论界公认为英国最璀璨的一颗巨星,是继萧伯纳和贝克特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三位英国剧作家。他占据着现代经典作家的地位,用来描绘戏剧中特定的氛围和环境、来自其姓氏的形容词“品特风格的”已进入英语词典。
品特出生在伦敦东区的一个犹太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炮火给品特造成的创伤令他终生难忘,战争不仅摧毁了品特对童年的美好回忆,也摧毁了他所有的安全感。这一切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和威胁的记忆,尤其是作为犹太人,德国纳粹的暴行和屠杀使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残暴及以后他在社会中所遇见的各种暴力感受更深。他试图用戏剧的手段来研究人与人之间的内在关系及个体与社会的外在关系,探索社会暴行下的深层内涵。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刚刚散去,资本主义体系进一步瓦解,政治、经济和思想危机全面爆发,社会灾难深重,人们失去了安全感,感到惶恐,于是荒诞派戏剧应运而生。荒诞派戏剧敢于接触现实矛盾,注定了它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充满艺术力量,之所以成为战后西方重要的戏剧流派,并且影响深远,是因为它揭露了当代资产阶级的精神危机,传达了一代人的思想状态。荒诞派戏剧通过离奇、荒诞的人物形象自觉不自觉地反映当代高度物质文明的资本主义社会矛盾,荒诞的背后隐喻了当代的社会矛盾。尤耐斯库说过:“荒诞就是毫无意义……因为失去了宗教信仰和理性的根源,人类就变得不知所措;他所有的行为也变得毫无意义,荒谬和无用”。[1]荒诞在音乐中指不协调音,在哲学上指个人与其生存环境脱节。加谬在《西西弗神话》中把荒诞解释为:“一个能用理性方法加以解释的世界,无论有多少毛病,总归是个熟悉的世界。是打上人的印记的。可是一旦宇宙中间的幻觉和照明都消失了(启蒙主义者把理性叫做照亮世界的阳光),人便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他成了一个无法召回的流浪者,因为他被剥夺了关于失去的家乡的回忆,而同时也缺乏对未来世界的希望;这种人与他自己的生活分离的状况真正构成荒诞感。”[2]
人对外部世界无法理解,世界只是冷漠和陌生的面孔,在这个不是为他创造的世界上,人茫然不知所措,处境尴尬。越来越多的作家在作品中把世界描绘为一个荒诞的所在,随之戏剧舞台上出现了一种新的戏剧流派——荒诞派戏剧。它采用与传统戏剧不同的艺术手法,没有完整的人物形象,没有符合逻辑的连贯的情节,没有矛盾冲突,也没有解决办法,只有凌乱的舞台形象,人物对白是胡言乱语,语言支离破碎,荒诞不经,既像噩梦,又像幻觉。但在荒诞的背后折射出西方资本主义精神世界的一些普遍性的东西。既然一切皆荒诞,作家就不可能用理性的形式来表达荒诞,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荒诞派作家就尝试了一种与荒诞的内容相适应的艺术形式——荒诞派戏剧。
品特当过演员,后来开始写剧本,在荒诞派的影响下,他以荒诞的手法写了许多舞台剧,如《房间》《生日聚会》《送菜升降机》《看管人》等。品特早期作品大多表现的是人失去自我,在一个荒诞不可捉摸的世界里茫然不知所措,人与人之间隔绝等。人物背景虽然不可知,但还是深深打上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英国生活的烙印。作品反映的主要是英国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人物是当时资本主义社会最常见的类型,如流浪汉、无业游民、小职员、职业杀手、寄生虫等,背景往往是穷人常住的简陋住宅或者低级的出租屋。但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些常见的人和事逐渐显现出其荒诞性。在他的典型剧作中,除了荒诞之外,人物还处于受约束的生存状态中,试图巩固自己的地位,保护自己免受外来入侵。他描绘的人与人之间在心理层面上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权力关系,人们无法抗拒彼此间存在的权力欲望,权力是一切迫害和摧残行为的根源。瑞典皇家学院在授予品特诺贝尔文学奖时这样评价他:“他使戏剧回归到它的基本元素,一个封闭的空间和不可预知的对话。人们在这些对话中受到彼此的控制,一切矫饰土崩瓦解。其戏剧情节降至最少,戏剧艺术源自于权力斗争和对白间的捉迷藏。”[3]英国戏剧评论家艾斯林因品特的早期戏剧环境荒凉、人物神秘孤寂及语言受阻碍等艺术特点而将之归为“荒诞派戏剧”。但是,品特显然不仅仅是一位荒诞派剧作家,他也关注人类社会和人类的生存状况。他的剧中人物为了存在,彼此之间进行着各种较量,进行着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不仅争夺话语权,也争夺生存空间。
二、品特荒诞剧的深层意义
本文以品特的《送菜升降机》[4]为例,来剖析品特作品中世界的荒诞及生存于其中的人物的迷惘心态和对命运所作的徒劳抗争。
