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屈赋和汉赋对柳宗元永州辞赋的影响
2013-08-15胡菡
胡 菡
(平顶山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柳宗元受到辞赋的影响渊源以久。其《先太夫人归祔誌》曰:“某始四岁,居京城西田庐中,先君在吴,家无书,太夫人教古赋十四首,皆讽传之。”这些赋为幼小的柳宗元打开了神圣的文学殿堂,我们完全可以想象那些鸿篇巨制、富丽精美的赋文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怎样的印记。以后的柳宗元一定常常习之,以致少年时期便“尤精西汉诗骚,下笔构思,与古为侔。”[1]但此时其创作尤有六朝之余风,他在应举时作的三篇律赋《披沙揀金赋》、《迎长日赋》、《记里鼓赋》便是这种文词骈丽,言之无物的作品。此后在官场平步青云的柳宗元一心致力于政务,“以辅时及物为道”,与文学则“心少之,……以为是特博异之雄耳”,[2]直至被贬官永州后,才“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3]
柳宗元被贬永州后的作品有三百篇左右,大概占其总量的二分之一。其二十九篇赋,除了早期的三篇律赋,《吊苌弘文》、《吊乐毅文》年代不可考,《愈膏肓疾赋》疑非其所作之外,其余二十三篇皆在永州完成。《新唐书》记载:“即窜斥,地又荒疬,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放《离骚》数十篇,读者咸悲恻。”这些凝聚了作者心血和真情的作品,才是柳宗元文章中的精华和具有永久感染力的真正艺术瑰宝。
在这二十三篇辞赋中,真正的骚体赋只有《佩韦赋》、《解崇赋》、《惩咎赋》、《闵生赋》和《囚山赋》六赋和《吊屈原文》、《招海贾文》(十骚之一),它们直接继承了屈赋的精神,其余九骚正如刘克庄所言:“随托名曰骚,然无一字一句与骚相犯,”与其他的讽刺小赋一样,带有更多的汉赋的色彩。下面试祥论之。
一、相同的遭遇与气质个性是柳宗元辞赋与屈赋产生联系并形成相似点的基础
年轻时的柳宗元“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4]但其参加的以改革朝廷弊政为目的的永贞革新却在宦官及藩镇势力的联合绞杀下一败涂地,其成员或被赐死,或遭流放。相似的身世遭遇,个性气质与高尚的理想追求使柳宗元与屈原心灵相犀,两人同样忠君为国,坦荡无私,却同样遭到小人谗嫉,流落异乡,受尽攻讦而百口莫辨。这篇《吊屈原文》正是作者贬永州途中路过湘水时而作,触景伤情,长久郁结在心中的痛苦与不平终于在此时迸发出来。他在文章中抨击了当时楚国“支离抢攘兮,遭世孔疚,华虫荐壤兮,进御羔褏,牝鸡咿忧兮,孤雄束咮,咥咬环观兮,蒙耳大吕”的黑白颠倒、清浊不分的黑暗现状,这何尝不是当时作者所感同身受的险恶环境,继而对屈原“穷与达固不渝兮,未唯服道以守义”的“九死而未悔”的精神表现出无限艳羡与向往,称赞先生“唯道是就”不与世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当众人指责屈原自沉汨罗为不义之举时,柳宗元又对其给予深切的同情与理解:“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这篇吊文写的凄婉动人,痛人心腑,正是建立在与屈原这种感时伤世,而又卓然不群,洁身自好的精神气质相通的基础上的,其既是吊屈原文,实际上也是柳宗元自吊之文。
二、屈赋的强烈悲剧情感对柳宗元永州辞赋的影响
由于柳宗元在人格,理想,遭遇等方面接近屈原,所以才能对屈赋中所体现出的激愤,哀怨的情感理解得如此透彻,把握得相当准确。柳宗元多次在文章中引用屈赋中的词句,并且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明确提出:“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其以“幽”来概括《离骚》之特点,可谓一语中的。“幽”有“幽怨”“幽愤”之意,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说:“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屈赋中往往以“虬龙鸾凤托君子,以恶禽臭物指馋佞”,[5]极尽婉转、缠绵之能事,反复吟咏,以抒发欲诉不能,哀怨委婉之心声,读来使人有“九曲回肠”之叹。柳宗元的骚体赋也同样笼罩在强烈的悲怨的情绪下,特别是《闵生赋》、《梦归赋》、《囚山赋》三篇。
《梦归赋》是柳公怀思乡闾之作。身处荒蛮之地,又增不白之冤,使得作者日夜难眠,坐卧难安。这时千里之外的故园在作者想来自然格外惆怅与感伤,有家难归的哀愁使得作者只能在梦境中寻求暂时的慰藉,可是故园却早已物是人非,繁华尽逝,“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的萧条让柳公也不禁为之“魂恍惘若有之兮,涕汪浪以陨轼”。读者览之也会心为之摧,而神为之伤了。
