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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抉择:思想与诗学之间:钱谦益之思想、诗学和政治行动三向互动的阐释

2013-08-15李林蓉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四川成都610213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钱谦益理学阳明

李林蓉(四川文化产业职业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13)

崇祯十七年(1644),明思宗在内寇外贼的双重威逼下自缢于北京煤山(今景山),从此拉开了明朝臣民“无父无君”的局面,满清多尔衮率军趁机入关,打的是“为尔等报君父之仇”的幌子,这个幌子也给偏安一隅的南明弘光政权灌了一济迷魂汤,不论是被称为奸贼的宦官马士英,抑或是以后成为烈士的南明大将史可法都是“联虏平寇”政策的赞决者①。从崇祯十七年自缢煤山到满清顺治二年(1645年)豫亲王多铎攻破南京这一段时间是钱谦益最能心安理得的时期,钱谦益与柳如是偃居于崇祯十六年落成的绛云楼(钱将柳如是比作绛云仙子,故有此命名),读书于其间,吟诗做赋,动辄双方以“明夷夏之辨”相互鼓励,柳更是在金陵陷落前力劝钱以身殉国。从小深受儒家理学教育的钱谦益到底做何选择,这种选择背后深层次的思想背景是怎样,还有这种思想背景与其一贯的诗学主张存在何种联系?

关于钱谦益失节之事主要有二:其一是为求自保,投靠阉宦马士英、阮大铖等人。其二就是更令钱痛苦和追悔的降清事件,《南明史》记载,顺治二年(1645年),多铎率军南下,时任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的钱谦益主动开城纳降。

在某种意义上,把投靠阉宦作为钱谦益失节之恁是不公平的,明代宦官误国误民者多矣,比如王振、魏忠贤等人。但纵观明史我们不难发现,宦官在明代的政治生活中所起的并不仅仅是负面作用。虽然明代的开国之君朱元璋在内宫立下铁碑,明确指出太监不得干政,违者斩。但也是从洪武开始,“就让宦官参预政治,经常派遣他们作为自己的代表到外国诏瑜其国王,派遣宦官到国内各地考察税收。”[1]自朱元璋撤销宰相一职后,以明朝皇帝的能力和精力并不足以“乾纲独断”,这时就不得不求助于以“秉笔太监”为中心的宦官集团。宦官干政的负面影响很大,很多学者都有这方面的论述。但在这种政治背景下,明代也出现了像七下西洋的航行家郑和,以及和明思宗一起以身殉国的王承恩。而且从另一方面看,南明小朝廷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延续国祚,而不是继续散播明末以来党争的流毒,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南明时期的党争避崇祯朝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如此,钱谦益和宦官集团的马士英、阮大铖诸人的和好也不能仅仅说成是为求自保,更有文官集团消除偏见,与宦官集团联合而一致对外的意味。

值得深究钱谦益名节的另一方面,即对满清的纳降。细究起来,从文化背景和诗学观点上主要有以下几点值得我们深思和阐释。

中国深受儒家影响的文人士大夫一向有通经致用的传统,自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中国的所谓知识分子更重视的是儒术,而不是儒学。在古代中国,特别是经学确定其政治意识形态的明代。“通经”的士大夫们,一旦丧失了作为“致用”的立身之基,就会如丧考妣,惶惶不可终日。

有了上述的理论基础,我们就不难理解钱谦益为何要在甲申和乙酉之乱后“誓断笔墨”了,钱谦益在《陈百史集序》中自坦其心迹道:

“甲申三月以后,誓断笔墨,士友过从,绝口不提文事,非敢享其敝帚,故自矜重。诚以少而失学,老多遗忘,墙高于基,名浮于实。庶几晚年刊落,重自忏悔,不知后世有和凝镂板之诮也。”[2]

值得注意的是,钱氏的此表白并不完全符合事实,钱氏在甲申以后,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誓断笔墨”、“绝口不提文事”。而且,在国难的这一年端午,他还激情高扬的写下了十四首七律组诗,其中有一句是:

“喜见陪京宫阙开,双悬日月照蓬莱。”[2]

钱谦益不是自我表白在甲申三月后“誓断笔墨”了么?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中,有“诗言情,文载道”的传统,一首洋溢喜悦之情的诗歌难道仅仅只能从时年绛云楼的落成去解释么?如果从钱谦益一直所持的关于儒术的信念来看,钱氏在甲申之乱后并没有感到十分的背痛,原因在于明朝覆亡后,特别是甲申年五月初三日福王朱由崧就任监国后,有拥立之功的钱谦益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崇祯朝一直落落不得志的状况定当有所改观。但是这种心态是绝不能让旁人知晓的,所以写诗言说自己的喜悦之情也只能说成是看见国祚延续的原因。

