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的故乡探秘——胡性能近期中篇小说评析

夏 吟， 刘兴德

（昭通学院a．人文学院；b．学报编辑部， 云南 昭通 657000）

从胡性能近期小说《下野石手记》、《记忆的村庄》、《尘封与岁月》，我们能够看到胡性能在创作内容上继续进行着调整、更新和拓展，同时，也可以看到胡性能在题材选择上走出一条非昭通地域作家不能为的新路子，他在材料的占有上，具有了暂时的唯一性，将小说的虚构性，建立在历史的真实性基础上，在扎实的经营小说的细节、故事、结构的基本功基础上，有了文本的历史超越性和反思性，为他自己的创作踩出一条新路。我们来看看三篇小说的特点：

一、往事追寻与流浪主题

《下野石手记》用纪录梦的方式，叙述了一个知青对过去的经历和故地的寻访，分别进入了当年几个知青在下野石的一段生活经历，女知青小美和男知青海青恋爱，我朦朦胧胧中对小美的好感和向往，围绕争取回城指标发生的谜一般的怪事，小美和海青的死亡，下野石可怕的瘟疫，一直坚守在萧条无人烟的下野石的老宋……，叙述的内容繁复而空灵，具体而又有一种幻梦迷离感。

《记忆的村庄》和《尘封与岁月》从地方文史资料入手，接续流浪主题，借用侦破推理小说的手法，对历史进行追根溯源，两篇文字都从日本人大垣准藏的《支那地名志》入题。《记忆的村庄》也是一篇回访录，小说从八岁就离开朱寨的马力，“在我26岁那年，我的养父胡如林结束了他中学历史教员的生活，成为了一名地方史研究的爱好者。”［2］（P．36）重返朱寨的视觉和回忆，写出了 寨子的风俗史，道出了朱寨差不多近百年的变迁，通过马力对往事的回忆、推测、独白，通过马力叙述的朱寨的历史沿革、建筑变迁、离奇事件、轶事风俗、灵怪故事、神秘而残酷的旧闻和已经变得抽象渺茫的传说，叙述了朱寨人在历史中的挣扎。

《尘封与岁月》通过一位历史教师因为地方史上对革命烈士李平的两处干枯而矛盾的记载，因猜疑而去探秘李平牺牲的真相，历史教师对李平历史见证者的个人记忆的固执探访，不仅渐渐勾勒出了李平鲜活生动的生命过程，而且横切了丹城历史的真实画面。小说对地方风俗地方人物史有深度的挖掘，有文坛重述历史的新历史小说的趣味，有密集的文化信息。

三篇小说都在对历史的探迷中，从人物荒谬残酷的命运中，启发读者对历史的荒谬进行洞察。小说家用成熟的叙述技巧，说出来的故事要告诉人们的东西，其实通过新闻报道、通过文史资料、通过案件侦查材料等其他方法，就可以告诉给人们了，那么小说存在的必要性，就可以存疑。

只有小说家在成熟的叙述技巧的基础上，对人物和事件有历史的眼光和哲学的关照，对无人追究的历史进行追究，在历史的必然和偶然中言说人，在人物中道出历史，在隆重的命运感沧桑感中，表现人物被抛荒的恐怖感、孤独感、痛苦感、荒诞感，这能够增强作品的现代性，也能引起读者对历史的思考，勾起读者对人物深刻的人本关照，才能呈现给读者只有小说才能告诉读者的那些感悟。

二、修辞丰富与结构多样

这几篇小说都发挥了胡性能结构意识很强的优势，《下野石手记》用纪录梦的方式，或者说以梦为借口来结构小说，把往事写得似是而非，也正是在这种似是而非中，达到一种往事和场景的回归，也使小说达到了一种文学的真实，人物有了如简笔画一样的肖像效果，让读者进入到了对人物命运的叹惋般的沉思中。《下野石手记》中场景的调动非常自如，小说生动的人物是从特殊的场景中走出来的，海青被枪毙的河滩地，知青们生活的石墙草顶房，放电影打架的谷场，有蛇出没的旧仓库等地域场景，都和小说人物一样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小说一开始就申明写的是梦，但是，小说的细节却从追忆中凸显来出来，如谷场上放电影时出现的手电筒光、海青和豺狗打架前豺狗的言行、海青抓蛇、海青和小美用简易邮筒互传纸条、海青和侯会计斗智斗勇、我旁听海青杀侯会计时的心理变化、老宋在瘟疫面前的表现等处都写得有浮雕一般的效果。

《记忆的村庄》以马力回忆中和回访中注意到的关键“物象”和“事象”为小标题，一方面，使得情节的松散，有了绵密的结构来归拢。同时，在对朱寨、庄园、学校、鸟窝、冒沙井等“物象”调动的对日常化生活的叙事中，加入对姑娘坟、喊魂、为什么把萝卜丢掉、蛇交、踩桥、出殡、流血的树木、躲回避等神秘“事象”的解说追踪，这些神秘的“事象”发生的现场，就是人物活动和行为的现场，这样，在无形中把小说推向了隐喻层次，使得小说有了象征化层面，达到虚实相间的效果。而这些存在于乡村风俗中的象征，早就是我们民族的文化，成为朱镇这样的乡村人物客观生活中影响其生活和心理的真实存在，也是我们还原乡村历史，必须要纳入的元素。