《囚山赋》和《闵生赋》也是此类不可多得之佳篇。抒情写志,倾诉心曲,无不哀婉动人,荡人心魄。柳宗元的这种哀既是对个人理想破灭的哀,也是对正义不得伸张的哀,更是对“骐骥之弃辱,驽骀以为骋,玄虬蹶泥,畏避鼃黽”不平现实的哀。
三、屈赋“九死而未悔”坚贞精神对柳宗元永州辞赋的影响
屈赋哀则哀矣,但在其“幽怨”的描写中,又始终充斥着一种为国为民而坚贞不屈,决不向世俗妥协的浩然之气,人们看到的是一位“宁溘死以流之”、“虽九死其犹未悔”的高大诗人形象,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美好事物的被毁灭,使得屈赋呈现出崇高的悲剧美特质,同样在这种柳宗元“哀”的表面下,我们也可清楚的看出作者一颗顽强不息,至死不悔之心。“宗元身虽陷败,而其论著往往不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坠斯时,苟有补万分之一,虽死不憾”。[6]这与屈子“阽余身而危死兮,览余初其犹未悔”何尝不是异曲同工,同气相求之妙。正是这样对自己事业的忠诚与信念,才使得柳公在流放之时仍能发出“知徙善而革非兮,又何懼乎今之人!”的不屈呐喊。
柳宗元被贬永州的第二年,即元和元年,其母去世,同年王叔文被赐死,种种打击让柳宗元心力憔悴,“百病所集,痞结伏积”,难免会产生一些“合喙而隐志兮,幽默以待尽”消极避祸的思想,但其后又专心于著述的柳宗元反复剖白自己的心迹:“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惩咎赋》)这无疑是对自己以往事业的一种肯定和坚持,一种无悔的信念的自我表露。《新唐书》曰:“宗元不得召,内悯悼,悔念往咎,作赋自儆。”晁补之在《续楚辞序》也说:“惩咎者,悔志也。”遍览全文,柳公何曾一字言悔。有的只是“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谨守而中兮,与时皆行”,这是对“永贞革新”失败的经验总结,“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这是对永贞革新失败的哀痛与不平。虽然柳公提及“罪大而宠厚”,也只不过是激愤之词罢了,倘若断章取义,实在是有悖宗元之初衷。在《解崇赋》中,柳公更是不遗余力地对那些只会造谣生事的无耻小人进行猛烈抨击,并要“以冷风濯热,以清源涤瑕”来表白自己的蔑视与自爱,这也正是对屈原“伏清白以死直”情操的最好继承与发扬。
屈赋与柳赋的关系主要体现在后者对前者的继承方面,由于柳重在继承屈赋的精神内核,深得其作文精髓,才使骚体赋在唐代于柳公手中又重现其魅力,重新焕发出生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曰:“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退之,李观皆所不及。”这就与那些学习屈赋只知“盖掇其哀愁,猎其华艳,而九死未悔之慨失矣。”[7]之文有着云泥之差了。
也正由于柳宗元着重继承屈赋的内在精神,柳赋与屈赋还存在一些差别。如屈赋色彩描绘比较浓艳,往往会使用诸如“芳芷”“坠露”及玉饰等华美的意象,给人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而柳赋遣词造句相对平实,较为常用“白”“黑”“清”“翠”等字眼;屈赋善于把读者带进一个光怪陆离的神仙世界,营造一种迷离恍惚、神秘怪诞的气氛,在“上下求索”中寄托自己的哀情,让读者也不觉产生神游八极的想象,使得文章带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而柳宗元则往通过现实中的景来生发出心中的情,我们可以时刻感受到这种情与现实的紧密相连。所以屈原在我们心中会是飘逸高洁、遗世独立的形象,而柳宗元则更倾向于清峻沉郁的一种。
四、对汉赋讽谏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赋在汉代大一统时期能够得到如此繁荣的发展,与它深深打上了儒家思想的烙印是分不开的。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曰:“或以抒下情和通讽喻,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谕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刘勰也说“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8]可见汉赋在汉儒的眼中和《诗经》的作用一样,也是应该用来讽谏,为政治现实服务的。