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诗经》怀人思归作品的风俗化抒情模式
2013-08-15昝风华
昝风华
(德州学院 中文系,山东 德州253023)
《诗经》中有许多以怀人或思归为主题的作品①《诗经》中有很多作品的主题自古至今众说纷纭,本文在参考和比较各家说法的基础上,将其中一部分作品定为怀人诗或思归诗。。这类作品常常借助某些特定的风俗事象来抒发感情,表达主题,形成了若干风俗化的抒情模式。汪曾祺曾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生活的抒情诗。”[1]从某种意义上说,风俗本身也是一种美,它以一定的外部形式把人们生活中的诗情固定下来,从而能给人以抒情诗般的感受。对以审美为本的文学作品来说,具有美感的风俗因素的融入可以为其赢得一种美上加美的艺术效果。《诗经》怀人思归作品中风俗化抒情模式的存在同样具备这种艺术效果,它不但有助于表达作者的情思,也有助于激发读者的审美感受,从而在无形中提升了这类作品的美学价值。关于《诗经》中的怀人思归作品,学术界自然已有很多论述,但是对此类作品的风俗化抒情模式做出研究的则未见其人。为弥补这一缺憾,本文将从风俗文化的角度探究《诗经》怀人思归作品在主题表达方面的特点,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其思想本义,认识其艺术原貌。归结起来,《诗经》中借以表达怀人思归主题的风俗事象主要有四类,即服饰类风俗事象、婚娶类风俗事象、采集类风俗事象和舟车类风俗事象,下面将结合有关的社会文化背景对上述风俗事象与《诗经》怀人思归主题的关系详加论述。
一、服饰类风俗事象与《诗经》怀人思归主题
服饰是人的衣着和装饰的总称,包括首服、体衣、足衣、首饰、佩饰、发式、妆容等。《诗经》怀人思归作品经常写到人的服饰,服饰描写成了表现诗歌主题的重要手段之一。在《诗经》的许多怀人思归诗中,服饰就是诗里面抒情主人公所思所怀之人美好仪表容态的一部分或其代称,浸染着浓重的悦慕之意和怀思之情。如《鄘风·柏舟》每章都写到了一位少年人的发式:“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②本文引《诗经》原诗所据版本为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清代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本。对方那双髦垂肩的样子,令诗中的女主人公心醉神迷,以至于发出了以身相许,至死不渝的誓言。《齐风·甫田》中,女主人公念念不忘远方恋人少小时候所梳的两个可爱的羊角髻,并且想象与对方久别重逢后自己所见到的意中人将是已届成人之年,美冠粲然在首:“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记忆中的总角之恋人已经足以使她怀恋忧伤,想象中的着弁之情人更加令其忉忉怛怛,难抑思慕之情。《郑风·子衿》前两章分别写到了一位男子的衣领和佩玉,那并不显眼的青黑色的衣领、青黑色的佩玉丝带在女主人公看来都美得不得了。诗中女子虽然与恋人难以谋面,但深深刻印在脑海中的对方的青衿、青佩却无时不在撩拨着她的思心,致使其发出了“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炽热告白。《桧风·羔裘》每章都写到了一位男子的毛皮衣裘。据《毛传》,诗中的“羔裘”、“狐裘”皆为大夫之服,“羔裘以游燕,狐裘以适朝”[2]381,可见诗人所思是一个贵族男士。此人时而身着油泽光亮的羔皮衣裘,时而又换上了鲜丽华贵的狐皮衣裘,来来去去,逍遥自在,令女主人公心仪不已。诗中的“羔裘”、“狐裘”是那位贵族人物英伟俊逸的仪表的代称,也是诗人相思忧虑情怀的寄托物。此外,《诗经》中有些怀人思归诗,如《秦风·小戎》、《卫风·伯兮》等还写到了所怀之人的车马兵器等物,其中有些可以说是上述这类服饰描写的延伸,它们同样寄寓着诗人对心上人的悦慕之意和怀思之情。