《尘封与岁月》将历史教师探秘中的关键性突破，形成概括性很强的小标题，将小说布局得层次清晰，但又神秘厚重。同时，小说每一节标题后，都有一段人物史料，和随后正文中历史教师深入到历史细节中的调查叙述，一详一略，有真有假，有相互符合的，有彼此矛盾的，在对比中形成互文效果，对人物命运的荒诞、不合逻辑、不可理解，进行层层揭秘，对人物内心的欲望、幻想、无奈、恐慌、失落、挣扎进行旁观式的描写，写出了在特定政治环境下，人性深处善恶的纠结，人坚守自己和被异化的双重磨难，当我们随作者一起探秘，也随作者一起思考，参与到文本的创作中去，最后，当遮蔽人物命运线索的重重迷雾散去，我们看到了历史回廊曲折中的人物悲剧后面隐藏的历史的悖论。这三篇小说也发挥了胡性能作为说故事高手的优势，在马力和历史教师探秘的视角下，一步一步引人入胜地揭开马力流浪的真相和李平牺牲的真相，小说的叙述有趣而到位，小说迅速地打开了多维的空间和时间，请看《记忆的村庄》的前三节“大垣准藏的《支那地名志》”“朱寨”“庄园”三节打开的时间空间：养父胡如林研究历史的空间时间，我漫不经心对《支那地名志》感兴趣的时间，《支那地名志》纪录的朱寨，大垣准藏游历朱寨的时间，我孤身一人来到朱寨的现在时，我儿时生活的地主庄园，陇家大院不同时期的情况……。小说人物叙事的采访口吻，在时间上空间上的或远或近的视角，有伸缩自如的镜头推移效果。同时，小说的视角转换自如，通过马力一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心境下的视角展现，前后补充信息，在初步营造出的神秘氛围中，突出人物心理和行为的细节刻画，同时，在细节中留下诸多悬念，让读者跟随笔者探秘人物命运的同时，思考的却不仅仅是单个人的命运，而是进入了历史和人性的探索，进入相对开阔的人与历史的主题思维。

三、悲悯笔调与诗意语言

这三篇小说保持了诗意的笔调，但超越了胡性能过去小说中单一的感伤气息，当然，也有忧伤气息，但是，许多段落超越了抒情语气，叙述格调显得理性客观，但是，这种不带情感的客观叙述，反而能让读者深入到人的心理深层去，甚至能体会到人物的价值判断和心境来，深入到人性的丰富中去，我们来看《尘封与岁月》中造成陈允春和李平之死的两个人的言论，一是：告别的时候，谢俊突然一脸神秘地对我说，陈允春从塔楼上跳下来完全是罪有应得。说这话的时候谢俊的眼睛鼓得很大，他的表情极为认真，仿佛是要我相信只有他知道的这个秘密［3］（P．353）。最后是：如 今已年 过花甲的韩全吉已经厌倦了这个游戏。“我已经老了，”他对我说，“现在想起李队长来，我觉得这一辈子对不住的人就是他。”。［3］（P．382）简笔勾勒出人物在岁月流逝和生死相隔中，保留的浓厚人情味，让人生出悲悯。

这三篇小说在胡性能的小说中，有了对历史的批判力，还有了新的人本主义关怀元素。作品中用富有画面感和富有韵味的几句描述，写出了对人物真爱的怜悯或者对人性深处的美的叹惋，如：朱湘的脸微微红了一红，她用手将额前的头发理到侧面，对我解释说：“读书那时的谢俊，的确惹姑娘喜欢！”［3］（P．352）再如：当时从窗外弥漫过来的白光笼罩着她，使得她单薄的身子让人看上去美丽得几乎透明。年轻的李平感觉到他的军帽一阵发紧，寂静的碉楼上他听见了自己沉重的呼吸声。”［3］（P．360）

最后，从结构方法上看，这三篇小说各自有以下不足。

《下野石手记》是以纪录梦的方式来结构小说的，但从叙述的情况来看，内容过于符合逻辑层次，过于清晰，细节和场景的交代都非常写真，实质上是非梦的，对此，胡性能也说：《下野石手记》写的其实不是梦，而是以往的经历可能对一个人产生的持续影响［4］（P．63）。但是，正好是这个“持续的影响”没有道出来，只是冰山刚露出一角，《下野石手记》梦的排列方式也还可以再仔细斟酌，找到产生最大感染力的排列方式。还是就是现在小说中梦的纪录日期，看不出文本上的意义来，看上去带有任意性，如果处理到梦的日期不能变动，一旦变动就对小说产生影响，可能效果更好。

在《尘封与岁月》中，一方面作者对自己收集的有趣的历史和风俗史材料，舍不得剪接，比如《马可·波罗纪行》那一段史料就可以舍去。一方面，对传说和风俗的象征挖掘还可以深些。

在《朱寨》中，作者对过去多重时空的成功叙事的同时，却放弃了人物活动的当下现实空间的言说，朱寨的几重过去，我们都是清晰的，但是现在的朱寨，虽然马力在这里采访、寻访，但是给我们的印象却是模糊的，反而没有时代呈现。我想，如果有对朱寨的正在进行时态的另外一种荒诞性有书写，会让朱寨更为丰满，今天的现实中的荒诞，今天就开始反思，在批判历史的同时，也加入对现实的批判，小说的深度将会扩大，将会大大地增强这篇小说的张力和思维空间。

［1］胡性能．在温暖中入眠［M］．北京：中国作家出版社，2004．

［2］胡性能．记忆的村庄［J］．花城，2001，（2）：1—36．

［3］胡性能．尘封与岁月［M］／／昭通作家精品集 小说卷（上）．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0．

［4］胡性能．最后的故土［J］．十月，2011，（4）：1—63．

［5］朱霄华．叙事的艺术：评胡性能小说［N］．云南日报，2005－01－13（4）．

［6］夏羽．胡性能：“暗处”的书写者［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4d7929510100g3d5．html．

［7］陈黎．走近胡性能［J］．大家，1999，（3），106—107．

［8］丛治辰．看《十月》2011年第4期［EB／OL］／／［左岸文化网］．http：／／www．eduww．com．

［9］徐岱．小说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