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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异化·文学: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及其流变

2013-08-15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山东威海264504

四川省干部函授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母题巨人英雄

张 岩(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 山东 威海 264504)

什么是母题?围绕着母题和主题的定义,在国内外学术界至今仍存在颇多争议。在国内学者提出的几种母题定义中,谢天振先生的定义应该说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他认为,“主题学研究中的母题,指的是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类的基本行为、精神现象以及人类关于周围世界的概念,诸如生、死、离别、爱、时间、空间、季节、海洋、山脉、黑夜,等等。”[1]

“母题”与“主题”是两个极为相近而又难以辩析概念。一般而言,“母题”是与题材相关联并存在于题材中的一种客观情景和现象,它既具有故事题材的意义,又具有结构方面的意义。所以它不同于“主题”。“主题”是“母题”的个人化,或者说是对存在于题材中的一种客观情景和现象的个人阐述与发挥。换言之,一个有价值的被历代文学中的故事题材肯定并承传下来的母题必须与彼时人们生活于其中的“问题”(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特殊的中心化“问题”)结合起来而深化为作品的“主题”。任何“主题”都是作家对“母题”的重新思考和认识,所以同一“母题”在各时代的叙事文学的文本中会被赋予特殊的、不同的“主题”意义。

本论文将以 “母题”理论作为研究视角和方法论,展开对于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的研究,并试图通过对西方文学中英雄母题的发生、变异以及无可挽回地走向悲凉的陨落这一流程的梳理,力图寻绎出英雄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内在互动与传承、冲突与融合的嬗变轨迹。

西方文学是一部抒写英雄心灵的历史,是一曲交响着慷慨与悲壮的英雄史诗。塑造英雄可以说是西方文学的伟大传统,倾注了西方文学家们历久不衰的创作热情:从英雄形象的第一个原型——半神——在古希腊文学中诞生,“半神式英雄”就一直支配并主宰着西方文学的人物塑造:无论是中世纪那些衷君护教、行侠冒险的骑士,还是文艺复兴时期高扬人文主义旗帜的巨人英雄;无论是17世纪沐浴着理性光辉、无往而不胜的古典主义英雄,还是18世纪智慧勇敢、上下求索的启蒙英雄;无论是浪漫主义文学创造出的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超人式英雄,还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笔下那些为了改变个人命运而与环境作殊死搏斗的个人奋斗者或曰野心家;无论是啜饮着孤寂的北风、把复仇的目光投向周围的一切的撒旦式英雄,还是高傲地挑战传统、孤独地反叛社会的拜伦式英雄;无论是向自然索回人的尊严、于重压下仍保持优雅的风度的海明威式英雄,甚至是20世纪那些虽然丧失了传统悲剧英雄的崇高性、然而面对人生种种困境仍然无力地抗争荒诞反叛异化的“反英雄”,他们都可以看作是“半神式英雄”在不同时代的“变体”。正是这些英雄形象汇成了西方文学多姿多彩的河流。

一部西方文学史,同时又是一部英雄抗争异化、寻求自由与解放的壮丽史诗。人类的发展史是人类不断对抗异己力量的报复性吞噬而悲壮前行的历史。西方社会的发展史,是个体文化逐渐向群体文化逐渐过度的文明史,个体的人逐渐被社会和群体所异化。自由与异化的对立与冲突,构成了英雄性格中必然性的悲剧冲突,也展示了悲剧英雄最为激越而又最为壮丽的一面。悲剧英雄们高扬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旗帜,征服自然、战胜非我、实现自由意志的每一次努力与实践,都是对抗异己力量的吞噬、经历血与火的洗礼而取得的;文学英雄们每一次抗争异化的悲剧性努力与实践,升腾而起的是人性的崇高与尊严。文学英雄们在与自然、社会、非我和命运这些异己力量的对立与冲突中,一定是处于支配和中心的地位,无论其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他们一定是情节或事件的推动者,是主角,是核心,这其实是西方思想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在文学形象创造上的折射。英雄的文学是人类自信心的表现,是人类自豪感的喷发,也是对人类的生命价值的礼赞与肯定;英雄的文学是关于美的文学,是关于崇高的文学。

当我们把从古希腊到20世纪的英雄母题作一归纳和梳理,我们会清晰地发现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的流变轨迹:

古希腊时代是处于童年时期的人类诗意地构筑美丽神话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群星灿烂的英雄时代。在神话英雄中,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这些半人半神的“半神式英雄”已成为人类英雄的精神原型和化身,也是整个西方文学中英雄的原型和母题。之后的史诗英雄和悲剧英雄,像富于东方色彩的集体主义英雄赫克托尔,足智多谋的追寻英雄奥德修斯,以及敢于和命运作不屈抗争的悲剧英雄俄狄蒲斯,甚至是发出“女权主义”第一声呐喊的“恶魔”式英雄美狄亚,虽然他们不属人与神的后代,但他们都具有显赫的身世和半神一样的高贵出身,这些英雄形象是对“半神式英雄”的最好诠释和深化。“半神式英雄”是处于英雄时代的希腊人对历史或现实中英雄人物的神化,也是集体力量和集体智慧的人格化。

漫漫中世纪是极端化了的上帝统治一切的时代,上帝的全知全能和至高无上使希伯来神话中的英雄们缺少了希腊英雄那种抗争与行动的独立意识与主体精神,他们超人的神力不过是上帝的召唤和拣选之后所赋予的,他们辉煌的英雄业绩也不过是为了证明上帝神性之伟大,因此,希伯来神话中的英雄是上帝神性光辉和理性精神的体现者。而中世纪流传于民间的史诗英雄与骑士英雄,则表现出对精神世界的另一种追寻与渴望——对人间上帝的追寻。可以说,英雄母题在中世纪文学中发生了质的流变:如果说,古希腊文学中的“半神式英雄”为源远流长的西方文学树立了宝贵的母题和原型,那么,中世纪文学中的神性英雄或曰宗教英雄,则为西方文学提供了另外一种原型:即充满理性和智慧,具有责任感和集体荣誉感,置民族和集体利益于个人利益之上的集体主义英雄。尽管在西方文明的发展过程中逐渐选择了阿喀琉斯式的个人主义英雄作为西方文化的精神主流,而中世纪富有宗教情怀和理性精神的集体主义英雄则长期处于边缘化状态,但是,正因为中世纪文学提供了这样一种与主流英雄精神相对立的英雄原型,从而使西方文学的形象塑造更为丰富,也更具有完整性。

如果说古希腊时代的神话英雄、史诗英雄和悲剧英雄确立了西方文学塑造“半神式英雄”的伟大传统,中世纪的基督教英雄是上帝理性精神与宗教权威的折射和反映,那么,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中的英雄形象无不打上了这个巨人时代的巨人精神的深刻烙印。文艺复兴时代是一个造就巨人的时代,这个巨人时代的人文主义文学中的英雄母题也随之发生了巨大的转变。这一时期文学中的英雄形象突破了传统神性英雄的塑造模式,把视角从神性英雄的塑造转向了具有巨人意识与巨人精神的巨人英雄身上:拉伯雷笔下的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是巨人文化英雄的杰出代表,他们伟岸的身躯以及充满时代进步精神的自信与追求将旧日至高无上的神学权威践踏于脚下;“庞大固埃主义”则是对巨人时代的人文主义理想的形象而充分的表述;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莱特则是文艺复兴时期思想巨人英雄的典型代表,他那关于“生存还是毁灭”的巨人之思展现了思想的巨大威力,展现了巨人时代人类内心宇宙般浩渺的精神世界;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是一个坚守正义信念和道德原则、执著无畏地追求理想的反叛英雄,对骑士道的信仰崇拜使他迷失了理性,成为一个不合时宜、脱离实际的愁容骑士和滑稽可笑的叛逆形象,这位文化转型时期具有深刻文化批判精神的不朽典型,已显露出后世文学中“反英雄”形象的端倪。

十七世纪是理性主义占统治地位的世纪,为封建王权服务的古典主义文学所宣扬的是理性对于情感的胜利。然而,英国作家密尔顿在《失乐园》中塑造了具有叛逆色彩的另类英雄撒旦这一形象。体态雄伟而又令人生畏的撒旦是一个睥睨权威、敢于向旧有秩序挑战的大无畏英雄。他在地狱里号召反叛天使与上帝作战,被击败后仍伺机报复,引诱人类堕落从而毁掉了上帝宠爱的杰作。撒旦对异己上帝激越的反叛精神,使他升华为一个自由的斗士,成为一位具有浪漫主义气质的英雄。英雄母题在密尔顿笔下走向了“半神式英雄”的极端对立面而成为“恶魔”式的“撒旦式英雄”。“撒旦式英雄”在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中达到了巅峰状态:比如说,具有狂暴不羁的荒原性格的复仇狂希刺克利夫;把自由看作高于一切甚至是生命的嘉尔曼;梦想出人头地、追求个人奋斗的于连;泯灭了自己的良心、不择手段地挤入上层社会的拉斯蒂涅;他们都是典型的“撒旦式英雄”。“撒旦式英雄”是西方文学英雄谱系中的别样族类,他们啜饮着孤寂的悲风,把复仇的目光扫向敌对的一切,在毁灭与破坏的愉悦中宣泄自我狂暴的激情,他们是以恶的千钧之力向社会宣战的“恶魔”式英雄。