除了借服饰描写表现所怀之人仪容之美好和诗人的悦慕思念之情外,《诗经》中还有些怀人思归诗,其中的服饰描写代表着被怀思者的不尽人意之处,或令人忧念之处。如《邶风·旄丘》中,诗人以其所怀之男子“狐裘蒙戎”的服饰比喻他为人所惑,心绪纷乱,以致于疏远了自己;其中另一处描写对方服饰的诗句“褎如充耳”又语含双关,暗示诗中男子对女主人公望其前来的呼吁充耳不闻。再如《卫风·有狐》一诗: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这是一篇女子忧念其所爱慕的男子的作品。孔颖达《正义》释此诗首章云:“裳之配衣,犹女之配男,故假言之子无裳,已欲与为作裳,以喻己欲与之为室家。”[2]327据此可知,诗中表面上说那位男子“无裳”、“无带”、“无服”,实际上是隐喻对方没有家室,暗含着女主人公思恋对方,希望与其缔结姻缘的言外之意。《诗经》怀人诗中也有睹衣物而思人的情况。如《邶风·绿衣》中,诗人由亡妻(或前妻)旧日所制之衣裳而忆及其人,不觉思心凄然。《唐风·葛生》通过对诗人曾与亡夫共用之衾枕的描写抒发悼亡怀人之情,写法与《绿衣》相似,对此处的衾枕也可以视作服饰描写的延伸。以上服饰描写虽与《鄘风·柏舟》、《郑风·子衿》等诗有所不同,但归根结底仍然是诗人思慕怀恋之情的寄托物。
服饰描写在《诗经》中是大量存在的,作者笔下那多姿多彩的衣服饰物承载着十分丰富的文化内涵。在重宗法、讲等级、倡礼制的周代,服饰也成了人的等级地位和礼仪道德的一种体现,这就是所谓“君子小人,物有服章”(《左传》宣公十二年所载随武子语),“服以旌礼”(《左传》昭公九年所载屠蒯语),“君子衣服中而容貌得,接其服而象其德”(《说苑·修文》),等等。与此相应,《诗经》服饰描写也突出地具有体现人的身份、地位、礼仪、品德等的文化内涵,这类文化内涵自然也包孕于《诗经》怀人思归作品的服饰描写之中。但是,与《诗经》其他诗篇中的服饰描写相比,《诗经》怀人思归作品的服饰描写又有其特殊的文化意义,这就是它更多地强调服饰的审美功能和装饰意义,在它上面投射着人与人之间的悦慕思恋之情。从服饰本身来看,它自出现以来,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被人们赋予了多种功能,其中有一种功能就是美化人体,取悦于人。学者吕思勉曾在吸收西人观点的基础上指出:“案衣服之始,非以裸露为亵,而欲以蔽体,亦非欲以御寒。盖古人本不以裸露为耻,冬则穴居或炀火,亦不借衣以取暖也。衣之始,盖用以为饰,故必先蔽其前,此非耻其裸露而蔽之,实加饰焉以相挑诱。”[3]此观点的正确性虽然有待商榷,其中对衣服的装饰和美化人体之功能的强调仍值得注意。关于服饰的这种功能和意义,先秦两汉时期的人们也已经有较深的认识。如《韩诗外传》卷一引《传》曰:“衣服容貌者,所以说(悦)目也。”[4]《淮南子·脩务》云:“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尝试使之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5]喜爱鲜丽得体的服饰,厌恶邋遢不整的衣着,这是人之常情,更是《诗经》时代的人们之常情。就其主要方面而言,《诗经》怀人思归诗中所描写的服饰正是一种“悦目”之物,服饰之美好衬托着其人之美好,其人之美好牵惹着诗人之思慕,诗人更由思慕其人而及于其服饰,服饰因而更被美的光环所笼罩。正因为这种对服饰的审美功能和装饰意义的强调和诗人的悦慕思恋之情向服饰的投射,与《诗经》其他诗篇的服饰描写相比,《诗经》怀人思归作品中的服饰意象呈现出一种别样之美。
二、婚娶类风俗事象与《诗经》怀人思归主题
《诗经》中有为数不少的怀人思归诗都写到了婚娶场景,这类风俗事象大多是想象中的或者回忆中的,它们从另一个侧面表现着诗歌的主题。如《周南·汉广》就是其中的一篇典型作品。在诗歌的后两章中,诗人因为感叹汉上“游女”难以追求而发为想象,描写了一幅虚幻的迎娶此女的场景:“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那想象中的伐薪砍柴,喂马驾车以行亲迎之礼的忙碌景象,折射出诗人无限的殷勤之意、渴慕之情。