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祛除总体性:“个人化写作”的诗学生成与文化反思

2013-08-15李艳丰

关键词:个人化诗学话语

李艳丰,丁 纯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31)

20世纪中国文学经历了历史总体性和政治意识形态诉求向“个人化写作”的逻辑发展,按照陈思和的说法,就是由“共名”向“无名”的转型。陈认为:“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常常涵盖了一个时代的精神走向,同时也是对知识分子思考和探索问题的制约。这样的文化状态称之为‘共名’。”而“在比较稳定、开放、多元的社会环境里,人们的精神生活日益丰富,那种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已经无法拢住整个时代的精神走向,于是价值多元、共生共存的状态就会出现。文化思潮和观念只能反映时代的部分主题,却不能达到一种共名的状态,这种文化状态称之为‘无名’。”[1]詹明信认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2]所谓个人命运“融入全民族的危机感之中”和“民族寓言”说,强调的正是中国新文学的共名逻辑和总体性策略。在共名逻辑的支配下,个人成为集体、民族等宏大主体之下微不足道的存在,文学必须遵从启蒙与救亡的宏大叙事法则和政治意识形态赋予的特定话语范式,来构建时代精神的主旋律。文学知识分子成为负载政治无意识的工具性存在,个人主体性在以政治话语为主导的文学场中遭遇遮蔽。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消费主义文化的粉墨登场,单一文学话语系谱开始遭遇改写,个人化叙事取代宏大叙事和“国族寓言”书写,历史总体性和社会主体性的价值吁求让位于个体审美趣味的自由彰显,理想主义的超越精神让位于世俗化的价值认同,对社会和民族的精神审视让位于私人经验的魅性展示。“个人化写作”的兴起,既是诗学话语的结构性转型,同时也是时代精神和文化价值嬗变在文学场中的具体表征。本文从文化研究的理论视点出发,来反思90年代文学“个人化写作”的诗学生成与文化意义。

一、“个人化写作”:一种诗学话语范式的生成

在20世纪80年代,文学更多被视为神圣的事业,一种启蒙工具与审美载体。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大多数作家开始转向个人化的自由写作。鲁羊在《天机不可泄露》中引用博尔赫斯的话说:“我写作,是为了我自己和我的朋友们;我写作,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3]刘心武认为:“我只代表我自己,我没有什么顾虑,该怎么讲就怎么讲。我只是取一种边缘的自由写作状态。”[4]何顿说:“我深有体会地觉得文学是极个人的事情,是面对自己。”[5]林白说:“对我来说,个人化写作建立在个人体验和个人记忆的基础上,通过个人化的写作,将包括集体叙事视为禁忌的个人性经历从受到压抑的记忆中释放出来。”[6]戴锦华、王干在《女性文学与个人化写作》中提出“个人化写作”的诗学概念,认为“个人化写作”主要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文学写作具有个人的风格特征;二是以个人的视点切入历史,进而构成对权威话语和主流叙事的消解;三是女性作家写作个人生活,披露个人隐私[7]。陈晓明认为:“其实所谓个人化的写作也就是偏向于表达个人的内心感受,或者在文学叙事中偏向于描写个人生活状态。”[8]400结合有关“个人化写作”的话语表述,我们认为,“个人化写作”意味着一种新的诗学话语范式的生成。与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诗学观念相比,“个人化写作”具有如下几个方面的特征:

(一)作家主体的“祛魅”化

“个人化写作”的祛魅指祛除启蒙理性和政治革命话语的权力之魅。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文学话语基本拘囿于启蒙与革命的话语范式,其诗学价值更多表现为反思“国民性”的启蒙立场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话语建构。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指出其创作小说的初衷正在于“改良社会”,“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9]毛泽东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认为:“超阶级的艺术,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独立的艺术,实际上是不存在的。”[10]文艺必须为革命服务,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大众服务。这两种话语催生了中国文学的认知论诗学范式和历史与阶级意识,削弱甚至阉割了文学的审美价值属性。建国后的17年文学和“文革”文学完全成为政治奴婢,“红色经典”和“样板戏”成为文艺创作的典范。王德威在《被压抑的现代性》中就曾言及,革命救亡、感时忧国等权力话语的播撒,使整个新文学传统陷入被净化、窄化的历史命运。“文革”的结束和新时期的到来,为文学发展带来了契机,但文学并未从历史总体性的价值吁求中超拔出来,而是成为国家政治重塑文化领导权的重要符号资本。80年代前后对电影剧本《苦恋》和“伤痕文学”的批判,反映出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话语的规范和统合。“个人化写作”的兴起,意味着作家不再唯政治意识形态话语和主旋律精神是从,不再从宏大主题出发来提炼文学经验,不再遵循经典现实主义的叙事法则,转而强调个体审美经验与文化记忆,通过个人化的审美感受和文学想象来重建个体与现实存在的文学关系。这种祛魅化写作的出场,使曾经在启蒙与革命话语遮蔽下的个体精神风貌、情感状态、审美趣味、身体经验乃至生理欲望等获得了最大程度的彰显。

