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工人政治研究述评:视角与问题
2013-08-15田栋
田 栋
(北京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
一、工人运动研究的理论进路:冲突论与国家论
继上世纪末国企改制所造成的下岗工人抗议活动以后,工人运动经去年连续的工人罢工报道再次成为讨论的焦点话题。长久以来,对于工人运动的解释都是理解后发国家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的重要视角。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将工人与国家的冲突解释为革命的基础;另一方面,关于民主化的文献也强调在民主巩固阶段,利益受损的工人群体运动将是决定民主化前景的重要变量。可见,无论是在哪一种理论的解释框架下,工人运动都是衡量评判一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的不可忽视的力量。
工人运动所提供的团体与国家冲突的视角似乎印证了长期流行的国家社会关系理论对于经济发展过程中利益分化和社会自主性增强的论断,进而暗示了社会力量的兴起与国家民主化之间的正相关关系。从逻辑推演的角度来看,根源于西方世界现代化的经验现实确实为国家社会理论提供了无可争议的逻辑基础。但上世纪70 年代关于政治发展理论的讨论说明,后发国家的民主化前景,并不是如李普塞特所言,经济发展必然带来民主化的政治后果。不同的国家走向民主的历程有着各种经验特征。特别是新制度主义兴起以后,更多的中层理论开始从不同的经验现实中构造自己的理论框架。各种制度主义的理论取向的贡献在于,清晰展示了群体行为与国家的互动关系需要依靠于各种中层制度架构的联结。利益团体与国家的冲突更多体现在各种次生制度的变迁过程中。正是制度主义对于制度的强调,以及对于国家社会冲突中国家被动地位的剥离,为理解社会冲突提供了一个不同的国家理论视角。国家,以及对于国家自主性的强调开始形成一种找回国家的浪潮。国家的理论地位,无论是来自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国家中立性的论述还是来自于平衡国家社会理论中对于社会自主性的过多强调,都为后发国家的经济与政治转型提供了更有解释力的框架。事实上,作为一个由典型社会主义体制转型而来的带有强烈计划经济遗存,同时又兼具有发展型国家管控经济的发展主义倾向的发展中国家,国家在三十年的改革历程中发挥着主导性的作用。国家对于工人的阶级地位的塑造、对于工人的组织化管理都反映了国家在塑造工人群体的利益和斗争策略方面有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对于中国的工人运动研究必须兼具国家视角的理论阐释才更有说服力。
二、中国的工人运动研究的文献回顾
(一)工人政治研究的传统视角:关系网络与集体行动
国外学者对于中国工人运动的研究有几个不同的阶段和理论进路。早期关于中国共产革命运动时期的工人运动研究讨论的焦点是中国的工人运动是否代表了马克思主义关于阶级革命论断的一个经典案例。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与革命精英的联合最终完成从自在到自为阶级的转变,决定了中国共产革命的必然发生。对于这一问题,部分学者强调了共产党在塑造工人阶级认同和领导工人革命中的主要作用,另一些学者的观点则挑战了共产革命中的工人运动铁板一块的论断。这部分著作主要关注工人联合的动机问题。个案研究的结论说明,同乡、性别、行会组织在工人的集体运动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一阶段最为著名的著作就是裴宜理的《上海罢工》,作者在其中提出了技术和地域分化对于工人形成集体运动的影响,以地域政治、生产政治和党派政治归纳工人身份与利益的多元化特征,指出这些分裂工人群体的非正式联系更有可能促使工人形成组织化的斗争运动。[1]另一本关于中国工人的著名著作是Walder 的《中国的新传统主义》,Walder 关于中国国有企业中的工人的关系网络的讨论说明了个人之间的庇护关系是工人界定自身利益进而谋求自身利益的基础。工人更多依靠于对纵向组织中的个人忠诚来维护自身利益,这是工人无集体行动的重要原因。[2]除此之外,李静君对于九十年代改制国有企业中的工人群体研究提出了下岗工人由于失去与企业的永久性劳动关系而降低了其形成集体运动的成本,与单位组织的分离使工人更有可能去寻找激进的保护自身的联合行动。[3]但经验现实并不支持工人群体运动大规模兴起的可能。这些关于中国不同时期工人运动的研究事实上已经提出了研究工人行动的几个重要维度:集体行动、阶级意识和阶级认同、单位联结的个人与国家关系。对于工人运动研究的核心问题是:为什么没有群体行动?哪些因素影响了工人运动的形成?
