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韵犹香:读《潘树广自选集》追忆先师
2013-08-15朱琴
朱 琴
(苏州大学图书馆,江苏 苏州 215006)
今年是我的研究生导师、苏州大学中文系教授潘树广先生(1940-2003)去世十周年的纪念日子。在去年,师母诸美芬女士就联系出版了《潘树广自选集》(江苏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这是先师潘先生生前编辑的一部学术论文集。
早在2005年夏,在潘先生去世两周年的时候,与先师交往颇深的南京大学图书档案系教授徐雁就写过一篇纪念文章,由潘先生的自选文集《学林漫笔》(东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说起,翔实地回忆了潘教授的学行与人品,认为先师横溢于外的才华,完全不是源于什么“家学”或者天赋,而基于其持之以恒的知识积累和孜孜以求的勤奋精神。因为他在知识天地中,从来都不故步自封、闭关保守,而始终保持着“洞视八极、博采众长的姿态”,他的好强争胜、严于律己、追求完美的性格和修养,使他得以实现为人处世与教书治学的融会,成为青年后学人生道路上不可多得的“良师”与“益友”。这篇文章,被师母诸女士作为“代序”置于《潘树广自选集》卷首,使之成为该书的一篇导读文字。
《潘树广自选集》全书分为八个部分,分别是“语言文学篇”、“文献学篇”、“辞书学篇”、“编辑出版篇”、“散文杂著篇”、“自序和自述篇”、“增补篇”及“附录”,收录先生自上世纪70年代起发表的学术论文、随笔杂著100余篇以及著作目录、年谱。
1 《学林漫笔》与《潘树广自选集》的先后问世
这部《自选集》与潘先生去世前出版的《学林漫笔》渊源颇深。
2001年,南京大学的徐雁教授策划一套《六朝松随笔文库》,他闻听潘先生患病就医,即以抢救学术的态度,向潘先生约稿。潘先生应邀后就在求医问药的间隙里着手整理,此即东南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学林漫笔》。同时,他开始编自选文集:“11月10日,打印自选文集,字数36万”、“11月12日至13日,美芬陪我去复印自选文集中的第一、第二单元文章”。(《潘树广年谱(续订)》
潘先生当年整理打印的文集目录,自拟书名《九十九篇》,副标题为《潘树广自选集》。据师母诸美芬女士回忆,先生以“九十九篇”名书,乃是得北大教授朱青生《十九札》之启发,而以“九十九”数篇,则是受佛教思想之浸染。后来因病情日重,精力不济,自选集的整理工作实际未能全部完成,先生亲自选定的只有前六辑的97篇文章,未满“99”之数,“增补篇”中的7篇文章乃是由师母斟酌添入。先生过世,转眼十年,学生们有意将其生平著述结集出版,惟出全集人力物力有限,师母遂决定放弃已出版的著作,只将先生早年发表并已初定目录的论文随笔整理汇编,以志纪念。今春某日,我去探望师母,甫一坐定,老人家要紧地问我,有没有拿到先生的新书。书稿在校对时,我已细细读过,感慨良久,从黄镇伟老师处收到品貌规整的样书后,仍不免唏嘘。
《自选集》与《学林漫笔》同时编纂,二者的篇目亦存在交叉重合。《学林漫笔》作为《六朝松随笔文库》的一种,其编纂受到一定的限制,需要贴近“随笔”文体的性质,因此先生在编选时,对收录的文章做了一定调整,个别篇章整合拆分以适应篇幅要求,部分标题重拟以求简明精炼。这部《自选集》则是先生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编选的,其体例与《学林漫笔》有所不同,学术性更突出。今就其两个方面的特点略作讨论:
2 《潘树广自选集》的文章归属,突出了“文学文献学”的中心