(二)文学叙事的多元化

随着启蒙与革命话语的悬隔,上世纪90年代作家逐步解除了文化精神上的符咒,转而变得轻盈与飘逸,进入了卡尔维诺所谓的“轻逸”的审美状态。坚持“个人化写作”的作家不再将文学视为符号表征领域里权力贵胄,不再用启蒙理性、人文关怀与审美主义等精英价值来规范文学,反而将文学看成是纯粹个体性的符号活动,一种以文字符号作为工具的文化生产。文学既可以是个体宣泄的手段,如方方所言,“倾诉是心灵的舞蹈”,亦如鲁羊所言,写作不过是“为了光阴的流逝使我安心”。同时文学还可以作为特殊的商品进入文化市场进行贩卖与销售,作家不再是社会和时代的良心,不再是意识形态的代言者和审美世界的永恒缪斯,反而成为以卖文为职业的文学生产商。这也意味着作家不再遵从同一性的话语范式、叙事逻辑和诗学价值原则,转而以多元化和相对主义的立场来构建自己的文学世界。上世纪90年代的文学场也因此变得众声喧哗,既有尊灵魂的写作、为信仰的写作,也有滥情的写作、欲望的写作;既有理性启蒙的写作,也有感性身体的写作;既有写实的写作,也有浪漫的写作;既有超越的写作,也有颓废的写作;既有先锋、前卫的写作,也有世俗的写作、时尚的写作;既有传统意义上的乡土写作,也有新都市文学和市民写作。这种多元化的文学叙事,折射出上世纪90年代文学审美趣味的斑斓多姿,在消弭权力话语霸权格局的同时,也为世纪末乃至新世纪文学创造出新的叙事与审美空间。

(三)诗学价值的虚妄化

所谓虚妄化,就是当既定的价值体系崩塌之后,文学知识分子因为没有可以依托的精神资源和话语范式而陷入虚无主义的价值黑洞。在90年代以前,新文学在政治赋权、知识分子的文化担当和民众的认知与审美诉求等综合因素的影响下,形成了较为稳定的诗学规范与价值系谱。而到了90年代,随着消费文化的勃兴以及全球化浪潮的滥觞,致使80年代形成的文化一体化格局走向解体,文学也逐步从表征领域的中心滑向边缘。从文学创作本身而言,90年代文学并没有陷入话语言说的困境,反而如火如荼,但作家在面对历史与当下时,更多表现出一种随俗的认同和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接纳感。面对急剧变动的日常生活流,理性变得苍白无力,主体精神的缺失常常使他们陷入价值悖谬的尴尬境地,试图弘扬感性的审美张力,却又不自觉地滑向欲望叙事的深渊,强调个体存在的合法性,又往往陷入自虐与自恋,进而切断个体与公共空间的交往理性。像新写实偏向自然主义叙事的“零度写作”,在对现实“刻骨真实”的描摹中,基本放弃了理性反思与价值判断的主体性突围。新生代作家大多缺乏对历史理性的信仰,转而以个体当下的感性经验作为诗性想象的文化介质。他们倾向于“新感性”的建构和爱欲人格的形塑,但却在理性失范、伦理失贞、审美失身的“新状态”下陷入价值虚无的陷阱。“私人写作”对女性私人经验的魅性展示,新现实主义颇有些暧昧的“分享艰难”,新历史小说对历史记忆的肆意拆解与重构,新都市文学对都市地带欲望泛滥和人性堕落的铺陈叙写,“70 后”对后现代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讴歌与颂赞,“后先锋”文本实验中的无所注心,网络文学虚拟空间里的随心所欲……“个人化写作”在祛除宏大叙事的影响焦虑之后,形成了“众神狂欢”般的叙事格局,却未能在精神的废墟地带重建理性与信仰的维度,其诗学价值呈现出暧昧化的“悬空”状态。