《送菜升降机》讲述的是名叫班和格斯的两名职业杀手的故事。他们从属于一个神秘组织,起初两人在地下室待命,直到最后观众才知道他们等待的命令就是干掉格斯。整个作品充满着神秘的气氛,人们除了知道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谋杀任务之外,对其他情况一无所知。干掉格斯的命令居然是升降机发出来的,机器变成了房间的入侵者。通过两名杀手的对白,人们渐渐知道格斯显露出对组织的不满和反叛迹象。格斯本来是某个神秘的暗杀组织的成员,前次谋杀给他良心上留下的恐惧把他推向叛徒之路:“我一直在想最后那个姑娘……她血肉横飞……我们走了以后,谁来收拾打扫……”[4]162这种负罪感导致他对上面组织权威的不满:“我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垃圾里。要是有扇窗户就好了,能看到外边是什么样的。”[4]147实际上格斯想突破窗子的想法,就是荒诞概念中“形而上学痛苦”的具体表现,他无法忍受被禁锢在“存在”本身的牢笼里的痛苦,想要逃出自己的存在枷锁。这包含着格斯的迷惘、疑惧、绝望和在现实面前的无能为力。他不停地对神秘组织的性质和公正性提出质疑,使自己一步步沦为危险人物,并开始发现那间房子的秘密,先是升降机,然后又是隐蔽着的话筒。他越来越对楼上的无理要求反感,不愿意做另一个“升降机”。格斯的这种质疑和反叛,对那个要求其成员像机器一样绝对服从命令的组织来说是不能容忍的。虽然观众不能直接看到神秘组织,但通过门下传来的纸条和送来命令的升降机,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神秘组织及其力量的存在。格斯无法逃脱权力的控制,因为在房间外的某个地方,一只眼睛一直监视着房间内的一切,一只黑手在操纵着房间内人物的命运。格斯对自己的命运无法抗争,在权力面前他无能为力,陷入了两难的生存困境,最终无法逃脱被清除的命运。
人们通过语言可以表达对世界的认识,一旦人们对世界的认识陷入荒诞,语言也就失去了意义,如果不能用语言沟通思想,语言的丰富性也丧失了意义,语言就沦为空洞的口号。
在《送菜升降机》中,品特用荒诞的形式描述了世界的不可知、命运的无常、行为的无意义及人生活的毫无价值等,人被流放在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世界上,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无法理解从而产生痛苦和焦虑。这也是荒诞派戏剧的一般思想特点。品特把当代社会的具体问题隐藏在“形而上学”的“生的痛苦”中,人们想摆脱自己的存在,但又无所适从,不知道要怎样追求,从而产生了荒诞感。剧中,事情好像发生了,又好像没发生,似是而非,没有确定性。品特曾说过,人们要求事物有确定性,这可以理解,但他做不到,因为“真假、虚实之间没有确定的界限。一个事物不一定非得是真或是假。它可以既真又假”[5]7。
在《送菜升降机》中,人物的背景和他们所属组织的性质都像谜一样困惑着观众,他们没有来历,没有身份,人物自己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抓住一点东西就试图向自己、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但都是徒劳的,所以永远也说不清自己是谁。人的形象被降到最低限度,没有起源,没有发展,没有个性,也没有社会存在,被剥夺了作为人的一切特征。这是注定要灭亡的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表现,它已经失去了历史的主动性,正走向没落和衰亡,人物的理想破灭、无能为力、歇斯底里、荒诞不经的情绪正反映了这一历史趋势。剧情和对白都模棱两可,神秘莫测,就像品特自己说的那样:“我剧中的情形和人物总是模糊不清的。因为,我认为生活本就是难以说清的事。”“这个世界充满了惊奇。不论何时,一扇门打开后,就会有人走进来,我们想知道,他是谁?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为什么进来?有多少时候,我们能明白某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呢?”[6]正是由于这种不确定性和未知性,这种超现实主义的神秘而朦胧的效果,品特才被归为荒诞派戏剧家。他曾说道,我要是知道人物的背景,早就说出来了。荒诞派戏剧之所以是生活的寓言,在于它有意地回避任何论断,因为生活本身也是不做任何论断的。本剧中人物对白意义晦涩难懂,充满了弦外之音,评论家认为这是对人类存在现实的思考,人们对他生存在其中的世界、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他们空虚、孤独、苦闷、压抑,这就是作者所要表现的人类的生存状态,揭示了人类在一个荒谬世界中的尴尬处境。班和格斯作为人类的缩影,整日蜷缩在地下室,他们的处境尴尬难堪,生活毫无意义,自己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这就是荒诞概念中的人类生存条件——缺乏意义。
品特认为,在现代社会中人类普遍面临着精神痛苦与迷惘。他极其关注人类在现实社会中的生存状态,在展现荒诞的同时透视出人类的生存困境,表达出对个体、对社会及对人生的荒诞体验。他对人类在多重挤迫下无力作出选择的生存困境进行了深刻的揭示,将人类的生存状态概括为无可逃脱的生存困境、人们绝望中的挣扎及孤独的存在。人类面临着种种威胁,为了生存不断与外部环境抗争,但最终无法逃离悲剧的命运。品特的荒诞意识隐含了现代性焦虑的时代特征,通过对人类生存困境的迷惘和心灵创伤的深度思考,传达出一个关注人类生存境况的哲学境界,折射出对人类最大的终极关怀。品特的戏剧为研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领域提供了有用、有力的佐证,能给人们以思想上的启迪。
[1]ESSLIN M.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M].New York:Anchor Books,1969.
[2]〔法〕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3]CROWN S.Nobel prize goes to pinter[N].The Guardian,2005-10-13.
[4]〔英〕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M].华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
[5]邓中良.品品特[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
[6]PAGE M.File on Pinter[M]London:Methuen,1993:10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