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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塑故乡——现代作家文化怀乡研究

2013-08-15

宿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师陀重塑沈从文

李 娜

(南京师范大学 江苏·南京 210046)

一、文化怀乡

费孝通在其20世纪40年代后期写作的 《乡土中国》一书中指出:“从基层上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乡土之思可以说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民族的一种本性使然。现代作家在五四启蒙运动的影响之下,主动离开故乡走向都市,乡愁油然而起。置身于城市中,获得了“城市人”身份的现代作家,在回首故乡时,往往以城市知识者的视野去看待故乡的人和事。于是在他们笔下,城市与乡村,已不再是通常意义上的地域概念或社区概念,而变为一种文化概念。人类学家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给文化的定义:“文化或者文明就是由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获得的,包括知识、信念、艺术、道德法则、法律、风俗以及其他能力和习惯的复杂整体”,是“一个适于对人类思想和活动法则进行研究的主题”[2]。在中国现代作家身上,我们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两种文化、文明交织的痕迹,“他们一方面在中西文化冲突的过程中获得‘现代的’价值标准,另一方面又处于与现代意识相对立的传统文化结构中”[3]。中国现代作家多数在乡土社会中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而在都市社会得到成长。“只有当他们在进入城市文化圈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乡村文化的真实状态,也只有当他们重返精神故乡时,才能在两种文明的反差和落差中找到其描定的视点。”[4]因此面对故乡时,现代作家必然会生出一种因为东西文化的撞击而产生的特殊文化体验、人生体味。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离乡与思乡、过去与将来所构成的张力中,怀乡因此包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相较于传统乡愁而言,现代作家的乡愁更多地指向故乡的文化含义。“故乡”在现代作家笔下也因此往往指向对某种文化价值的怀念,所怀之乡可以说是与都市文化/异域文化相对之乡土文化之“乡”,是生命本原之“乡”。

二、重塑故乡

为何要重塑故乡?一个原因是故乡已经不存在。正如鲁迅在评价乡土作家许钦文时曾说:“在还未开手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他只好回忆‘父亲的花园’,而且是已不存在的花园,因为回忆故乡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5]鲁迅笔下那个“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的美丽故乡,其实是少年时代的我听了闰土的描述而想象出一个故乡。它并不是真实的存在。所以还乡后的鲁迅不但没能排遣乡愁,反而发出更为寂寞的感慨:“觉得北方固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6]从而引发了作家对故乡的重新想象。当萧红在作品里饶有趣味的写着童年往事,把辽远的乡思和无尽的乡愁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时,东北故乡早已沦陷。而在更早的时候家庭已将她放逐,甚至开除了她的族籍,她早已没了家。所以,她在组诗《苦杯》中说:“我没有家,/我连家乡都没有”。沈从文幼年时在家乡道尹衙门口平地上看到过因为辛亥革命而砍下的一大堆肮脏血污人头,15岁参加行伍,更看到湘西上万无辜平民的殒命。在怀化小镇,“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7]这样的故乡真实场景,在沈从文的作品中却鲜少表现。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了太多的关于故乡人被压迫折磨的现实,他反而想要在作品里重塑出一个湘西世界,去满足他所希求的理想与愿望。现实的乡土既然无法作为精神家园,那么身处的都市又如何呢?从故乡到都市,扑面而来的是现代都市社会与乡土社会的巨大差异。朱光潜在评价师陀时曾写到:“芦焚先生是生在穷乡僻壤而流落到大城市里过写作生活的。在现代中国,这一转变就无异于陡然以中世纪跌落到现世纪,以原始社会搬到繁复纷扰的‘文明’社会。”[8]这种差异一开始让他们兴奋,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失落感。都市并没有接纳他们,满足他们的理想与激情,而是以其文明的优越性睥睨着他们。在都市中,现代作家感受到的是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困顿,生存的巨大压力。很明显,现代作家无法将都市作为精神的故乡。此时所要寻找的故乡已不再仅仅是某一地理上的位置,“它更代表了作家 (及未必与作家‘谊属同乡’的读者)所向往的生活意义源头”[9]。

