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给母亲(组诗)》“母亲”主题探析
2013-08-15杨碧薇
杨碧薇
(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海南 海口 571158)
在20世纪80年代,海子的诗歌既凝结着对国家命运与民族走向的思考,又更多地倾向于对建立在个人体验之上的民族、人类文化命题的探索,呈现出半介入与半游离于80年代整体诗歌创作的特征。在80年代末期,朦胧诗人社会批判式的写作向度日渐趋于平息,“拒绝政治性介入,成为新一代诗人的基本姿态和新的艺术信仰”,[1](P.304)而早在80年代中期,刚进行诗歌写作的海子,就已经领先一步,自觉地在创作中开始了对非政治性话语叙述的实践,将自己的思考对照在人类、文明、文化等更大的视野下。作于1984年、修改于1985-1986年的组诗《给母亲(组诗)》,摒弃了传统的“母亲”主题的叙述,以其独特的语言与意象,重构并深化了母亲意象的内涵,使“母亲”这一主题在新的视阈中展现出多角度、多指向的面貌。
一、自然母亲:源头与认同
海子的诗歌始终脱离不了“自然”这个背景,他一直在描写大自然,也在诚挚地表达对大自然的情感。然而,正如崔卫平所说,“海子从来不是一位田园诗人,不是一位牧歌诗人”,[2]与传统田园诗不同,海子诗歌里的“自然”更多地承载了在二十世纪现代化进程及西方哲学背景下的人类生存思考,这是比传统田园诗一味地赞美自然更为严肃,也更为深邃与痛苦的情感体验。对海子而言,“自然”既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传统家园,与人类的生活具有密切的联系;同时,它对现代人类的作用力与指导力更为明显。在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本能中,“自然”无疑扮演着人类的“母亲”形象。现代人类只有回到“自然”,在“自然”这一大背景下对自我进行多次审视与重新定位,才能实现精神上的超越,获得生存的勇气。
组诗前三首,海子分别以“风”“泉水”“云”作为标题,同时也以这三个标题作为具体意象,重构了自然母亲形象。
《风》的第一段中,出现了象征女性第二性征的意象,“果实”与“乳房”。这些与“母亲”形象紧密相连的意象,在海子的诗中获得了由衷的赞美:“风很美 果实也美……自然界的乳房也美”。[3](P.107)在 肯 定 母 亲 繁 衍 与 哺 育 下 一 代 的 生育活动后,海子也进一步肯定了母亲作为女性的温柔与坚韧:他用水与母亲作比,“水很美”,母亲也是温柔的;用贫穷反衬母亲面对生活的坚韧,“你家中破旧的门/遮住的贫穷很美”——贫穷无法夺 走 母 亲 的 美。[3](P.107)而 诗 人 最 想 表 达 的,则是风博大的情怀与滋润万物的爱:“风 吹遍草原/马的骨头 绿了”,[3](P.107)风就像母亲一样无私。
《泉水》肯定了母亲作为生命之源的伟大。作为自然界中生命之源的“水”,与作为人类生命之源的“母亲”在海子诗歌中合而为一。哺育下一代的母亲,具有伟大的献身精神与牺牲精神,她像泉水一样涓涓流淌,毫不张狂,却甘愿舍掉自己,使世界更安详,更美好:“蓝色的母亲/用肉体/用野花的琴/盖住岩石/盖住骨头和酒杯”。[3](P.108)泉水是善良而温柔的,但是在泉水长期的磨砺中,突兀嶙峋的岩石也会变得平整光滑。母亲“用肉体……盖住 岩 石”“盖 住 骨 头 和 酒 杯”,[3](P.108)无 疑是一种牺牲精神的写照,将母亲的牺牲充分地形象化。
《云》里,“母亲/老了,垂下白发”,[3](P.108)这一奇特的比喻将云朵的颜色与母亲的白发相结合,象征了母亲的衰老。而云是“雨水的姐妹”,它终将化成雨,母亲也终将离开世界。这个时候,作为儿子的“我”感受到了万物与母亲都即将消亡的哀伤,面对强大的流逝,发出“我知道自己颂扬情侣的诗歌没有了用场”的感叹。[3](P.108)“我歌唱云朵”,也就是歌唱母亲,歌颂母爱,这种毫无遮掩的歌颂,似乎是红色话语的重现,实则象征了儿子也将继承母亲无私奉献的精神、坚韧纯洁的品质。由此,儿子的生命才与母亲的生命得以精神上的相连,母子的血脉被精神的传承所打通,融为一体。最后,儿子也从母亲那里获得了生的勇气、淡定与乐观——“我知道自己终究会幸福/和一切圣洁的人/相聚在天堂”。[3](P.109)母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儿子则继承了母亲的使命,母亲给了儿子面对生活的继续前行的力量,母爱的力量由此凸显。
二、人类母亲:依恋与皈依
组诗的第四首《雪》,开始把对母亲的叙述从“自然母亲”转向“人类母亲”。诗的开篇写道“妈妈又坐 在 家 乡 的 矮 凳 子 上 想 我”,[3](P.109)对 母 亲的称谓由书面语的“母亲”转变为口语中的“妈妈”,预表着“母亲”意象从“自然”回归到人间与生活。与“家乡”相结合,更显真实、亲切、感人。在场景的置换中,母亲想“我”,实则反衬了“我”思念母亲,母亲对远方的“我”心存挂念,而“我”对远方的母亲心存依恋。