二、“个人化写作”的历史溯源与叙事表征

20世纪初期的鸳鸯蝴蝶派、新感觉派、海派文学等,可被视为是最早的“个人化写作”范式。像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张爱玲乃至钱钟书、沈从文等人的文学叙事,大多从个人的审美感受出发,通过对个体存在的书写来映照时代,少有启蒙的“呐喊”与革命的“呼告”。在强调感时忧国、民族复兴与政治革命的年代,这些个人化叙说只能以“流言蜚语”的形态游弋于主流诗学话语的边缘地带,但它们同样不失为负载时代精神记忆的文学化石。80年代以来,受域外现代文学研究的影响,大陆文学界逐步认识到一元论政治诗学的局限,要求破除政治禁忌、重写20世纪中国新文学史。陈平原、钱理群、黄子平等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提出,王晓明、陈思和在《上海文论》上掀起的“重写文学史”的讨论,陈思和对“潜在写作”与“都市民间”的研究等,昭示着文学知识分子不再遵从政治诗学的元话语逻辑,而是要求从文学的复调结构来重构文学史的多元化价值谱系,这也间接肯定了“个人化写作”的合法性。

就当代而言,“个人化写作”可回溯至80年代的寻根文学、现代派与先锋小说。寻根文学作家在面对传统文化时秉有一种玩味文化的美学趣味,致使传统文化成为负载个人文化想象与历史记忆的诗性载体。陈晓明曾指出:“实际上,被称之为‘寻根派’的文化群体,其‘寻根’的动机各异,效果也不尽相同,相当多的人,则是去寻找一种美学风格,那些‘文化之根’其实转化为叙事风格和审美效果,一个文学讲述的历史神话结果变成了文学本身的神话。”[11]68“‘寻根派’作为知青群体,它们本来就没有沟通传统渊源的‘文化记忆’,它们把个人记忆勉强放大为时代的、民族的历史记忆。”[8]34由于寻根派不再面临启蒙与革命赋予文学的话语之魅,个人与历史、社会、时代的共谋不再同以前显得那般紧张和焦虑,这就为个人脱离政治意识形态和历史阶级意识的宏大叙事制造了契机,貌似舒缓中国文学现代性焦虑的寻根文学,事实上已经孕育出“个人化写作”的诗学因子。现代派文学更多表达的是个体性焦虑体验,那种类似于西方现代派文学所表征的精神症候和存在主义意识,与80年代的文化精神并不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像刘索拉、徐星和残雪等人的小说书写,基本上都是从个体的审美体验出发来反映自我精神世界的非理性冲动和情感状态,从创作主体而言,他们试图借用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形式策略来表现现代性进程中的人性律动和时代精神,但由于中国现代性本身的孱弱和现代性反思的缺失,致使他们小说中反映的那种现代性焦虑和冲突并不具备时代的普遍性。马原、洪峰、扎西达娃、余华、格非、孙甘露、北村等人的先锋写作,彻底祛除了政治意识形态话语赋予当代文学的宏大叙事逻辑,由“写什么”转向“怎么写”的同时也意味着文学由他律化走向了自律化。强调文学的自律本质,其实就是强调作家个体审美趣味在艺术创造中的主导作用,强调作家个体精神的意象流动和审美体验的诗性张扬。如南志刚所言:“先锋小说作家已经厌倦了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写作模式,他们不再要求自己代表全民族和全社会来进行写作,他们只代表自己,他们不再把人类的普遍经验和集体的记忆当作金科玉律来顶礼膜拜,而是要叙事自己的个人化记忆和个体经验,他们不再强调叙事中的历史意识,而是更强调叙事中的个人意识。”[12]新写实作家池莉、方方、刘震云、叶兆言等人,基本放弃了为时代立言的宏大叙事逻辑和传统现实主义文学赋予作家的主体性精神。张业松曾指出:“新写实小说绕开一切观念之争,依据作家个人从叙事实践中获得的朴素认识,在文学自身之内处理文学,意于不知不觉中一一消解了迄今为止我们所知道的现实主义文艺美学原则的各项具体规约。”[13]