《周南·关雎》后两章中的“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和“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也应当是诗人想象中的婚娶情景。那位“窈窕淑女”令诗人寤寐以求,但她对他而言却是“求之不得”的,于是诗人只得在幻想中一厢情愿地与“淑女”亲近、成婚,这想象中的婚娶比现实中的婚娶更为美好动人,因为它是诗人一腔纯真炽热的爱慕相思之情的产物。《豳风·东山》最后一章则写到了诗人回忆中的婚娶情形:“仓庚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长期在外服兵役的人,他在阔别家园多年后终于踏上了归途,虽然人还走在路上,但他的心早已飞回了家中的妻子身边,飞回了与妻子举行新婚大礼的美好时刻。那回忆中的新人的仪态万方,迎亲马匹的色彩斑斓,长辈的亲结佩巾叮咛嘱咐,还有令人应接不暇的众多仪式,分明在诉说着诗人的思家念妻之苦和他对与爱妻久别重逢后的欢乐的向往。《郑风·丰》一诗中既有回忆中的嫁娶情景,又有想象中的嫁娶情状。此诗的抒情主人公是位女子,曾经有位男子来迎娶她,不知什么原因她却没有嫁给对方,事后她却懊悔不及。女主人公在诗歌的前两章回忆了当初男方来自己的住处亲迎的情景,并且表达了强烈的悔恨之情;在诗歌的后两章中,女主人公由悔恨进而想象未婚夫能重申旧好,再带着人来迎娶自己,通篇充满着对那位英俊魁伟的男子的思慕恋念。此外,《邶风·泉水》也值得一提。这首诗叙写了一位嫁到别国,思归不得的卫国女子想象中的有朝一日归卫之时出宿、饮饯、膏车、设辖等情形,所写虽非婚娶事象,在表现手法上却与《汉广》等诗歌异曲同工。
《诗经》中有些怀人思归诗虽未言及婚娶场景,但写到了某些在时人的意识中与婚配有关联的风俗事象,这类风俗事象也大多是想象中的或者回忆中的,其艺术效果与婚娶场景相类。如《王风·扬之水》中被反复咏唱的“束薪”意象: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据朱熹《诗集传》,诗中的“彼其之子”乃“庶人指其室家而言”[6],可见此诗抒写的是一位征人对妻室和家乡的思念之情。诗里面提及的“薪”(“楚”、“蒲”与“薪”是一类东西)是先秦婚俗中的一件重要什物。清人魏源曾指出,“盖古者嫁娶必以燎炬为烛”(《诗古微·周南答问》),这嫁娶之时用来照明的火炬就是砍伐薪柴制成的。大概“薪”字在当时不仅指薪柴,还兼指草料①《诗经·唐风·绸缪》每章开头重叠出现的“绸缪束薪”、“绸缪束刍”和“绸缪束楚”就暗示了“薪”和“刍”的同义性,“刍”即草料。《诗经·周南·汉广》将刈薪与秣马两种行为连言,其中也暗示出“薪”作为喂马之草料的功能。,故而时人在嫁娶之时喂马也要用到“薪”。在《诗经》时代人们的心目中,“薪”与婚姻之间应该还有一种带有比喻意味的关联。《毛传》释《诗经·唐风·绸缪》之“绸缪束薪”句云:“男女待礼而成,若薪蒭(刍)待人事而后束也。”[3]364毛公以“礼”释“束薪”的说法当然有些牵强,但他毕竟探察到了“束薪”一词所隐含的另一种意义:男女的结合如同薪柴被捆束在一起,《诗经》中的“薪”类意象应当也包含着这一比喻意义。正由于“薪”与婚姻之间的上述种种联系,“束薪”一类词语常常被《诗经》作者们用来取譬起兴,以引出婚恋内容,或者进一步表达怀人思归之情,《王风·扬之水》即是其中一例。《周南·汉广》所描写的想象中的婚娶景象,也涉及到“薪”(“楚”、“蒌”与“薪”是一类东西)一类与婚姻有关的风俗什物。又如《豳风·东山》中有这样的诗句:“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此处提到的“瓜苦”、“栗薪”也应当是嫁娶用物。根据闻一多的解释,“瓜苦”即“瓜瓠”,也就是男女新人行合卺之礼时所用的剖成两半的葫芦;“栗薪”即“析薪”或“束薪”,总之“瓜苦”与“栗薪”皆为“与婚姻有关之什物,故诗人追怀新婚之乐而联想及之也”[7]。《小雅·采绿》末两章言及的韔弓、纶绳、钓鱼等行为也属于与婚配有关联的风俗事象。诗中的女主人公思念逾期不至的丈夫,并且想象如果能跟丈夫在一起,自己将忙前跑后地为他服务,与他形影不离:
之子于狩,言韔其弓。之子于钓,言纶之绳。
其钓维何?维鲂及鱮。维鲂及鱮,薄言观者。