同时,《雪》的第二段中,先是写了“妈妈的屋顶/明天早上/霞光万道”,[3](P.109)接下来的情绪却转入低落,“你面朝谷仓/脚踩黄昏/我知道你日见衰老”。[3](P.109)在这里,诗人通过母亲描写母亲的衰老,提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与生存难题;隐去对时代的叙述,直面人生最大的终极关怀问题。母亲终将是会衰老的,也不可避免地会走向死亡。“我”虽无比依恋母亲,却无法把母亲从衰老与死亡中解救出来。同时,从母亲的衰老中,“我”看到自己的命运脉络,也看到整个人类的命运走向。为了生存,母亲不得不“面朝谷仓”,不让饥饿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时间总把人推向死亡,推向衰老,每个人都无法抗拒,每个人都与母亲同命运。正向诗的题目“雪”一样,这样的轨迹是冰凉的,寒冷的,人却只能被迫接受。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母亲会死,“我”也会死,“我”和母亲将以死亡的方式再次相逢。
由此,通过对母亲命运与对“我”的命运的梳理与把握,海子对人类的生存进行了一种延续性的思考,在反思与体察中,产生出幻灭所带来的忧愁感,字里行间传达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
三、文明母亲:理想与展望
组诗的最后一首,《语言和井》,统摄在“母亲”这一意象之下,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
“在海子诗中,‘母亲’这一意象不仅仅作为亲情的象征而存在,更与村庄、河流等一样,同是乡土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4]“母亲”在《语言和井》里,通过“语言”这一织体,被提拔到“文明母亲”的地位,具有了文化象征的涵义。
首先,语言是母亲。正如诗中的比喻,“语言的本身/像母亲”,[3](P.109)综观人类历史,在语言与文字中,人类的文明才得以延续发展。语言,不仅是交流的工具,也能记录历史与经验,是人类文明的伟大载体,于文明而言,语言就是母亲。语言还是文明的勃发,它温暖、宽厚、博大,就像母亲一样,对孩子施予源源不断的爱。语言的文化意义,就是母亲的文化意义。
从个体层面来说,作为一个无法脱离文明而生存的现代人,作为一个热爱着诗歌的人,海子深知语言文字对自己个体生命的重要性,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无法脱离语言而存在。他使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感,语言也反作用于他,将他的情感立体化、复杂化、深刻化,获得更诗意的表述。如果说诗歌就是海子的存在方式的化,那么语言则是诗歌赖以生存的砖头,语言成就了诗歌,也成就了海子的生命,语言就像他的母亲,与他同呼吸、共命运。
诗中也隐含了另一位女性——妻子:“花朵像柔美的妻子,倾听的耳朵和诗歌,长满一地,倾听受难的水”。[3](P.110)如果说,“语言母亲”是“总有话说”的,那么花朵妻子则扮演起了倾听者的角色,倾听也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母亲的职责在妻子身上的延续。
其次,文明是母亲。“语言母亲”与“花朵妻子”,作为女性形象,与男性一起,同为人类文明的建构者。由此,诗歌深化推向第三个主题:文明。“对母性的乡土文明的认同与皈依,是海子诗中母亲意象的深层寓意”。[4]语言是文明的载体,也是人类重要的一种生存方式。语言就像母亲一样,是人类的精神之源。文明也是母亲,作为文明的母亲,比作为语言的母亲更为深厚,更为博大。语言的意义、文明的意义与母亲的意义相交织,表达了海子对母本文明的认同与皈依的愿望,同时,这样的交织方式,也使诗歌的主题含混性增强,具有了更大的阐释空间。
值得注意的是,在《给母亲(组诗)》中,每一首诗都贯穿了“水”的意象。《风》:“水很美”;《泉水》:“泉水 泉水/生物的嘴唇”;[3](P.108)《云》:“我歌唱云朵/雨水的姐妹”;[3](P.108)《雪》中,雪是固体的水;《语言和井》:“水落在远方”。水作为一个隐蔽的母体概念,涵盖了文本中母亲意象的整体构建。在水的环境里,世界万物都被淘洗了,重新回到纯净的状态。这无疑隐含了海子对人类文明的一种愿想:回到水中,身体会变得干净;回到母亲那里,人性会变得纯粹。
“词在转化为诗歌意象的过程中,往往脱离了其物质性基础而被抽离为一种指向某种超验价值的‘所指’”,[1](P.306)在 《给 母 亲 (组 诗)》中,语 词“母亲”在转化为诗歌意象的过程中,也脱离了个体母亲的概念范畴,抽离为指向自然、人类、文明价值的所指。“母亲”这一意象在海子的笔下,既包含传统的自然概念,又包含现代的文明概念,同时还指向人类生存本身,因而更为丰富也更为立体。依循自然、人类、文明的内涵,表达对大自然母亲的认同、对人类母亲的依恋、对文明母亲的思考与期望,“母亲”主题的这一建构,无疑是具有创新性与启发意义的。
[1]孙文波,臧棣,肖开愚.语言:形式的命名[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崔卫平.海子、王小波与现代性[J].当代作家评论,2006,(2):40—47.
[3]海子.海子诗全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4]党玉婉,李强.游离于诗中的女性——由女性意象看海子诗歌的三个维度[J].群文天地,2011,(14):3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