基于中国上世纪90 年代国有企业改制未曾出现类似于其他转轨国家的工人抗议与罢工运动,各种关注于集体运动的理论开始应用于中国的工人运动研究。早期的以相对剥夺为代表的社会心理学理论强调了工人群体利益受损的社会现实,为工人运动的集体行动提供了某种心理预期。资源动员理论强调了集体运动的组织和技术需求,政治机会和动员结构是决定工人能否组织和加入集体运动的关键,决定工人行为的关键是机会能否带来收益的增加。此外,关于阶级意识和阶级认同的理论重新发掘了中国工人的集体记忆,通过工人的阶级经历来分析工人的日常政治。在这方面李静君关于广州国企工人的集体无行动分析提出了工人的三种不同阶级经历(社会主义背弃者、社会主义转换者和社会主义被解放者)所影响的在制度变革过程中工人们的行为反应。
综上所述,各种理论和视角的应用与观察,对于中国市场化转型过程中为何难以出现有效力的工人运动提出了各种观点。技术分工、性别、同乡、不同的阶级经历和企业中的非正式的庇护主义网络、缺乏组织化的动员结构都对中国工人群体的集体无行动提出了有力解释。不可否认,非正式关系网络和非正式制度在工人的日常政治中确实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即使是近几年来关于工人集体行动的研究,案例和访谈的结论都指向乡谊、行业差别这些非正式的关系网络在影响工人群体行动中的关键作用。但是,对于工人集体行动的各种社会学分析不能忽视从宏观角度观察中国的工人政治。事实上,多发的工人抗议和罢工浪潮正是说明了变动中的国家社会关系。制度主义取向的社会学分析曾经概括过中国工人政治的结构化特征。
(二)制度——结构视角下的工人政治研究:国企工人与集体无行动
周雪光用无组织的利益来概括国家社会视角下的工人政治。他认为,工人政治植根于特定的国家——社会二元结构的制度安排中。一方面是国家对社会的强有力控制,国家控制了社会动员的资源,否认了任何这种控制之外的组织利益合法性。另一方面是经济组织(单位)对服从的系统的正面激励。工人对于国家控制下的企业组织的忠诚决定了自身利益的获得。国家对于公共领域的垄断强化和再生产出大量具有相似要求、样式与目标的个人行为。工人自身利益的获得与损失都是基于这样一种国家企业体制,一旦工人利益受到损失,产生反抗行为,就会产生大量相似的个人行为。由此周雪光认为工人的集体行动是大量偶发的个人行为的集合而不是有目的的、理性组织的过程的产物。国家对社会的强有力组织控制和由社会主义经济结构提供的系统的正面激励大大减少了基于有组织利益的集体行动,并造就了另一种形式的集体行动——集体无行动。[4]
周雪光用集体无行动来概括国有企业中工人以怠工、不服从、缺乏积极性和生产效率等抗议形式,这种理论观察的视角同样可以用来观察国企改制时期不断发生的各种抗议运动。工人对于地方改制国有和集体企业的抗议呈现零散化和瞬时性的组织特征,改制过程中的集体行动往往集中于一时一地利益的冲突,挽救自身利益的渠道也是通过求助于国家来实现的。一旦国家能够给予工人一定的利益救助,集体行动很快就结束了。而对于改制后达成的协议框架,工人很难再以集体行动的形式表达自身的利益诉求。刘红玉以“守法逻辑”和“生存逻辑”概括工人在因制度变革而利益受损的情况下,没有利益组织起来的集体活动特征。工人主要以服从、退出和倾诉作为制度变革的回应方式。大量关于国有企业工人政治的研究都暗含了对于国家企业二元结构下工人集体无行动模式的认同。工人的抗议运动极度依赖于原有的制度框架,一旦工人与所属企业的关系分离,工人就失去了通过企业联系组织起来抗争的能力,工人只能以个体形式与国家谈判。
(三)与市场化并行:新的结构难题
国有企业工人政治的研究在制度——结构视角下强调了工人、企业与国家三者的联系。正是国企工人太过依赖于原有的制度框架反而限制了自身寻求组织起来的渠道与国家谈判的能力。这一结论把握了工人群体的依附性特征。但是,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入和私有经济的兴起,关于工人政治的研究范式也发生了重大转变。国企工人的抗议与集体行动已经不是当前劳资冲突的主要形式。市场化改革形成了中国产业结构中的私有经济奇迹。产业工人与私营企业的冲突是当前社会冲突的主体。这些兼具农民身份的产业工人是三十年经济改革成就的真正动力。产权制度的变革和劳资冲突的增多使中国当前的劳动实践产生新的特征。工人的抗议与要求使政府推动了国家层面的劳动关系变革。用工合同制、最低工资保障、医疗与社会保险制度等涉及工人基本生活权益的制度相继建立。同时,工会法、劳动法等一批关涉工人集体与个人权利的法律法规也相继出台。但是,看似以法制化显现的中国劳动管理在实践中却存在着一些重要矛盾,而这些矛盾决定了法治主义的管理模式难以发挥其理应发挥的作用。