闻一多曾在《说鱼》一文中指出,鱼在古代常常象征配偶,“打鱼、钓鱼等行为是求偶的隐语”[8]。结合相关文化背景来看,本诗中的装弓入袋、搓拧钓绳以及钓得鲂鱮等想象之词其实都是两性关系的隐语,其间寓含着一位思妇的难言悲苦、万般无奈。
在《诗经》时代,人的婚配和人的生产与物质的生产和社会的发展关系重大,婚姻在人们的观念中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据《周礼·地官司徒·媒氏》记载,周代有媒氏专门掌管民众的婚姻,“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如果民人无故该嫁娶而不嫁娶,还要受到处罚[9]。周代的婚事也办得相当隆重,当时在中下层贵族和上层庶人中流行所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程式,具体的仪节非常繁琐①参见《仪礼·士昏礼》。。高层贵族的婚礼更为排场,如《诗经·大雅·韩奕》描述西周时韩侯娶妻场景云:“百两(辆)彭彭,八鸾锵锵,不(丕)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韩侯顾之,烂其盈门。”诚如《诗经·小雅·车舝》所言:“四牡騑騑,六辔如琴。覯尔新昏,以慰我心。”那隆重排场的婚礼是许多人所向往的盛事,也会给亲历过此种场面的人留下终生不灭的鲜明记忆。正因为人们对婚姻之事的看重和嫁娶场面的隆重盛大,令人难忘,再加上诗人所怀思者多为其恋人或配偶,《诗经》怀人思归诗就与嫁娶婚配类风俗事象结下了不解之缘。
三、采集类风俗事象与《诗经》怀人思归主题
采集是人类最早进行的经济生产活动。《诗经》时代,采集在物质生产中仍然占有重要地位,并与人们的精神生活有着密切联系,成为一种内蕴丰富的风俗事象。《诗经》怀人思归诗有不少都是以采集类行为或现象起兴发端,那多种多样的采集事象寓含着诗人复杂而难言的情思意绪,也暗示着诗歌的主旨。如《王风·采葛》即以采集之事起兴,抒写诗人对一位从事采集劳动的女子度日如年的相思之情,诗中从“采葛”到“采萧”再到“采艾”的叠唱愈来愈鲜明地描画着女子的美好,也愈来愈深重地渲染着诗人的思恋。采集活动常常是男女爱情发生的契机,也为男女交往等行为提供了借口和掩护。《召南·草虫》中的女主人公想必就是以采挖野菜为借口而去与心上人会面或等候心上人归来的:“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这位女子兴冲冲地上山去“采蕨”、“采薇”,期盼着一抬头“君子”就会出现在眼前或自己的视野中,但那位“君子”却踪影全无,她只得在那里无精打采地采着不解人意的蕨、薇,心里满是不安和忧伤。《周南·汝坟》前两章的表现手法和所言情事与《召南·草虫》相似: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此处的伐“条枚”、伐“条肄”虽不属于采集活动,其表达作用与采集事象一般无二。“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两句应是设想之辞。诗中的女子心不在焉地砍伐着河边树上的枝条,胸中是一颗如饥似渴的思念“君子”的心。采集是一项强度不大、单调重复的劳动,加之其与婚恋的特殊关系,因此很容易触发从事采集者的怀人或思乡之情。《周南·关雎》中的男主人公想来就是因为外出采集而动了怀人之念。闻一多认为此诗所写乃“女子采荇于河滨,男子见而悦之”(《风诗类钞》)。依据采集多为女子之事的历史实情来看,此说不无道理。但是,结合诗中“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数句的结构和其所处语境来看,还是把诗中的采荇之人理解成一位男子比较恰当。诗歌的男主人公在采摘和择取荇菜的过程中不由得想起了那位堪为“君子好逑”的意中人,或许他还在感叹着“参差荇菜”可求而“窈窕淑女”难求,这样采着想着他不觉进入了与“淑女”欢乐相处的遐想甚至幻觉中。《小雅·采薇》一诗中的采集行为引发的则是思乡之情。