上世纪90年代文学真正进入多元无名的分裂时期,除了少许作家还在致力于宏大叙事,孤独坚守理想主义价值之外,大多数都选择了“个人化写作”的诗学立场。陈晓明认为上世纪90年代的文学更多地表现为“非社会化的个人叙事”,“由于文学写作不再关注历史性的主题,上世纪90年代关于个人生活的表现经常进入欲望化的中心地带。既作为严肃文学靠近商业主义的一种方式,也作为反压抑的幻想形式。”[14]这突出表现为“新状态”写作、“私人化写作”和晚生代写作的兴起。张颐武在阐释“新状态”小说时指出,新状态小说“力图在个人化的想象下与当下‘中国’群体经验中寻找一种混合”、“自我意识的要求冲破了理性的限度,个体的‘那克索斯’式展示击破了旧的‘个性’及‘主体’神话。”[15]晚生代的欲望化书写基本从个体审美经验出发,韩东、朱文、何顿、张欣、邱华栋等人的小说,充分反映出“个人化写作”的价值立场。对于晚生代而言,他们更多地视传统为废墟,他们宣称自身与传统天然脱节,“基本上是自我塑造的一代”[16],他们的文学想象基本从个体性记忆和现实经验出发,其精神冲突和情感挣扎蕴藉着个体人性的美学光晕。陈晓明认为:“晚生代是一批彻底的个人写作者,他们在商业社会中游刃有余,因而他们标志着完全依附于官方体制的纯文学历史已经终结。”[11]142而以林白、陈染、海男、卫慧、棉棉等为代表的私人写作,则将”个人化写作”推向极端。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的《私人生活》、卫慧的《像卫慧一样疯狂》、棉棉的《糖》等,通过对女性精神世界和身体经验的魅性展示,从而为我们营构了斑斓多姿的女性私域空间,揭橥了女性在压抑性文明状态下遭遇遮蔽的个体性存在症候。卫慧在《像卫慧那样疯狂》中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道:“写作是私人化的,某种意义上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形式。”苏童、刘震云、叶兆言等人的新历史主义写作,完全是以个人化的视角切入历史,彻底解构了历史理性的客观真实性,反而以一些细小微妙的人物和事件来构筑所谓的历史记忆,将历史视为个人想象的精神飞地。在苏童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我的帝王生涯》,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故乡面和花朵》、《故乡相处流传》,叶兆言的《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等小说中,看不到历史理性赋予我们的那种宏大时空在场,也看不到表征时代风云变幻的历史存在,反而是一些飘落在历史边缘地带的平凡琐事。

三、“个人化写作”诗学生成的文化溯源

当代文学之所以会放弃对共名逻辑和历史总体性的信仰,转而秉持“个人化写作”的话语范式,其主要原因正在于社会文化心理结构的整体性改变。80年代基本上是一个理想主义时代,一个修复历史、重拾浪漫的历史阶段。在这个短时段中,政治话语处于符号生产场域的中心,并通过确立文化领导权来重塑意识形态话语的共名逻辑。具体到文学而言,则通过对文学生产机制的重建来赋予文学以符号权力。洪子诚在谈到当代文学一体化格局时指出:“从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上看,最主要的并不是对作家和读者所实行的思想净化运动,可能更重要的,或者更有保证的,是相应的文学生产机制的建立。”[17]国家出资兴办的文学期刊和媒体网络,官方批评杂志和各类主流型文学评奖活动,高等教育对文学的经典化和精英主义批评范式,各种严格的书报审查制度,代表作家体制化的作家协会组织等,共同构建起当代文学生产机制和文学场。由于文学生产机制依托于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结构,并通过分有主流政治与文化话语的权力来构建自身的话语平台,因此必然会坚持整体主义文化理想,遵循政治话语的同一性法则,推崇革命与启蒙的宏大叙事逻辑,并以现代性以来的精英价值理念来规范时代精神。

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和思想解放运动的开展,上世纪80年代初期构建起来的政治一元化格局开始遭遇不同程度的解构,多极化力量获得彰显,强调领袖权威和政治独统的话语范式受到质疑,思想解放运动为政治场域带来了民主与自由精神,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开始检视人的异化问题,新启蒙主义要求凸显“五四”时期的个性自由,认为启蒙理性并非是以群体力量压制个性存在,而是要通过理性精神的唤询,来构建个人的主体性存在,如李泽厚所言:“今天已不再是强调统帅意志和绝对服从的战争年月,而是社会主义民主提上迫切日程的建设时代。重视个体的权益和要求,重视个体的自由、独立、平等,发挥个体的自动性、创造性,使之不再只是某种驯服的工具和被动的螺钉,并进而彻底消解传统在这方面的强大惰性,在今天比在近代任何时期,倒更加紧要。”[18]这意味着文化思想界试图通过文化现代性的话语建构来发掘个人主体性,从群体启蒙转向个性自由民主的价值追求。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与“文学主体性”理论,以文学审美来反思人性存在的多元化性格表征,以“主体意识的纯情弘扬”[19]来构建个人主体性的神话谱系。“文学即人学”的讨论也将话语重心偏向文学对个人存在的表现,所谓的“人”已经开始由政治人和社会人转向具有较多私性特征的个体。但必须指出的是,不论是在思想史范围还是文学创作领域,对个人主体性的价值吁求并未同理性启蒙、伦理信仰和审美主义等精英价值产生分裂,李泽厚的“积淀说”认为个人主体性并不能超越文化心理结构而孤立存在,后实践美学所谓的感性欲望同样需要在社会文化层面展开,换言之,80年代所构建的“人”依然是宏大的个人主体,即“大写的人”。