至唐代,诸家仍秉承此观点。柳宗元的赋也同样受到这种观念的影响。他在《答韦中立论诗道书》中说:“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在《杨评事文集后序》中也明确提出:“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喻而已。”这是其对“文”的看法,但我们从中不难看出柳宗元在创作时的所持的一种总的指导思想,既不能以文废道,在辞赋创作中他也是如实贯彻这种思想的。如《瓶赋》以瓶自喻,宁为瓶之洁以病己,无为鸱夷之旨以愚人。《牛赋》以反讽的手法,明贬实褒牛的忠厚质朴,而对“曲意随势,不择处所”的羸驴嗤之以鼻,《乞巧文》同样以反言见义,对那些只会“周旋获笑,颠倒逢嘻”,以工言获宠的小人表现出极端的愤怒与讥讽。《骂尸虫文》是其最具战斗性的一篇小赋“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跪侧而寓乎人,以贼厥灵……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僭为吉,以淫谀谄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妬人之能,幸人之失……”,对那些只能藏在阴暗角落的如同“阴秽小虫”似的政治投机分子进行了淋漓尽致的痛骂,生动地活化出他们的丑恶嘴脸。
从上面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柳赋并不仅仅继承汉赋的批判现实功能,柳之赋在讽刺之深刻,揭露之深入方面已远远超过汉赋“劝百而讽一”的效果。汉赋的讽喻多只是“曲终奏雅”而已。通篇以对话形式夸张,铺陈奢侈之盛事,最后以“逸欲足以亡身,仁义可以兴邦”作结对统治者进行规劝,是汉赋固有的套路,但是统治者往往只取其前面夸耀的部分而忽视了讽谏,以至于辞赋大家扬雄晚年发出“壮夫不为”的哀叹,正是看到汉赋在讽谏作用上的衰微。而柳宗元在贬谪之前已初步形成了进步的政治观点,哲学思想和文学见解,在贬谪期间又通过研究现实和“读百家书”,从中采撷精华,进一步深化了这些进步的思想观点,所以他对社会弊病的认识和剖解,比一般人来的敏锐、深刻,这些赋的光辉也集中从不同的角度讽刺和揭露了唐代中期政治的黑暗、腐败和人情世态的丑恶。在这一点上来看,这些赋更像是有韵的杂文,从而大大加强和发展了汉赋以来辞赋的讽喻力度。
五、在写作形式上对汉赋的继承和发展
汉赋的写作形式比较固定,因袭性和模拟性比较强,多采用主客问答的方式,用四,六言之韵文按照一定的程式进行铺陈,描绘。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对云梦的描写:“其山则……,其土则……,其石则……,其东……,其南……,其西……,其北……”,一一罗列,这已成为汉赋的定型写作模式,司马相如后,一直到班固,张衡都是如此,如班固《西都赋》中叙述西都的形势:“其阳……,其阴……,东郊则有……,西郊则有……,其中乃有……”,次序方法都一样,而柳赋在形式上也比较灵活,“九骚”中有七篇写有序文,使用散体写成,然后正文是用韵文写就的赋体。这些赋或句句押韵,或隔句押韵,或隔段押韵,灵活多变。赋多用惯用之四言,间杂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等,韵散结合,生动有致,从而摆脱了汉赋极近铺张扬厉,僵化格式的窠臼。
综上所述,柳宗元的辞赋对于屈赋来说重在继承其特有的精神气质,而对于汉赋来说则有较大发展,取其所长,弃其所短,避免了其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僵化,总之,柳宗元之辞赋则吸收了屈赋与汉赋的优良传统,综合各家之长,从而使其“独步骚坛”,赢得“辞赋丽手”的美誉。
[1]旧唐书.卷一六零[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柳宗元.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A].柳宗元集·卷三一[C].北京:中华书局,1979.
[3]柳宗元.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A].柳宗元集·卷三三[C].北京:中华书局,1979.
[4]柳宗元.寄许京兆孟荣书[A].柳宗元集·卷三十[C].北京:中华书局,1979.
[5]王逸注.洪兴祖补注.楚辞章句[M].长沙:岳麓书社,1989.
[6]柳宗元.上襄阳李愬仆射献唐雅诗启[A].柳宗元集·卷三六[C].北京:中华书局,1979.
[7]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8]刘勰.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