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久戍不归的兵士,他在“采薇采薇”和“曰归曰归”之间苦熬,薇菜已经从“作止”到“柔止”到“刚止”了,时日已经从年初到深秋到岁暮了,他的盼归之心已经焦灼如火痛楚不堪了,但还是因为那不得已的抗击北狄的战争而难返家园。《小雅·杕杜》中诗人“陟彼北山,言采其杞”的行为所引发的也是征人对家乡的思念,其中包含着对家中父母的牵挂。至于《周南·卷耳》和《小雅·采绿》中的抒情女主人公,一个外出采撷卷耳,因为心系远人,采来采去却“不盈顷筐”,最后干脆将此浅筐“寘彼周行”;一个数着日子一心等丈夫归来,为此而“终朝采绿,不盈一匊”,“终朝采蓝,不盈一襜”,还要因“予发曲局”而“薄言归沐”:与其说她们因采集之事而动起怀人之心,不如说采集之事是她们这些愁永昼、怨长夜的思妇借以消磨时光的一种手段。
采集事象在《诗经》中是经常出现的,并经常与婚恋内容结合在一起。《诗经》怀人思归作品中的采集之事或在男女交往和夫妻感情生活中发挥着特殊作用,或是怀人思乡之情的触发物,也或者未必是真实的行为,而只是一种表达怀人忧思意念的套语。根据学者叶舒宪从文化人类学角度进行的研究,《诗经》中的采集行为或许还兼具一种“与情爱、相思密切相关的爱情咒术”的作用[10]。总之,《诗经》怀人思归作品中的采集事象凝聚着诗人的丰富生活体验和切身感受,在那看似无情无意的草木之上倾注着无限动人心魂的情愫。清人方玉润曾评《周南·卷耳》首章云:“因采卷耳而动怀人念,故未盈筐而‘寘彼周行’,已有一往深情之概。”(《诗经原始》卷一)[11]此语正指出了《诗经》怀人思归诗中采集事象的浓烈抒情意味。
四、舟车类风俗事象与《诗经》怀人思归主题
舟船(包括筏)车马是在《诗经》时代已经使用得很普遍的交通运输工具,也是《诗经》中的常见之物。《诗经》怀人思归诗有些也写到了舟船和车马。在这些诗歌中,舟船车马不只是载人渡水行路的工具,而往往更是离愁别恨和怀人思乡之情的载体。
先看包含有舟船意象的怀人思归诗。如《邶风·二子乘舟》写两个远行者乘船而去,留给送行者无尽的忧思牵念。那飘荡沉浮于水波之中的一叶小舟,似在象征着远行者的前路莫测和送行者的忧虑不安。再如《卫风·竹竿》,诗歌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嫁至他国的卫国女子,她盼望乘舟归宁却难以如愿,只得驾车出游舒泻忧思:“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淇水边空置的舟楫勾惹着卫女的归心,她的思归之愁简直就像淇水般奔流不息。《卫风·河广》的抒情主人公也是一位嫁到别国的女子,她思归宋国母家心切,甚至产生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舠)”的想象。在《诗经》作者的心念中,舟船不但可以载人去往远方,回归家国,还是联结男女双方的媒介物,可以把人送到恋人所在的“彼岸”。《周南·汉广》中的抒情主人公就盼望游水或者划筏去到汉上“游女”身边,但在滔滔江汉之前无论游水还是划筏都无能为力,于是诗人只得反复咏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方”即乘筏渡水,江水“不可方”隐喻“游女”之不可追求。又《鄘风·柏舟》以如下诗句起兴:“泛彼柏舟,在彼中河。”“泛彼柏舟,在彼河侧。”这里的“柏舟”应该也包含着男女恋人的联结物的意思,其在河中、河侧的漂浮似乎是对诗中恋爱双方茫茫难定的感情前程的一种暗示。不过,根据“髧彼两髦,实维我仪”,“髧彼两髦,实维我特”的后文去看,此处舟行于水的事象主要是象征着人与人的结合:舟水相依,恰似男女相伴,亲密不分。
再看包含有车马意象的怀人思归诗。车马与舟船一样,可以把处在一块的人们分开,也可以使彼此分离的人们聚在一起,所以它们也常常会在怀人思乡者的心头盘桓不去,或者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触发人的怀人思归之心。《小雅·杕杜》中的征夫家人就日日盼望着归人的车马:“檀车幝幝,四牡痯痯,征夫不远。”盼望的结果却令人更加心焦:“匪载匪来,忧心孔疚。期逝不至,而多为恤。”《桧风·匪风》中的抒情主人公则是眼见大路上迎风疾驰的车马而顿起思乡念家之心:
匪风发兮,匪车偈兮。顾瞻周道,中心怛兮!