另一个原因则是作家在写作故乡时,有意将故乡泛化,力图表达出整个民族的“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10]。绍兴的历史上并无鲁镇这个小镇,是鲁迅对东浦、樊江、东关、皇甫庄、安桥头等几个水乡小镇儿时记忆的一个艺术性的文本概括。通过鲁镇形象的塑造,鲁迅不仅勾勒出了浙东小镇的普遍图景,更是发现了国民所具有的普遍弱点,揭示出古老中国人民的生存状态。沈从文所写的与湘西有关的作品,并不强调时态。如《龙朱》、《神巫之爱》、《媚金·豹子·与那羊》等篇里,完全隐去了具体的时空特征,展示着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原人生命自然之趣。即使有具体的时空框架的《边城》等篇,明确是现时态,但展现出那种毫无冲突的充满牧歌情调的乡村场景,常让人失去时间感。所以即使湘西是沈从文的故乡,但是,当我们读来,这纸上的湘西,“不再只是沈个人的故乡,它也将渐渐幻化为万千读者心向往之的文学‘故乡'”。[11]师陀有意将故乡泛指为一切中国小城镇的代表,为此他并不着意实写自己的故乡,淡化消解地方色彩,再造出一个普泛意义的“故乡”。所以他笔下的果园城没有河南独特景物,少有河南腔,没有河南味,不再局限于河南。正如他在《果园城记序》中所说:“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中国一切小城的代表,它在我心目中有生命,有性格,有思想,有见解,有情感,有寿命,象一个活的人。”所以,在《果园城记》中,“中国的”这样的定语出现了至少有十几次之多。而在萧红的《呼兰河传》里,小说前半段的时间带有极大的假定性,并没有确指某个年代,某个时刻。小说开篇描摹故乡的严寒:“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这个冬天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昨天,也可能是千百年间的所有冬天中的一天。她“强调历史生活中的共时性方面,强调文化现象、生活情景的重复性,由这种历久不变的生活现象、人性表现中发掘民族命运的悲剧性。”[12]对故乡的泛化意味着抛开了狭隘的地域性文化的区别,直指向我们这个民族的所赖以生存的普遍性的文化、性格。那是我们这个民族能存立于世界上的核心,是独立于其他民族的最根本的地方。现代作家正是通过对故乡的泛化性的重塑,从不同的方向展开了对民族性格重建,对国家形象重塑,以期实现民族的救亡与国家振兴的宏大愿望。

三、个性化文化空间的出现

所以,我们在沈从文笔下看到了一个有着优美山川风物,古朴纯净乡风民情的边民世界。《边城》里没有特权阶级对百姓的欺凌压榨,反而看到了有权势的船总对老船夫一家极富人情味的照顾;没有《怀化镇》里军人乱抓乡民,酷刑拷打乡民,拿杀人砍头当做娱乐的血腥场景,边城里军民和谐生活;没有《贵生》中绅士无赖对工人的欺压;更看不到《湘行散记》里鸦片烟的泛滥;湘西多如牛毛的苛捐杂税也没有踪影。沈从文把“边城”塑造成一个与中国现代社会相对立存在的呈现着“桃花源”原型特征的理想化的乡土。《边城》里湘西人的思想性格,既带着中华民族传统的美德,又闪烁着朦胧的理性思想的光彩。这种人生存在,既不同于现代都市社会的空虚无聊,也不同于封建宗法社会中的蒙昧自在,显然属于作者的一种理想重构。《边城》是沈从文对于似水年华的追忆,对于美好时代的挽歌,更蕴含着他重造社会重造国家的信心与野心。废名以故乡黄梅为背景,创作了《竹林的故事》、《桃源》、《桥》等作品。并以外祖母的家岳家湾为原型在作品 《桥》里构造了史家庄世界。桥里的史家庄仿若一个世外桃源、一个仙境。20世纪30年代即有评论者称它是“作者对现实闭起眼睛,而在幻想里构造一个乌托邦……这里的田畴,山,水,树木,村庄,阴,晴,朝,夕,都有一层缥缈朦胧的色彩,似梦境又似仙境。这本书引读者走入的世界是一个‘世外桃源”[13]。 在《桥》里,史家庄仿佛是遗世而独立的,其存在的时空是没有什么具体性标志的。在对史家庄日常生活进行描述的过程中,废名着意选择的也是乡土生活中和民俗中极富诗意的细节:树藤间掐花,小河边捣衣,八丈亭过桥,清明节上坟,棕榈树前披发,河岸边“打杨柳”,三月三望鬼火,隔岸观火“送路灯”……这些细节,反映的是一种理想化的乡民的生存状态、心理习惯和观念型范。可以说,废名为我们构造出一个乌托邦式的东方理想国。而这个乌托邦很显然不是现实中国的全部,事实上,也不全是作家记忆里的故土。因为真实的故乡实景从废名其他作品中是可以窥探到的。废名在创作《桥》时,有意对现实生活中的苦难和宗法农村社会的阶级性进行遮蔽,使“古老的乡村显露出盎然的生机和绝美情致,充满着永恒的生命律动与天人合一的神韵。”[14]这样的对比意味着废名力图从旧的乡土社会中,从对美好乡土文明的寻找中完成自己关于乡土中国、传统中国、文化中国的想象。师陀的“果园城”作为一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简直就是“从前清末年到民国二十五年”间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从作者精心选择的果园城的日常人生场景和生活常态里看到一个民族的老化、自大、没落。师陀在这里思考着乡土中国封闭自足、循环往复的却又日渐恶化的生存状态,寻找着中国的未来。他同时没有忽视现代性对小城的改变,如火车站的建立、小城商业中心的转移,但师陀并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这种现代商业文明之上,他认为这种外来文化只会使民族愈加堕落下去。传统文化里寻不到合适的出路,不加选择引入的现代文明更是一团遭。师陀所希冀的只有另一条路——革命,通过革命来重塑国家的形象。从这点来看,师陀关于重塑国家、民族的态度却是倾向于左翼一派了。

