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婚姻遭遇“鼠疫”——评《白雪乌鸦》婚姻爱情的悲剧色彩
2013-08-15尹宗义
尹宗义
(昭通市一中, 云南 昭通 657000)
2012年6月15日,第二届《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在浙江慈溪揭晓,迟子建的《白雪乌鸦》等5部作品从两年来近6 000部长篇小说中脱颖而出,最终获奖。早在2010年,《白雪乌鸦》就被评为 “《当代》长篇小说年奖”——年度最佳奖。作品是对哈尔滨百年大鼠疫进行挖掘,刻画了普通百姓的生存遭遇和曲折命运,凸显了人性在特殊情境中的美丑。
很多人看了《白雪乌鸦》,都觉得作品有着一股忧伤、压抑、沉重的气息。这种气息源自百年大鼠疫所笼罩的死亡阴霾,还源自所有人的爱情婚姻的不幸。作品所描绘的傅家甸的几户典型家庭,婚姻多数都是不幸的:王春申为了传宗接代,被迫娶了金兰,从此开始了戴绿帽子的悲惨的生活;翟芳桂从妓院里被赎出来,还被混帐丈夫纪永和逼迫干老本行;周耀祖和于晴秀虽然相濡以沫,但于晴秀心里却想着傅百川;而傅百川只能守着一个疯癫的妻子,只能默默在爱慕着于晴秀。即使是殉情的陈雪卿,守着的只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婚姻。作品所表现的婚姻都是不幸的,似乎所有的婚姻都正在饱受情感的“鼠疫”,一个个相继传染,相继死去。可见,作者对现实婚姻明显流露出忧伤、压抑、沉重的悲剧色彩。
生命在鼠疫中凋谢,婚姻也在鼠疫中憔悴。当春天到来,鼠疫慢慢远去,生命又焕发出了生机。而经历“鼠疫”的婚姻,也会迎来春天吗?
迟子建创作的意图是“用写作提供了一个途径,让每个读者能从百年前不同的人物命运里看到今天自己的影子。”[1]阅读《白雪乌鸦》,不仅让人看到人性在灾害面前的美与丑,而且也看到了婚姻爱情的现实悲剧。“爱情的悲剧是情感冲突和社会冲突的一种特殊形式,是一个人的高尚追求同反对这种追求的外部力量、某种重大的客观障碍 之 间 深 刻 冲 突 的 一 种 特 殊 形 式。”[2](P.376)迟子建所表现的爱情悲剧,主要是由世俗婚姻与唯美精神恋的冲突造成的。现实的婚姻大多都是不幸的,于是,人们就虚拟出精神恋来弥补现实的缺憾。这似乎调和了矛盾冲突,实际上也增强了悲剧色彩。
一、传宗接代的悲剧与艺术审美的陶醉
以王春申的身份和财力,是不配娶妾的。但为了孝道,为了传宗接代,他的婚姻变成了悲剧,每天都要看妻妾的脸色,甚至被迫搬进马厩与黑马相依为命。他冷淡了丑妾,金兰就怀一个野种报复他。
在这传宗接代婚姻悲剧里,两个女人也是受害者。她们死的时候,都希望来世做个男儿身,表明她们在婚姻悲剧里的不幸。“经历了爱情悲剧的女子选择了两种人生形式:一是归顺,二是反叛。”[3]两个女人选择了反叛,打客人的主意。妻子吴芬和一个马贩子好上了,金兰不甘示弱,总拿灶上的好菜,诱惑住店的男人。可是因着她骇人的相貌,最终只诱惑了一个从紫禁城出宫的太监,她们的反叛,更加剧了世俗婚姻的悲剧。
戴了绿帽子的王春申,不愿意呆在客栈里,对婚姻更是厌恶。他甚至认为妓馆里的妓女都比妻妾好:温暖周到,伺候得好,又没脾气。而红杏出墙的金兰,得到太监翟役生的爱抚,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不禁舒服得哼唧起来。他们都在精神恋中获得一丝温存,但在温存之后,又必须面对现实婚姻的不幸。
后来,吴芬和金兰先后死了,王春申又上吴二家的当,被吴二家的死死缠住了。他仍然住在马厩,可为了继英和吃饭,他还得回去。他的婚姻悲剧并没有因为鼠疫结束而结束。在婚姻的严冬里,他看不到春天。他唯一能弥补的就是精神恋。
王春申对演员谢尼科娃,有一股说不出的感情。这种感情,很像飞舞在天地间的雪花,看上去轰轰烈烈的,却又寂静无声。谢尼科娃在他心中像女神一样,像精灵般的蝴蝶。为了女神,他甚至不想去妓馆寻欢;为了女神,他不喜欢她的丈夫雅思卢金,也讨厌雅思卢金的情人美智子。同样,婚姻不幸福的谢尼科娃,也喜欢他,喜欢他从不多嘴多舌,而且知冷知热,喜欢他忠厚专注,喜欢他不是那种朝三暮四之徒。