“文献学篇”所收录的各文反映了先生在文献研究方面的经历和成就。先生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工作,目睹很多学生因缺乏文献检索的知识,妨碍学业发展,因此从1977年起,就在自己承担的古代文学教学课时里面,挤出一部分时间,讲授相关的文献检索知识,有意识地培养学生查找利用文献的能力。“文献学篇”中那些纪实文章、调研报告,凝聚了先生在长年的教学工作中形成的思考和探索。《大学开设文献检索课确有必要,亦有可能》、《关于文献检索课悄然升温的思考》则是其长期观察调研后,针对高校教学课程的设置提出的呼吁。他强调文献检索实践的重要性,并就文献检索教材的更新、计算机技术在文献检索中的应用等问题进行了认真研究。
关于“大文献学”理念的追求和努力,是先生教学科研工作的重要心得,也是他“代表性的文献学思想”。①周余姣.论潘树广的文献学成就——从“大文献学”思想说起.公共图书馆,2010年第3期1997年先生在接受采访时就曾表达:“当今的学术趋势是贯通,是融汇……应该树立起‘大文献’观念”。1999年春,先生与黄镇伟、涂小马老师合著《文献学纲要》,便已按照“大文献学”的思路来撰写。2000年,先生呼应于鸣镝先生关于“大文献学”的讨论,撰《“大文献学”散论》,首次明确了“大文献学”的概念。《论古典文献学与现代文献学的交融——关于“大文献学”的思考》对这一概念的阐述更为深入细致,剖析了古典文献学与现代文献学各自的内涵及两者之间长期划疆而治的现状,通过对两者在研究对象、内容规律、根本任务及方法互补上的相通性的分析,指出它们之间交融的可能性及必然性,从而提出了“建立兼容古今的完整的文献学体系,促进学科的健全和发展”的展望。“大文献学”观点发表后,在当时的学术界产生了轰动影响,此乃先生平生快事,欣喜自豪溢于言表,其精神之振奋,几乎一扫病痛之阴霾。②黄镇伟.雪融无声——忆潘树广先生二三事.大学图书馆学报,2004年第4期
先生一生致力于古典文学及文献学的研究,但其研究方向又不仅限于此,对与文献学密切相关的其他学科领域如编辑出版学、辞书学等亦涉足颇深。《学林漫笔》将文章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学问与人生”、“文学与文献”、“书序与书评”,而在编定自选集目录时,先生则将全部内容分为六个篇章,其中“语言文学篇”、“文献学篇”、“辞书学篇”、“编辑出版篇”基本概括了先生一生学术事业的重要内容。从各篇文章归属可以看出,《自选集》对文章的分类更细致、严密。例如把书评文章与他书之序从《学林漫笔》的“书序与书评”中划分出去,形成了独立的“自序和自述篇”。划分出来的书评书序,如《读〈编辑记者一百人〉》、《〈唐宋词风格论〉推荐》、《〈中国工具书大辞典续编〉序》、《〈信息学导论〉序》等篇与从原《学林漫笔》的“学问与人生”中划分出来的《开明人,开明风——读〈我与开明〉》、《蒋凤藻的出版思想——兼论出版思想史的研究》等篇皆归入新门类“编辑出版篇”。而《蔡元培与辞书学》、《〈针线〉、〈串珠〉与辞书》等篇则从原《学林漫笔》的“学问与人生”、“文学与文献”各辑中划分出来纳入“辞书学篇”。
“编辑出版篇”和“辞书学篇”向读者展示了先生学术研究的不同方面。以编辑出版为例,先生自1986年开始,执教编辑学课程,并编印了教材《编辑工艺:文献的加工与传播》,此后编辑学便成为先生科研工作的重要内容,他对编辑学与文献学之间关系的思考亦从未中断。先生承认编辑学的独立性,同时又把编辑学看成是文献学的近缘学科,认为用文献学的眼光观察编辑活动,有助于理解的深化。在提出“大文献学”概念时,他已然将编辑学考虑进来,指出关注编辑出版是“文献学拓宽学术空间的实例之一”。在《上海出版工作》发表的一篇文章中,他谈道:
文献学与编辑学本来就是交叉渗透的。以文献学的观点看,编辑出版这门学问,就是研究文献的加工与传播的学问。我过去主要教学生如何查找、利用文献,对文献的生产、加工、传播没有深入研究。因此,我要认真学习编辑出版的理论与方法,边学边教……充实自己文献学研究内容。
在教学工作中,“编辑学”一直是潘门研究生的必修课之一。2000年,我有幸拜先生门下,第一学期就有“编辑学”课程。课堂上,大自编辑出版的规章流程、图书的架构装帧,小至文章字句的排版布局、校对符号的使用规范,先生一一讲授,并通过课后作业、课堂测验进行检查,要求不可谓不严。先生的学生在撰写博士论文时,也都不约而同地将选题锁定于中国古代的编辑出版工作,如吕明涛的《新学与新学丛书》、王建的《明代出版思想史》、戚福康的《古代书坊研究》,都是利用文献学方法来分析一定时期的编辑出版活动,又通过编辑出版活动来研究特定时代文献的传播和利用。“编辑出版篇”、“辞书学篇”两个类目的独立,使得先生学术研究的领域更明确,其学术论文的归属更科学、条理更清晰,反映了先生的治学理念的发展和提升。
“语言文学篇”收录的也是先生平时从事教学研究的点滴收获,其中对文献学方法在文学研究上的重要性亦作了阐述和强调,如《古代文学教学中的能力培养问题》、《论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文献学方法》各篇皆是。在谈到培养学生的能力问题时,先生特别强调学生独立思考、自主解决问题的重要性。先生给我们上《文献学名著选读》课,有一段时间专讲《四库全书总目》,他要求学生必须将《总目》里经史子集四部的“总叙”背诵出来,并分派每人一篇,自主地检索资料、阅读理解,然后在课堂上讲解。背诵理解的过程,对初入门的学生来说是个磨炼,囫囵吞枣下去,不明所以乃至句读不分,讲解时谬误百出,自己往往不知,这时先生就会出面打断并提出问题,让大家思考,最后才为我们释疑解惑。这种自主学习、反刍吸收的方法,使我们对相关知识的记忆特别长远,理解也更深刻。
“散文杂著篇”和“自序和自述篇”收录的序文及随笔,较其他部分更能贴近先生的个人世界。先生一生倾慕那些有着完美文品和人品的大家学者,如朱自清、叶圣陶等。才德兼备、学问与人品的统一,是先生对人生境界的崇高追求。这种追求不仅落实于他个人的事业生活上,也体现于他对学生的培养目标上。先生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主题就是学问与人品,他强调人品是立身之道、立业之本。多年后,我自先生所著之《学林漫笔》首次读到《文品与人品》、《张衡的才与德》两文,始悟他在课堂上对我们的苦心训教自有渊源,非是心血来潮,一说而已,实是经久奉行的人生信条。“治学与做人要一致”,听课笔记首页上的这行字,仿佛凝聚了先生的精魂,每每念及,当年师生几个围坐研讨的和睦融洽,先生讲课时的声音笑貌、情绪激动时的慷慨顿挫,便如电影胶片一般,历历如在眼前。
3 《潘树广自选集》新增了著述总目及其自编年谱,生平经历、学术源流明晰
潘先生多年从事古典文学、文献学、编辑学的教学研究,其经验所得收获为一部部著作、一篇篇论文,在《九十九篇——潘树广自选集》打印目录中,末尾即附有粗黑体的“潘树广著述系年目录(6千字)”几个字。这部《自选集》“附录”,将其生平著述分编为“著述目录”和“文章目录”两部分,便于读者了解其一生学术研究的方向及成就。全书新增内容中最重要的,乃是先生根据其日记自订、师母续编的年谱,自1940年1月2日出生起,至2003年8月2日因病逝世止。其中先生自订的部分截止于1996年1月,师母据先生的日记续编的部分自1993年3月起。年谱比较详细地记载了先生一生中重要的生活事件,尤以其学术活动为主,通过年谱,我们可以对先生的人生经历与学术道路有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