到了90年代,随着消费文化的全面勃兴和泛审美主义的全球化播撒,80年代所构建起来的整体性文化心理结构和个人主体性神话走向解体。政治意识形态通过悬隔政治话语(“不争论”姓“资”与姓“社”)、偏执经济场实用功利主义和消费主义的价值取向,从而使90年代逐步走向“去政治化”的政治“祛魅”之途。这最终将所谓的个人主体性自由引向经济主义的利益博弈和市场民主,引向消费主义的个体欲望满足之上。就思想文化界而言,面对90年代的市场经济改革和消费主义文化的泛滥,知识分子群体逐步从广场中心滑向边缘,80年代那种共名的话语逻辑和价值信仰走向弥散,“90年代以后,随着新启蒙运动的逐渐解体,原来作为内在和谐的作为主体性的人,也发生了一系列的解体,先是人的精神灵魂与他的世俗肉体发生了分裂,随后,哲学人类学意义上的抽象的人,被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被还原为不同的具有鲜明现实身份的公民、国民、市民等。”[20]90年代的个人已基本放弃80年代启蒙主义传统对个人主体性的价值赋魅,转而倾向个人欲望的宣泄和功利价值的满足,祛除了理性主义、伦理意识和审美超越的个人最终成为直面个体自身存在的“小人”。王晓明认为:“90年代的‘个人’意识长成了一副极不对称的体格:物质欲望和官能冲动愈是泛滥,精神要求和公民责任感却日渐萎缩,无聊和惶恐愈是深切,生活的主动性和热情却渐倾消退。”[21]这种价值批判无疑表现出启蒙知识分子对个人主体性终结的精神焦虑和对“后个人”时代来临的极度无奈。后现代主义和日常生活审美化思潮在90年代的滥觞,使80年代构建的理想主义大厦和审美主义价值谱系遭到解构,利奥塔所谓的“让我们向统一的整体开战”口号,成为中国后现代主义者破除元叙事和共名逻辑的神圣箴言,“日常生活审美化”消弭了艺术和日常生活之间的文化界限,媒介文化的兴盛和“视界政体”的形成,与文化市场联姻构建了个人感官享乐与肉身沉醉的欲望迷宫。具体到文学而言,90年代文化市场的形成冲击着80年代形成的文学生产机制,一些作家逐渐从体制内走出来,成为自由撰稿人。《山花》杂志甚至在1999年开设“自由撰稿人专栏”,由此形成体制内写作与体制外写作的双轨机制。随着政府对文学投入的缩水,80年代居于文化主流地位的文学期刊陷入运营的困境,许多文学期刊不再像80年代那样坚守纯文学的价值导向,反而为迎合读者的消费趣味而作出调和。版税制度的改革和文学市场机制的形成,使作家开始从传统的纯文学创作走向与文学市场的共谋。经济利益的驱动导致许多作家开始为钱而写作,为畅销而写作,为大众消费群体而写作。读者也不再将自己定位为纯文学的审美接受者,而是从文化消费的立场来购买和阅读文学作品。大众消费品位和世俗审美趣味反过来又操控作家的创作和出版社的价值取向。总之,90年代消费主义文化的兴起,彻底改变了80年代以来的精英文化价值谱系,置换了知识分子的共名逻辑和同一性诉求,导致文化思想领域的分化,文学市场化和消费化解构了布迪厄所谓的“输者为赢”的权力逻辑,祛除了启蒙与革命的宏大叙事法则和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体性神话,最终使文学叙事由时代“共名”的话语范式走向多元无名的“个人化写作”立场。

“个人化写作”破除了以理性启蒙和政治革命为主导话语范式的理论桎梏,形成了多元化的审美趣味和叙事格局。但随着文化转型导致整体性文化心理结构的改变,以及稳定文化价值与诗学规范的解体,作家们既难以依托传统的价值资源进行言说,又无力对新变的文化现实进行理性观照与审美重构,加上世俗消费文化的催逼与利诱,致使“个人化写作”最终陷入价值“悬空”的状态,信仰倒塌、理性缺失、伦理错位与审美悖反在文本中交错互置,世俗化的欲望宣泄与感性狂欢褫夺了思想与精神对文学的诗性守护。新世纪文学十年的发展,承续了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诗学路径,但在时代精神的价值重塑方面仍有待进一步拓展,或许,秉持“个人化写作”的中国作家们,应该有着更为神圣的文化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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