鼠疫夺走了谢尼科娃生命,但王春申的马车,到了礼拜天,总要从她门前经过一下。他幻想着,谢尼科娃会笑吟吟地从那座漂亮的房子里走出来,穿过花圃,踏上马车,去教堂做礼拜。他的精神恋还在延续。他在钟表修理店里,从这些坏掉的时间中,看见了谢尼科娃青春的脸。
金兰是无比丑陋,而谢尼科娃是如此美丽。王春申对谢尼科娃爱慕,不仅是外在形象倾慕,更是对艺术审美的陶醉。谢尼科娃是一个偶像化、审美化的对象,他“按照美的规律把人的肉体和精神属性理想化,使之变为愿望和审美直观的统一对象,变为经常作用于意识的审美享受的源泉。”在审美化中,他“陶醉于理想化中的情侣,彼此把对方看作审美的形象。两个都会在对方身上看出美的特征。”[2](P.186)
世俗的婚姻是丑陋的,精神的恋情是艺术的、审美的、崇高的。两者形成了对比,更拉开了现实与精神的距离,加剧了婚姻的悲剧性。
二、人性扭曲的悲剧与尊重灵魂的崇高
“悲剧是人性自身的趋向完美的必然性和人性缺憾的必然性的矛盾的结果。”[4]纪永和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心态失常,人性扭曲;而翟芳桂虽然身份卑微,但心地善良,美丽大方。人性的美丑的冲突,使得他们的婚姻不可避免地变成悲剧。
纪永和不惜血本为翟芳桂赎身,原来是他先讨的两个老婆都死了,并且死得都蹊跷,孩子一个也没落下,算命的说他是个无贤妻无子嗣的命,要娶女人,必须是千人睡万人睡的贱人,方可长远。可见他娶翟芳桂的目的一开始就是自私,等娶回家,就更加变态。他为了笼络顾客,为了将赎她的钱再赚回来,仍逼她干老本行。他把妻子当成是冲喜的手段,当成营利的工具。他为了在鼠疫中大赚一笔横财,他甚至典妻来谋求买大豆的成本。而且,每回她被迫接了客人后,纪永和又总觉得亏本了似的,随之把她摁在炕上,再折磨她一通,方才解气。
翟芳桂没有想到纪永和如此变态。现在的她就像灯芯被彻底抽走蜡烛,只剩下一摊寡白的烛油,再无光明可言。她牙齿打战,浑身冰凉,觉得未来一团漆黑。就是这样一位生活在绝望中的妇女,在现实残忍地将她推进无底深渊的时候,精神的、艺术的恋情如一根稻草,拯救了她。她一直放在心上的是那位比她小三岁的徐义德,喜欢他心灵手巧,会捏泥人,会做灯笼。她希望能跟个知冷知热的人,坐在影院里面看上一场电影;希望嫁给门神一样的男人,就是做门槛被踏,也心甘情愿。她所欢喜的对象,都是被艺术化的,都是上升到了审美的层次,而不是沉沦在世俗的物质层面里。
这些所有美好的期望,在现实中都无法现实。她只能喜欢一个做鞋的鳏夫罗老头。虽然翟役生强烈反对,但是,面对罗扎耶夫的有情有意,她还是嫁给了他。因为在罗扎耶夫身上,她不仅感受到鞋子的艺术魅力,而且感受到被人怜爱的真切。每次她试鞋,他帮着提鞋时,总要满怀怜爱,轻轻捏一下她的脚踝骨。鞋匠对她的脚的疼爱,这是一种怜爱,是一种尊重,是一种对美的陶醉。鞋匠所做的鞋,让两个漂亮的女人喜欢不已,这使得情感上升到审美的层次。翟芳桂与罗扎耶夫情感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倾慕的基础上。虽然她第一次与罗扎耶夫结合是为了报复纪永和,但她没有卖身的感觉,感到一身轻松。
虽然没有得到亲人的祝福,但相对而言,翟芳桂的婚姻相对等来了春天,使得充满悲剧色彩的作品,洋溢出一点绿意。作者一直在表现超越现实的精神恋、艺术恋,似乎想以此来弥补现实婚姻的残缺。从充满人性之美的翟芳桂身上,让读者看到鼠疫的婚姻也会有春天。
三、坚守道德的悲剧与默默关怀的守候
婚姻遭遇“情”与“理”的矛盾时,也会潜藏着悲剧。理性的情感常常能顾全大局,坚守伦理道德,不让真实的情感轻易流露、泛滥。即使彼此心仪,也只是默默地相望、关心。为了维持现实的婚姻、家庭,理性的人作出了牺牲,情感多少蒙上一层淡淡的悲剧色彩。