在我的记忆里,学术之外,先生一向平易近人、热情和蔼,与之对谈,如沐春阳。罹病之初,在我们面前,他以坚强的毅力支撑,甚至满怀自信地跟我们玩笑说,不久的将来也许就会有医学奇迹诞生,他的病就能治好。我知道,他不仅仅是在安慰自己,也是在安慰我们。在患病至去世的两年时间里,在我们这些年轻的弟子面前,先生殊少表露内心的忧虑和身体上的痛苦,仍然坚持授课讲学、撰写文章、整理文集、修订著作,但从他急剧消瘦的身体、快速脱落的头发,从他走路时缓慢乏力的步伐、吃力时努力克制的喘息,我仿佛能看到病魔森冷的目光。
我所经历的不过先生人生的最后三年时光,对于先生的学术人生,理解实浅,惟其教诲之深刻,受用终生,不敢稍忘。先生治学之认真严谨、行事之一丝不苟,乃至谈吐温雅、举止有度、仪容精整,在我们眼里都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因此留下深刻印象。先生生前身后,同行学者针对其学术研究所作论文不少,侧重各有不同,如周余姣《论潘树广的文献学成就——从“大文献学”思想说起》、吴书荫《对〈明遗民黄周星及其“佚曲”〉的补正》各文,多着重关注先生的学术思想及其成果,或高度赞扬,或中肯指正;而赵明、黄镇伟老师的文章,皆因作者与先生知交深久,其与学术以外,颇多对先生的一些生活细节的回忆笔墨:比如他积极参与社会活动,为苏州大学百年校庆创作校歌并指挥大合唱;比如他提携后进,“在自己的科研项目中,总为年轻同志留下合适的研究写作内容,为他们的学术前程提供了锻炼的机会,创造了发展的空间。”①黄镇伟.雪融无声——忆潘树广先生二三事.大学图书馆学报,2004年第4期这部《自选集》的卷首,则以徐雁老师撰写的《由〈学林漫笔〉忆潘树广教授》代序,徐老师与先生以书结缘,相识数十年,这篇代序对先生的人生经历、学问爱好、处事性情的解读,岂曰不深!在校对《自选集》时,我始初次读得徐雁老师此文,听其娓娓道来,感动于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对先生的理解亦加深一层,更能体会当年师承门下时所经受的那些训诫。正如徐雁老师所说,严于律己和追求完美是先生性格中的重要方面。回想先生患病期间,有一个细节我经久难忘,当时亦不能理解。其时我经常陪先生去中医院问诊,每次开药、配药结束,先生都会仔细核对医生药方与药房清单,检查用药是否有变、剂量有无增减,即便为了省其精力,我已经帮他核对过。后来我留图书馆工作,古籍部同事多与先生熟识,也经常谈及跟先生共事的点滴琐事——从科研任务的统筹分配至稿费结算至几角几分,我方知先生实是一个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精细至极的人,他不厌其烦地核对医方,乃一贯的生活态度所致。这种细致入微、近乎一板一眼的行事方式,在《自选集》附录的年谱里就有较多的痕迹可循。
斯人已驾黄鹤去,书韵飘香传人间。师母如今仍在悼念亡人。在《自选集》的整理出版过程中,她付出的心力最巨。书出版后,她仍一字一句读过,把我们在校对时未能发现的错误,一一摘出,作了详细记录。目前,她还打算收集故交门生的纪念文章及相关学人的研究论文,想要汇集成编,留作缅想。上世纪90年代,先生主持编纂了《中国古代丛书名著提要》,由于种种原因,当时未能出版,先生生前无缘得见,诚为憾事。先生大约也未曾料到,这部自选文集将来尚有机会出版。如今《自选集》已行世,而《中国古代丛书名著提要》亦将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作为先生数十年文献研究工作的两项重要成果,亦可告慰其英灵。
〔1〕徐雁.由《学林漫笔》忆潘树广:藏书与读书[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