匪风飘兮,匪车嘌兮。顾瞻周道,中心吊兮!
谁能亨鱼?溉之釜鬵。谁将西归?怀之好音。
“匪”通“彼”,乃指他人车马而言。或许那车马还是向着这位在外漂泊者家乡的方向驰去的,这真要使他如写下《逢入京使》一诗的岑参那样,遥望故园,但见长路漫漫,不由得“双袖龙钟泪不干”了。但他的状况更为糟糕一些:岑参还可以“凭君传语报平安”,他却是想给家人捎个平安音信都找不到可托之人。《王风·大车》中的抒情主人公面对行驶的车辆也心绪难宁: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据《毛传》,“大车”即“大夫之车”。上述诗句说的大概是一位女子眼见“大车”与车上之人而产生了思念情人乃至与情人乘车私奔的念头,但又疑虑重重。关于车马给人的感受,还需要提及下面的情况:征人在外面常常过着车马劳顿的生活,这会使他们心目中的车马带上更深的思情乡愁色彩。《小雅·四牡》所描写的“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四牡騑騑,啴啴骆马”,“驾彼四骆,载骤骎骎”的情景就寓含着诗中征臣由于为“王事”奔波不止而产生的怀归伤悲之心。征人的车马劳顿也是其家人的一种牵挂和担心,《周南·卷耳》后三章可以说就反映了这种情况,其中所写应当是诗中女主人公想象中的情景:她想象离家在外的丈夫此刻正在登山越岭(其中原因读者可以做多种推想),他的马已经累得走不动了,他的随从也要倒下了,这使他那颗原本就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心更加如饥似渴,他只得借酒浇愁,最终却无法摆脱那万丈愁情。
就整部《诗经》而言,其中的舟船车马描写具有多种多样的表达作用,在不同内容和主题的诗歌里面舟船车马描写的表达作用也有所不同。已经有学者研究过舟和车在《诗经》婚恋诗中的表达作用,指出:“舟是把未婚男女联系在一起的媒介,车是男女通往婚姻彼岸的桥梁;驾舟是表达思恋之情的一种特殊方式,乘车常常是结婚场面的描绘或结婚愿望的表达。”[12]《诗经》怀人思归诗所描写的舟船车马也有其特殊的表达功能,它们或令怀人思乡者见之生愁,或在怀人思乡者脑海心田间挥之不去,或是诗人想象中联结男女双方的媒介物,或是热恋之人双双奔赴爱情自由之王国的凭借(当然现实中的重重阻隔每每使其难以到达“彼岸”或“彼国”),总之都是诗中人物特定的情感和心理的外化形式,在其“泛泛”之形、“槛槛”之声中回荡着诗歌的主旋律。
五、结语
综上所论,《诗经》怀人思归作品描写了多种风俗事象,在它们上面既折射着时代社会特定的文化状况和审美情趣,又寄寓着诗人复杂而深刻的生活感受和情思体验。它们从不同的侧面表现着诗歌的主题,在《诗经》中有其特殊的表达功能。清人陈祚明曾评《古诗十九首》云:“《十九首》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故《十九首》……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此诗所以为性情之物。”[13]《诗经》怀人思归诗不但能像《古诗十九首》那样“言人同有之情”,还善于借助众所周知、人皆亲历的风俗事象来抒发感情,表达主题,这使得它们不唯能使“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还能够引发读者其他诸多方面的强烈共鸣。德国学者阿多尔诺曾说过:“仅仅只有个人的激情和经验的流露,还不能算是诗,只有当它们赢得普遍的同情时,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艺术。”[14]从这个意义上讲,《诗经》怀人思归作品的风俗化抒情模式也是有其值得关注的艺术功效的。
《诗经》怀人思归诗的各种风俗化抒情模式在后世同类作品中有着绵绵不绝的历史回响。从《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其六),“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其八),“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其十六)的诉说到《西洲曲》“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的吟唱,从李贺《江楼曲》“晓钗催鬓语南风,抽帆归来一日功”的怨语到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的回忆,从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别情到杜甫《秋兴》(八首其一)“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的乡思,无不回荡着《诗经》怀人思归诗风俗化抒情模式的悠悠余韵。由此可见,对《诗经》怀人思归诗的风俗化抒情模式进行探究,不但有助于对这部分诗歌的情感强度、思想内涵和艺术风貌的把握,也有助于对后世同类作品的抒情方式和意象原型的理解与寻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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