再回到其诗学理论本身,钱谦益非常重视艺术自身的真实,一脉相承地发展了中国古代诗学传统中的“诗如其人”观,这突出地体现在他的“人其诗”和“诗其人”的命题,这在他的理论体系中,也是区分“真诗”和“假诗”的标准。《劭幼青诗草序》中说道:

“古之诗人不人其诗,而诗其人者,何也?人其诗则诗于人与诗二也。寻行而数墨,俪花而斗叶,其于诗犹于无也。诗其人则其人之性情诗也,形状诗也,衣冠笑语,无一而非诗也。”[3]

此番描述我们可以看出,“人其诗”就是《文心雕龙》中所谓的“为文造情”,即为了写诗以外的目的而写诗,当然会缺少真情实感,是“假诗”。而“诗其人”就是《文心》中所谓的“为情造文”,心中有所郁结、不得不发,于是乎诗人的“情性”、“衣冠笑语”,无一不在诗中体现,这就是“真诗”。

从钱谦益的诗学思想中我们可以看出,前面所提到“誓断笔墨”并不是完全因为“少而失学”和“重自忏悔”,而应该与其诗学观:“人其诗”和“诗其人”有密切关系,此时的钱谦益并没有悲壮的情怀郁结在心,如果强求作文、作诗,就不会是诗人自身情感的自然流露。

钱谦益的思想很复杂,一生出入于儒佛道之间,即使限定在儒学这样一个狭小的范围内,究其一生亦在朱子学和阳明学之间徘徊和挣扎。这种思想矛盾必定会带给他信仰上的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和冲突体现在他一生忠明、降清、复明的政治抉择中,也体现在他充满紧张关系的诗学体系之中。

钱谦益的学术渊源于朱子学,何以这么说?钱氏是东林党人顾宪成的门下,而顾宪成等东林党人非常反对乃至诋毁阳明学,顾宪成的攻击目标集中在王门四句教的第一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无善无恶四字,最险最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只着此四字,便枉为了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只着此四字,便乐得做小人。”[4]顾宪成敏锐地感觉到,将理学中的善恶瓦解掉,虽有助于提高心灵的境界,但也会使社会道德约束力彻底衰落。

在钱谦益的学习和修为过程中,逐渐接受了顾宪成的宗法程朱理学、反对乃至诋毁阳明学这样一种学术取向。钱谦益在其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的会试试卷中,顺着这种思路在结尾这样写道:

“盖有感于性学不明,而为善者日趋于伪,具借言性恶者以攻端也,倘自以为能知性乎?又所谓认勺取水,而认指为月者,其为执也已甚矣,愈则何感?”[5]钱谦益在此呼应了东林党人对王阳明肇始的空谈心性学术进行批判,我们也可以看出其学术渊源于朱子学。理学文艺观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对文艺的道德功用的极度重视。朱熹文道并重,并认为文学如果利用得当,其明道、用世的功能是不可低估的。他曾这样说道:

“欧阳子知政事礼乐不可不出于一,而未知道德文章之尤不可使出于二。有是实于中,则必有是文于外。盖不必托于言语,著于简册,而后谓之文。易之卦画,诗之咏歌,书之记言,春秋之述事,与夫礼之威仪。乐之节奏,皆已列为六经,而垂万世。其文之盛,后世固莫能及。”[6]

钱谦益的诗学观念很明显受这种理学文艺观的影响,比较明显的就是将诗歌的功用直接与世道人心紧密地联系和对应了起来。《徐司寇画溪诗集序》中这样说道:“昔者,有唐之世,天宝有戎羯之祸而少陵诗出;元和有淮蔡之乱而昌黎诗出。说者谓宣孝章武中兴之盛,杜、韩诗实为鼓吹。”钱谦益以为要挽救明朝社稷危亡、世风败坏的局面,必须像杜少陵、韩昌黎那样从匡扶诗道入手。

历史证明了钱氏的理学思想和理学诗学观对其政治行动的影响:顺治十六年(1659年),郑成功、张煌言合兵二十三万直入长江、攻打南京,恢复大明河山的形势一片大好。钱谦益此时慨然有了投笔从军之愿,并和姚志卓等人提出了长江战役的计划。钱谦益不是已经变节投清、任满清礼部侍郎兼明史馆副总裁了么?为何会将满清覆明比喻成安史之乱、淮蔡之祸呢?原来钱谦益总是处在一种矛盾和挣扎中,一旦时机允许,郁结在他心中的“华夷之辨”等理学思想就会迸发出来,做出这样的政治抉择。