Marry E·Gallagher 在其《全球化与中国的劳工政治》一书中讨论了中国劳动关系的变革历程和其中的一些难题。她认为,中国不同的所有制模式在劳动实践的方式上越来越趋向相同。市场化的改革取向使工人与国家的直接联结演变为工人与企业的联结,而且,工人的流动性也越来越强。国家不再直接处理劳资冲突,而是倾向于法治途径管理劳动关系。[5]但是,受制于中国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主要依靠于私有经济来完成其出口导向的经济战略,国家在推动劳动关系的变革过程中加强了企业管理工人的能力。“在企业中,劳动合同制度和工会组织致力于保护劳动者,使他们免受反复无常市场的侵害,但这些制度的实施反而增强了管理自主性和对劳动的控制。法律制度的发展深刻影响了劳动关系和劳动冲突的组织和调解,特别是伴随着劳动合同制度和《劳动法》的发展,中国的劳动冲突正迅速攀升,频率、规模不断增加,难于治理性也在增加。”越来越多的劳动争议寻求法律支持而不是企业内部调解的形式反映了国家试图通过对企业赋权解决劳资冲突的失败。事实上,在国家处理劳资冲突的过程中,最为关键的就是对于企业中的工会组织的制度安排。在现行法律法规之下,工会组织高度依赖于企业管理层,工人很难依靠工会为其提供组织化的权益维护。因此,工人与企业的冲突多数依靠法律渠道,而法律渠道的维权成本高昂,同时由于劳动合同制度等各项维护工人权益的制度落实不利导致工人在法庭判决中往往处于不利位置。国家有意识地通过制度安排减轻企业可能由于工人维权而带来的成本上升。
加兰格尔的论述说明国家为维护经济发展与社会稳定所创造的这种劳动管理体制虽然摆脱了公有制下国家与工人的直接冲突,但国家依旧不能在工人与企业的劳资纠纷中置身事外。作者没有过多讨论中国工人运动的前景,但问题已经很清楚。个体维权的艰难和大规模工潮的出现已经将工会自主性问题纳入视野。显然,落实法律对于工人选举权的肯定,以及建立摆脱官方和企业的自主性工会是维护工人集体权益的必由之道。工人运动的前景首先取决于国家如何在发展主义形态下在企业和工人之间做出取舍。
可见,无论是国有企业下工人的集体无行动抗议模式还是市场经济中工人的集体行动,都受到国家制度的塑造和控制。[6]在此基础之上,国家与工人的冲突模式才能够得到清晰理解。中国劳动关系实践和劳动冲突的变化历程就是工人与国家之间的制度互动过程。毫无疑问,从国企模式下工人以服从和倾诉作为主要的行为方式到如今工人更多依靠法律途径维护自身权益,体现了某种国家控制的放松和社会自主力量的增强。但是,由工人阶级意识的增强和个体维权行为的增多到工人有组织的集体运动,进而在国家社会关系视野下由工人政治推动国家的民主化进程,则尚需理论和经验层面的挖掘。
三、有待展开的工人运动研究
工人阶级的形成是西方社会理论中的一个持久性命题。特别是在欧洲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工人运动模式。相比于英美具有保守、有序的工人运动,欧洲大陆国家的工人运动显得激进许多,工人阶级与国家的冲突成为社会冲突的主导形式。为探讨资本主义世界中这两种不同工运模式的成因,西方学者从经验研究的角度提供了很多观察视角和启发性的结论。而关于中国的工人运动,部分西方中国学研究者也从各自的学科角度进行研究并提出了一些结论。但相对于西方工人运动研究系统化的研究成果,中国工人运动的研究显得零散,时间跨度也比较大,尚未形成有连续性的知识体系。这种状况部分是由于中国在现实层面没有大规模以社会冲突模式出现的工人运动,部分是由于作为社会主义体制转型的中国,在界定工人的身份和阶级属性时具有不同于西方经验的现实。以中国快速的经济发展和政治稳定并存的经验现实,在经济自由化程度越来越高的今天,没有大规模模式化的工人运动,如何能够在理论上提出解释?如果说,经济发展与社会控制的主要角色是国家,那么国家是通过何种手段保持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的并存?进一步需要检验的问题是,如果工人运动代表了社会力量的兴起或者说工人抗争作为代表社会反抗国家压制的冲突形式,那么从工人运动到民主化是一种什么样的关联?
[1]〔美〕裴宜理(Elizabeth J.Perry).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M].刘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
[2]〔美〕华而德(Andrew G.Walder).共产党社会的新传统主义:中国工业中的工作环境和权力结构[M].龚小夏,译.香港: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
[3]〔美〕李静君(Ching Kwan Lee).Labor Protests in China's Rustbelt and Sunbelt[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
[4]刘爱玉.选择——国企变革与工人生存行动[M].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5]Marry E.Gallagher.全球化与中国工人政治[M].郁建兴,肖扬东,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0.
[6]陈锋.国家、制度与工人阶级的形成——西方文献及其对中国劳工问题研究的意义[J].社会学研究,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