启蒙时代是继文艺复兴之后的又一个巨人时代,从英雄母题的嬗变角度来看,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式英雄与18世纪的启蒙英雄具有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区别在于:如果说文艺复兴时期带有缺憾感的巨人式英雄反映了新兴资本阶级对于巨人英雄的呼唤与期盼,那么,从鲁宾逊到浮士德这些启蒙时代的启蒙英雄,则已从幼稚走向成熟,成为勇于开拓、积极进取的资产阶级英雄的象征。追求个人奋斗的资产阶级英雄鲁宾逊是“第一个真正的资产者”,在他身上所体现的“鲁滨逊精神”是不断占有、积极进取的资本主义精神的象征;卢梭是崇尚自然与情感的浪漫主义英雄,这位孤独的思想漫步者,是崇尚自由的斗士;浮士德则是启蒙时代自强不息的追寻英雄,而“浮士德精神”则是启蒙时代的巨人意识与启蒙精神的诗性言说;从哈姆莱特到浮士德,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资本主义巨人英雄的从幼稚走向成熟的成长历程。

启蒙神话的破灭孕育了波澜壮阔的浪漫主义运动,法国大革命及革命之后动荡的欧洲社会现实投射到人们精神与心理世界,催生了复杂而多元的浪漫主义文化思潮。英雄母题在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嬗变,突出地表现在浪漫主义作家所热衷的浪漫主义英雄的形象塑造上。浪漫主义英雄是狂野不羁的激情的造物,他们像激流、似闪电、像席卷一起的狂飙,宣泄他们不羁的天才和狂暴的激情;他们似乎失去了传统英雄的悲剧崇高感,丧失了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英雄巨人般的智慧和力量,丧失了启蒙英雄们的理性力量和进取精神,在他们身上我们更多地找到了“撒旦式英雄”的基因,即“撒旦式英雄”所具有的摧毁一切的邪恶之力和坚固黑暗的暴力内核。而激越地反叛社会的“拜伦式英雄”则奏响了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英雄的最强音。

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的深刻危机造成了人的全面异化,文学中的主角即英雄已失去了昔日崇高的尊严与风采而走向悲凉的陨落,甚至沦落为“反英雄”或“非英雄”:在后期象征主义诗人艾略特笔下,人变成了“空心人”;在卡夫卡的笔下,人则蜕变为大甲虫;在尤金·奥尼尔笔下,人已失掉人之为人的属性退化为与毛猿为伍,成为虫性人、荒谬人。20世纪的西方现代作家们以他们真诚的精神探险,为我们展示了一副副异化世界中英雄衰落的悲凉图景。在这样一种时代和社会背景下,二十世纪的西方现在主义文学中的英雄母题也最终从传统的“半神式英雄”走向了它的对立面“反英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所塑造的人物已失去了古代英雄的崇高性,而蜕变为机能衰退、智力低下的“反英雄”:加缪笔下的“局外人”默尔索是荒谬英雄的化身,是一个为荒谬而殉葬的“无意义的烈士”,《西西弗的神话》则是加缪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哲学化阐释;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是一幕现代荒原上再次上演的西西福斯神话,戈戈和狄狄是在等待与幻灭的荒诞境遇中苦苦寻求救赎希望的“反英雄”;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尤索林是一个敢于向陈规和命运宣战的反英雄,“第二十二条军规”则预示了反抗命运的结局只能是最终为命运所吞噬的悲剧;托马斯·品钦笔下的“反熵英雄”,敢于直面“熵”化世界对人性的异化和吞噬而不断“追寻”与“超越”,他们的这一英雄行为是对“熵”化世界的解构与反叛;而赫索格则是存在困境中苦苦思索与寻找自我的“反英雄”。从浮士德到赫索格我们可以管窥资本主义文化精神成长嬗变的历程。