傅百川在生意场上风光无限,在个人情感上却是落寞凄凉。傅春出生后,妻子苏秀兰大约觉得作为女人的使命完成了,在床第间不那么热情了,傅百川受了冷落。他本想纳妾,但苏秀兰不吃不喝,说活够了,让傅百川准备棺材和寿衣。傅百川怕出人命,只能安于现状。久而久之,他们的关系也就淡漠了。后来苏秀兰因为傅春死于车祸,就变得神思恍惚,不出一年就疯癫了。他只守着一个疯癫小脚女人。
傅百川为了苏秀兰,决计不讨女人了,担心苏秀兰再受一次刺激,恐怕性命难保。傅家甸的女人,都敬佩傅百川,说是他仪表堂堂,腰缠万贯,苏秀兰疯癫了,他却从不眠花宿柳,忠诚于老婆,实在了不起。他只能有意避开傅家甸进了俄国人或是日本人开的妓馆寻欢。除了身体上的需求外,傅百川在心里上来寻求一种精神恋。他跟王春申一样,也装着一个女人。于晴秀聪明伶俐,念过私塾,能诗善文,境界不同凡响。傅百川因此羡慕周耀祖真是好福气,能娶到这样一个能干、内慧而又真性情的女人。看着于晴秀今冬肚子又大了起来,傅百川甚至有点吃醋了,碰见周耀祖时,妒火心生,觉得他糟蹋了自己心爱之人。
而于晴秀虽然生活幸福,但她心里也装着傅百川。在傅百川抗击鼠疫的战斗中,于晴秀对傅百川有着说不出的尊敬。即使她已经有孕在身,她也不会袖手旁观,说服周耀祖,放下点心铺子的活儿,不请自来,帮助傅百川做口罩。
他们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丈夫和儿子死于鼠疫后,坚强的于晴秀挺过来。当傅百川得知于晴秀需要乌鸦来通乳,傅百川便默默地打来几只乌鸦。这种精神恋伟大在于默默关怀,无私奉献。他们虽然如此相爱,但是却不能结合。喝醉酒的于晴秀淋着雨,不禁感慨吟道:“万木皆春色,惟我枝头泪。”然后放声大哭。这不仅为了失去亲人而恸哭,也是为情感敞开心扉地哭。她这一哭,更加渲染了作品的婚姻悲剧的色彩。
迟子建认为陈雪卿是一个纯美人物,是美的化身。她像一朵瞬间开放又极其艳丽的花,把最美的生命、最美的青春在一刹那绽放,又一刹那消失。她为爱而死,以一种决绝的方式自我凋零。造成这一悲剧的原因还是在于爱情婚姻。她与一个胡匪相爱,虽然有了孩子,过上了让别人羡慕的生活,但这段不见人的婚姻,注定她的婚姻是一场悲剧。当胡匪被人打死,她选择了殉情。他们的婚姻超越了世俗的层面,似乎达到了精神层面。但是,她的死亡,似乎给精神恋蒙上了一层悲剧的色彩。
迟子建说:“我相信只要人类存在,从我们初始有人类的时候,即使在那个时候哪怕有多少道德的束缚,人们内心的情感是也自由的。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有责任真实地去反映人物内心最真实、最纯美的这种情感。我还是很喜欢他们这种默默的相守。”虽然一对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是那样的真实、纯美,但是婚姻悲剧阴霾一直笼罩在读者的心头。当鼠疫过去,万物迎春,而不幸婚姻的“鼠疫”似乎还在继续:王春申一直没碰到一个好女人,翟芳桂的婚姻还没有得到亲人翟役生的祝福,傅百川还得守着疯癫的女人,于晴秀只能独孤地生活着。作品的悲剧色彩在婚姻的天空异常炫目。
作者认为《白雪乌鸦》是温暖的。因为她“在深渊里找点儿亮光”,“看到了死亡中的活力、爱和温暖,死亡的阴影就被剥下去一层”。[1]但是,如果从婚姻爱情的角度看,悲剧的阴霾太过浓重,即使作者一直在掀起精神恋爱的狂潮,但也没有减轻一点作品中洋溢着的悲剧色彩。
[1]丁杨.迟子建:文学是艺术,更是灵魂[N].中华读书报,2010-10-22(11).
[2]瓦西列夫.情爱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376.
[3]赵晓芳.方方小说爱情悲剧探幽[J].安康学院学报,2004,16(5):75—78.
[4]徐书奇.池莉对婚姻爱情悲剧观念的哲学思考[J].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4,3(2):2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