当我们如是称呼着:鲁迅的“鲁镇”、沈从文的“湘西”、废名的黄梅故乡、师陀的“果园城”、萧红的呼兰河小城,这些“故乡”就不再是一方地域上的名词,而是作家塑造出的一个文化空间。这个空间既是作家寻找的精神家园,更寄托着其重建民族性格和国家形象的渴望。根源于知识分子对不同文化的身份认同危机,“文化怀乡”在具体作家那里有了不同的追求,也因此导致了关于故乡的重塑呈现出极其鲜明的个性化。

鲁迅受晚清文化启蒙大师的影响,有着想要对传统中国社会与文化进行彻底改造的伟大理想。因此鲁迅将目光投射到苦难的古老乡土大地,投向古老的乡民封闭、狭隘、僵化的精神世界,揭示民族精神病态和改造国民性也就成了他怀乡小说创作的着眼点。在鲁迅所塑造的二十世纪初东南沿海的乡村生活里,我们看到的是辛亥革命前后乡村凋敝的残酷现实,体现着鲁迅对于“国民性”和封建传统文化的有力批判与抗争。沈从文在 《习作选集·代序》中说:“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隐含在其作品背后的“热情”、“悲痛”正是根源于其自身的文化选择。很明显,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作为现代知识者的沈从文的审美理想的呈现。身上有着异族血统的沈从文对“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并以此作为其评价、选择的价值尺度;另一方面对都市文明的不适,使的沈从文始终在两种文化即城市文化与乡土文化的比照、褒贬之中描述社会,评价生命。这使得他在重塑故乡的过程中始终怀着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永远的倾心,康健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 ”[15]在《边城》里,他歌颂着湘西人性的健全,表达着一种淳朴而原始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所以他笔下的湘西世界与鲁迅笔下的鲁镇相比,少了萧索、阴暗和了无生气。他塑造出的是一个纯净、平和、自足的世界,有着另一种的静穆和优美。废名在黄梅世界里建造起寄托自己的审美价值观,逃避日渐残酷的社会现实的“世外桃源”。这符合废名“不僧不俗,亦僧亦俗”的文化心理结构及“超然物外”的审美眼光。废名、沈从文笔下,田园风景与生活在其中的人物是和谐的,它们共同参与着主题的实现。但师陀笔下优美的风景往往是与丑陋的人事做对比的,他始终无法忘记现实故乡的凋敝与衰败。这与师陀思想上倾向于左翼思想,热心革命,痛恨社会黑暗不公是有关系的。萧红则以敏锐细腻的女性触觉去表达乡思,重塑故乡。作品中,一方面再现了民族病态性格,另一方面借由女性身份的自觉,发现了乡村女性生存状态。同时,我们看到她刻意强调了乡民们生存坚强的一面,那份对于生的渴望和坚持,对于责任的贯彻,让我们反而看到了民族的希望,民族还有着救治的可能。这种希望的塑造或许就来自于萧红本人对于命运抗争,对于生命的热情及对个体生存价值的关注。

四、结语

在传统文化里,故乡和精神家园是统一的。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回归故乡,就是等于回到了灵魂的栖息地。现代意义上的“故乡”早已超越了地理学和空间意义上的“家乡”的范畴,在原先就具有的居住和情感的维度上,加入了现代性的体验、情感和精神向度,较传统意义上的“故乡”获得了本质上不同的内涵和意义。文化怀乡的真实内涵也并非指回到现实的、物质的、地理乡土,而是指寻觅精神家园,即从人类赖以立足的乡土之中寻找精神力量的支撑。作家通过重塑故乡,一方面寄托着重建民族性格的渴望;另一方面则表达着对西方现代文明冲击之下,乡土中国传统文化中优美伟大的一面日渐消失而产生的现代性焦虑。

[1]费孝通.乡土中国[M].人民出版社,2008.1.

[2]马文·哈里斯著,顾建光,高云霞译.文化人自然——普通人类学导引 [M].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136.

[3]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107.

[4]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 [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84.

[5]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A].鲁迅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253.

[6]鲁迅.在酒楼上[A].鲁迅全集(第二卷)[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95.

[7]沈从文.从文自传[A].沈从文全集(第 13 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306.

[8]孟实.《谷》和《落日光》[A].师陀研究资料[M].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97.

[9]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25.

[10]茅盾.关于乡土文学[A].茅盾论中国现代作家作品[C].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241.

[11]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28.

[12]赵园.赵园自选集[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94.

[13]灌婴.桥[J].新月,1932,4(5).

[14]丁帆.论废名田园诗风的乡土抒写[J].湖南社会科学,2007(1):136,139.

[15]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A].沈从文全集(第 9 卷)[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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