在20世纪英雄缺席的文学沙漠中我们仍然会发现一片令人欣喜的开拓和展示英雄的文学绿洲:美国现代小说家厄内斯特·海明威笔下的“海明威式英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对于传统英雄范式的超越和突破以及他塑造的“罗兰式英雄”,凸显了这些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作家对于传统英雄的呼唤与期盼,他们是20世纪异化世界中英雄神话的精神守望者。因此,20世纪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在“反英雄”成为主流的同时,也涌动着向传统“半神式英雄”呼唤与回归的反向潜流:海明威式英雄是力量型的英雄,尽管他们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器官的退化和功能的丧失,他们同样具有思想和行动上的强大威力;海明威式英雄是明显带有尼采式超人气质的英雄,他们以英勇进击的姿态和顽强的生命意志对抗强权,捍卫自我的尊严;“海明威式英雄”是以信念和勇气在生命领域中创造奇迹的文学形象,“海明威式英雄”的塑造是以文学升华人类的一种尝试。罗曼·罗兰则突破与超越了传统文化英雄认知范式,认为卡莱尔式的“英雄即伟人”的“英雄”命题潜含着“惟此光威有时能酿巨灾”[2]的巨大危险,而文化巨人则更能表现“英雄”这一概念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和道德理想,也因而更能体现“英雄”这一概念的本真含义。因此,罗曼·罗兰在其《巨人三传》中选择贝多芬、弥盖朗琪罗、托尔斯泰这些文化巨人做为其“英雄”概念的形象图解;他笔下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则是一个不屈的强者、力的代表和音乐天才,是一个超乎寻常的“贝多芬”式的英雄,是罗曼·罗兰所激赏的真正的文化巨人英雄。在远离战争、英雄气质匮乏的时代,海明威和罗曼·罗兰等一批具有忧患意识的作家对于英雄神话的呼唤与守望,愈加彰显了一种崇高与悲壮的色彩。

从总的趋势来看,西方文学中的英雄从庄严与崇高走向了悲凉的陨落与解构,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经历了从叱咤风云的英雄到懦弱萎缩的“反英雄”的蜕变。但是具体到每一个时代,这种解构与衰落的趋向也同样不同程度地存在着。比如说,在英雄时代的古希腊文学中,虽然“半神式英雄”占据主导地位,但是“恶魔”式英雄美狄亚杀子惩夫的狂暴行为,显然具有了“撒旦是英雄”的基因色彩,也与20世纪的“反英雄”具有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取材于阿戈尔英雄传说的伊阿宋也从一个世人敬仰的伟大英雄塑蜕变为一个卑鄙无耻、怯懦自私的小人。这些“不完善的有缺憾的形象”是对古希腊英雄时代英雄符码的解构与反叛,标志着英雄时代的结束,是英雄神话悲凉陨落的经典预言。在文艺复兴时代,巨人英雄哈姆莱特的疯癫行为和行动能力的丧失也具有了某些“反英雄”色彩,而且他的遗传基因还造就了19世纪“拜伦式的英雄”,也是19世纪“世纪病”的先驱,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哈姆莱特是对文艺复兴巨人英雄符码的消解;同样,堂吉诃德这一沮丧倒霉、疯癫滑稽的骑士形象也打破了体现中世纪崇高神圣观念的英雄主人公模式,这个离经叛道、亵渎神圣、嘲弄权威的疯子,是蔑视旧秩序、旧道德的反叛者;这位不合时宜、脱离实际的愁容骑士,以自己的殉道悲剧宣告了信仰主义的破产,堂吉诃德这个巨人时代的怪异的不和谐形象,标志着巨人时代英雄神话的消解与衰落。

综上所述,西方文学中的英雄母题,从总体趋向上经历了从庄严崇高的英雄到“反英雄”的蜕变;具体到每一个时代,也大致经历了从英雄主题的高扬与重建到英雄神话消解与衰落的悲剧历程。

“认识你自己”这一镌刻在德尔裴神庙上的箴言,其实诠释了西方文学的全部价值与最高使命。当我们沿着英雄母题这一线索在西方文学这条多姿多彩的河流中走一走,也许我们会从中惊奇地发现我们自己。

[1]乐黛云.中西比较文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

[2][ 法]罗曼·罗兰.托尔斯泰传·代序[M].傅雷译.安徽:安徽文艺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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