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即使在同一张会试卷中,占突出地位的恰好不是作为儒学嫡传的朱子学,而是阳明学。“性,太极也。太极浑无善恶,是为至善。”太极没有善恶之分,那么与太极同质的性当然也没有,“无善无恶”的境界不是王门四句教中给上根人修道所用的么?其实,“无善无恶”就是“各适其适,各得其得。彼非有余,此非不足。”[4]这种“无善无恶”就是对主体心理的自我安顿,确证这一颗无所住的心。平心而论,王学特别是王学末流,对明代亡国是有一定责任的。从左派王学至狂禅派,一味推崇王门四句教中给上根人研习的“无善无恶心之体”,给明末士大夫对李自成农民军和满清望风拜倒一个学理上的籍口和心理上的安慰②。李贽针对别人对他不端行为(如狎妓)的指责辩解到,他的行为实在是在无善无恶的领域之中,或者可以说成是佛家的“游戏三昧”、道家的“和光同尘”。[7]无善无恶”俨然成了知识分子的一种特权和自我标榜,王学左派可以这样思考和行动,李贽亦可以,那么到了社稷危亡的时候,懦弱的文官们为了保命,在原始儒学和理学中找不到的学理和心理上的安慰,为什么不能在阳明学中寻求呢?

顺治二年(1645年)五月,满清军队兵临南京城下,其时史可法镇守的扬州已经陷落。钱谦益的红颜知己柳如是曾在南京陷落前劝其自杀以殉国,成就自己名节。钱氏当时虽然已经答应,但临投水时,他终于没有效法屈原以身殉国,而是以一句“水太冷了”作为自己的籍口。阳明学不是推崇此心自然么?既然自己的触觉感觉到冷,此心趋而避之不是于情于理也说得通么?后来钱谦益投清充任礼部侍郎更能证明这一点,王学左派不是提倡“无善无恶”么,此心所适的话,“华夷之辨“的意义何在呢?诚然,正如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认为,钱牧斋的投清变节实际是“迟疑怯懦”所致,但儒家不是讲求“养气”、“修身”么?这就要从阳明学所谓的此心自适理解了:怯懦则怯懦之,又有何不可呢?

诚然,单纯从一张会试卷推测阳明学在其思想中所占的地位是以偏概全的,所以我们简单的论述一下其诗学中的阳明学痕迹。从求此心安、此心自然的“无善无恶”的内在理论出发,我们就可以在钱谦益的诗学理论中找到这种痕迹,这突出表现为他的“灵心”说:“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灵心结习而成者。”[8]在这里钱氏将文章与灵心直接联结在一起,与深受王学影响的公安派等人所倡导的“性灵说”有密切的联系。钱谦益在《梅杓司诗序》中说道:“若夫灵心隽气,将迎恍惚,禀乎天性,出之自然,其为诗也,不矜局而贵,不华丹而丽。”在此直接将“灵心”与“自然”联系起来,认为只有照此自然出发的诗才是真正的诗,而且钱谦益在其诗文中经常提到诗人是“天地间之元气”,“天地间之英淑之气”,“诗人才子,皆生自气间,天之所使以润色斯物”等,这种对创作主体的极大张扬无疑带有思想启蒙的色彩,这种以主体为归依的理论,照其展开必然会对外在束缚产生一种彻底的挣脱,使诗人们的道德底线彻底脱落。从上面的描述我们不难看出阳明学对其诗学的影响。

古代中国有这样一种说法来说明文人士大夫的思想选择,“儒教治世、佛家治心、道家治身”,处处依托则证明无所依托,于是古代中国的士大夫们总是处在矛盾焦虑之中。钱谦益更甚,即使在同属儒学的朱子学和阳明学之间做出抉择也是很难的,于是他徘徊在二者之间,造就了他充满矛盾的诗学体系,更造就了他在明清易代时所做出同样矛盾的种种政治抉择。

注释:

① 史可法此策,可参见《为款虏寇庙算已周,乞敕速行,以学国耻事》奏疏,见《南明史》91-92页,顾诚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

② 身经两京之变,未仕“新”朝的张怡这样记载道:“清兵入城,百官争投职名求用前定北来之臣诸臣之罪喙长三尺者,至是膝软于绵,面厚于铁,不自觉矣。”张怡:《謏文序笔》卷一 转引自《南明史》顾城著,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年

[1]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三联书店,1997:9.

[2]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杂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4]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81-82.

[5]钱谦益.钱牧斋全集.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钱穆.朱子学提纲[M].上海:三联出版社,2002年:194.

[7]李贽.焚书[M].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M].北京:三联书店,1997:299.

[8]钱谦益.李君实怡致堂集序[M].钱牧斋全集.牧斋初学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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