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郡国志》刘昭注鱼复扞关考
2013-08-15朱圣钟
朱圣钟
(西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历史地理研究所,重庆 400715)
中华书局1965年5月版的 《后汉书·郡国志》巴郡条“鱼复县扞水有扞关”,其后刘昭注文曰:“史记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1],笔者经考证认为,刘昭的这条注文与相关史实不符,不应放置于巴郡鱼复县下,应放置于南郡佷山县条下,中华书局版《后汉书》点校时未进行校勘,是为一误。
扞关在文献中或写作“扦关”,或写作“捍关”。中华书局1972年版《史记》卷40《楚世家》载“肃王四年,蜀伐楚,取兹方,于是楚为扞关以距之”,注文《史记正义》引《古今地名》载:“荆州松滋县古鸠兹地,即楚兹方是也”[2],楚之兹方为古之鸠兹,古之鸠兹即今湖北松滋县,根据蜀取兹方和楚肃王筑扞关这两大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来看,扞关的修筑应该不会距离今湖北松滋太远,或者可以说楚肃王四年 (前377)所修筑的扞关应该在今湖北省松滋县左近。
那么楚肃王所筑扞关究竟在哪呢?中华书局版《后汉书·公孙述传》唐李贤注扞关“史记曰楚肃王为扞关以据蜀,故基在今硖州巴山县”[1],中华书局版《史记·张仪列传》注引唐张守节《史记正义》载扞关“在硖州巴山县界”[2],中华书局版《括地志》称“扞关,今峡州巴山县界故扞关是”[3],中华书局版《资治通鉴》扞关条下注引《史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故基在今峡州巴山县”[4],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载“硖州巴山县,古扞关,楚肃王拒蜀处”[5],中华书局2007年版《太平寰宇记》卷147长阳县条载“废巴山县,在县南七十里。本佷山县地,即古捍关,楚肃王拒蜀之处”[6],雍正《湖广通志》载长阳县古扞关“在县南七十里,本佷山县地,楚肃王立以拒蜀”[7]。可见文献记载的楚肃王所筑扞关总是与“硖州巴山县”、“峡州巴山县”、“佷山县”等地名联系在一起的。
“硖”州即“峡”州,唐、宋时期的峡州治今湖北宜昌市,唐时巴山县即由古之佷山县改置,治地在今湖北长阳县南,这充分说明楚肃王拒蜀所筑扞关应在今长阳县境内,在东汉则属南郡之佷山县。
说楚肃王所筑捍关在佷山县 (今长阳县境)境内还有一条材料可供印证,西汉人刘向所集录之《战国策》载张仪说楚王“捍关惊,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8],则说明扞关应位于竟陵以西之近旁。
关于竟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战国策》载应侯劝说白起时,称颂其伐楚之功说“拔鄢、郢,焚其庙,东至竟陵”[8],中华书局本《史记·六国年表》载秦昭襄王二十九年(前278)“白起击楚,拔郢,更东至竟陵”[2],而《史记·白起列传》也有相似的记载“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2],竟陵之名屡见诸史籍,可见竟陵早在战国时就已为人所熟知。关于竟陵的方位,《战国策》竟陵后注文载 “属江夏”,又云“竟陵在郢州长寿县南”[8],唐郢州长寿县治今湖北省钟祥市,郢州长寿县南当在今钟祥市之南;又《史记》竟陵后注文引《史记正义》载“故城在郢州长寿县南百五十里”[2],则张守节对竟陵故城的位置的界定较《战国策》注文更为具体,但也未点明究竟在何地。已有论著中,或对战国时竟陵处所语焉不详,如潘新藻《湖北省建制沿革》仅确定汉代竟陵县辖区包括湖北省天门、京山南境、钟祥南部,但未详竟陵治地处所[9],童恩正《古代的巴蜀》以竟陵在今湖北天门市[10],李晓杰《战国秦县新考》主要谈论竟陵之设置与沿革,对其治地未予关注[11];或仅列其大致方位,如杨宽《战国史》以竟陵在今湖北省潜江市西北[12],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将竟陵定点于今湖北省潜江市东荆河注汉水河道以西、汉水南岸一带[13],惜未有详细的考证过程。对古竟陵之地进行详细考证的,当数石泉先生,他在《古竟陵城址新探》中,利用文献和江汉间地形地貌状况进行了考证分析,认为古竟陵城当在今湖北钟祥县丰乐镇一带[14],此说较前述各说更为可信。
在弄清了竟陵地理位置之后,我们再回头来分析扞关与竟陵的位置问题。根据《战国策》所载,一旦扞关不守,则竟陵以东地区就危险了,由此可知,扞关当在竟陵以西无疑,且相距较近。佷山扞关位于今湖北长阳县境内,湖北长阳县位于钟祥县丰乐镇以西,长阳之于钟祥丰乐镇的距离,要比奉节之于钟祥丰乐镇的距离为近,佷山扞关失守对楚竟陵以东地区的威胁更大。因此从距离上来说,也应以佷山扞关为楚肃王所筑之扞关。近世一些专家学者在论著中谈及扞关时,也支持楚扞关位于佷山县境内的观点,如童恩正先生《古代的巴蜀》[10]、吴致华《四川古代史》[15]等。
巴郡鱼复县又有扞关,鱼复扞关最早见于《东观汉纪》与《水经》,《东观汉纪》为东汉时的刘珍等人所撰,其文载李熊说公孙述“东守巴郡,拒扞关之口”[16]。《水经》相传为东汉桑钦所著,清代学者考证为三国时人所作,而郦道元为《水经》作注则又是北魏时期的事情了。在中华书局版王先谦校注的《合校水经注》中,《水经》原文载“(江水)又东出江关入南郡界。江水自关东迳弱关、捍关”[17]。此后文献多载鱼复有扞关,如晋代常璩《华阳国志·巴志》载“巴楚数相攻伐,故置扞关、阳关及沔关”[18],南朝刘宋时范晔著《后汉书》,扞关均载于鱼复县下,如《后汉书·郡国志》载“鱼复扞水有扞关”[1],《后汉书·公孙述传》载“东拒扞关,拒巴郡之口”,“东拒扞关,于是尽有益州之地”[1],北魏郦道元《水经·江水注》则载“鱼复捍关,临江据水,实益州福祸之门”[17]。而最早涉及佷山扞关的则为西汉中期司马迁的《史记》,两相比较,佷山扞关见于记载的时间也明显早于鱼复扞关,这或可说明佷山扞关出现的时间要早于鱼复扞关,鱼复扞关为后起之说。
说鱼复扞关为后起之说,还有一些相关材料可提供佐证。东汉人班固在撰写《汉书》之时,提到巴郡鱼复县时载“鱼复,江关,都尉治”[19],此处只载“江关”而未载扞关;倘若鱼复另有一扞关,则班固断无不记载之理,这说明西汉时只有江关而无扞关。至于《后汉书》、《华阳国志》、《水经注》所载之鱼复扞关,有学者认为“扞关”当为“江关”之误,“江关”、“扞关”常混称,故改“江关”为扞关[18],笔者以为此说有一定的道理。江关转称为扞关,当是始自东汉之时,鱼复扞关始见于史籍,自《东观汉纪》始,该书载李熊劝说公孙述据蜀时说“东据巴郡,据扞关之口”[10],从这条文献分析,这里的“扞关”,应位于巴郡的辖区内,且位于巴郡东部边界处,汉代在巴郡鱼复县设有江关,并置江关都尉治此,此关当有控扼长江水路之责。 而“扞关”之“扞”,乃“扞敌之扞”[20],地处鱼复县的江关,对公孙述而言,自然具有防扞其东来犯之敌的作用,故此李熊遂以“扞关”称呼江关,以此显示此关于蜀地之重要性。此后常璩 《华阳国志》、《后汉书》在论及鱼复县关隘时,多称道扞关,江关之名遂不见记载。有人也许会说,《水经注》中所引《水经》原文中,江关、扞关并见于经文。不过关于这段并载江关、扞关的经文,其实是有争议的,王先谦校注《水经注》时,将“(江水)又东出江关入南郡界。江水自关东迳弱关、捍关”之文当做《水经》经文,但官本及清代刻本则将此段文字置于前一卷的注文中,上接“夏后疏凿者”之后,[17]因此这段文字究竟是《水经》原经文,还是郦道元的注文,目前仍然无法确定,故此,《水经注》中江关、扞关并列的记载,不能当做将江关、扞关界定为两个关隘的依据。
有了以上的分析,我们基本可以肯定,所谓鱼复扞关,其实就是西汉时的江关,只不过到了东汉后,其名称有所变易,改称为扞关而已。其出现的时间很晚,故鱼复之扞关与楚肃王无涉。故《后汉书·郡国志》后刘昭注文“史记曰,楚肃王为扞关以拒蜀”,自然不应放置于巴郡鱼复县下。又据前文的分析,楚肃王所筑扞关当为佷山扞关,因此,应劭此段注文当置于南郡佷山县之后。后世许多学者不明究竟,以《后汉书·郡国志》刘昭注为依据,断定鱼复扞关为楚肃王所筑之扞关,其实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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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司马光撰,[元]胡三省音注,标点资治通鉴小组校点.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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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吴致华.四川古代史[M].成都:普益协社,1948:203.
[16][东汉]刘珍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纪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7][北魏]郦道元注,[清]王先谦校.合校水经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18][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M].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07.
[19][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20][宋]吕祖谦撰.大事记解题[O].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