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态的眼光发掘世界的诗意*——论红豆诗歌的生态伦理
2013-08-15汪树东
汪树东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放眼整个世界,由于近三十年来经济持续高速增长,华夏大地已经成为环境持续恶化、生态急剧衰落最严重的地区之一,曾经吟唱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纯美诗句的国家已经面临着蓝天污染、江河毒化、大地失陷的生态危机。素来对大自然更为敏感、保持更多灵性往来的中国诗人当然都忧心如焚,于坚、李松涛等诗人在20世纪90年代就曾创作出《哀滇池》、《拒绝末日》等振聋发聩的生态诗篇,以滴血之心为华夏大地的自然生态疾声高呼,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到了新世纪,越来越多的诗人出于崇高的使命感投身于生态诗歌的创作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2009年阿红(侯良学)、华海、姜长荣、红豆(刘月玲)等诗人居然创建了中国生态诗歌团队,原来的散兵游勇聚集成立场鲜明的团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渐成一定气势。诗人红豆最新的生态诗集《液体的树》由作家出版社推出,为中国生态诗歌创作注入了一脉鲜活的泉源。在诗集中,红豆耐心地以生态的新眼光发掘着世界被遮蔽被忽略的诗意,婉曲地表达着对待自然生命的生态伦理,焦虑地批判着现代文明的反生态倾向,并在和自然万物的主体间性交流中体味着天人合一的生态胜境。该诗集为中国生态诗歌注入了更多女性诗人的细腻和雅致,丰富了中国生态诗歌创作的百花园,对于生态意识的普及具有一定的价值。
一、申说对待自然生命的生态伦理
人类中心主义是现代文明的强硬核心,现代人大多想当然地认为只有人才具有内在价值,而自然生命只有工具价值。高扬“人是目的”的人道主义大旗的康德就曾经说:“就动物而言,我们不负有任何直接的义务。动物不具有自我意识,仅仅是实现外在目的的工具。这个目的就是人。动物本性类似于人的本性,我们可以通过对动物的义务来证明我们的本性,表达对人的间接的义务。”[1]动物尚且如此,植物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现代文明所过之处,自然生命就会备遭践踏,生命尊严被彻底褫夺,生命的痛苦几乎无处不在,来自人类的死亡魔影更是始终笼罩其头上。但是生态意识却要颠覆强硬的人类中心主义原则,承认自然生命的内在价值,希望人类能够善待一切自然生命,无论是高等动物,还是低等动物,无论是参天巨树还是路边草芥。
诗人红豆在诗歌中也尽力申说着这种弥足珍贵的生态伦理。虽然红豆像大部分现代人一样,陷溺都市,深居简出,既见不到唳鸣霜天的仙鹤,也见不到咆哮山林的猛虎,更见不到劈波斩浪的鲸鱼,甚至也见不到饲养的家畜,但是当浴室里的蜘蛛、飞入眼睛的小虫与她不期而遇时,同样能够唤起她一种新颖的生态伦理体验。《浴室里的蜘蛛》一诗就展示了对待自然生命的生态伦理。如果常人的生态意识没有觉醒,看到蜘蛛偶然闯入浴室,第一反应必然是消灭它,保持浴室的干净整洁;但生态意识已经觉醒的诗人却意识到所有自然生命都是珍贵的,都是具有内在价值的,人不能无缘无故地把死亡强加给其他自然生命,于是诗人自问道:“在对人没有任何威胁的时候/凭什么不让他们活着/在不用他的躯体来果腹的时候/为什么不让他活着”[2]。真是“佛魔一念间”啊!也许我们每个人要守护自然生态,不必去干什么掀天揭地的伟业,像释迦牟尼佛那样舍身饲虎,或者印度圣人那样拯救落入恒河的蜇人蝎子。如果我们能够在日常生活中按照生态意识的教导谨言慎行,就善莫大焉。
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史怀泽曾说:“道德的大敌是麻木不仁。”[3]的确,我们常人缺乏生态意识的熏陶,总是看不到自己对其他自然生命造成的伤害,对它们的痛苦也麻木不仁,这就是生态道德的大敌。诗人红豆已经摆脱了这种麻木不仁,在诗歌《飞入眼睛的小虫》中甚至为弄死一只飞入眼睛的小虫而感到抱歉。生态伦理意识尚未建立的常人面临此情景,只会责怪小虫该死,或者为眼睛的不舒服而抱怨,但具有生态意识的诗人却能够转换到小虫的生命角度去看这一场既不关乎国计民生又不关乎宇宙进程的纯粹事故。也许在常人看来,这纯粹是诗人的无事生非,是诗人无聊的多愁善感而已。美国学者哈丁曾说:“城市居民乐于称之为‘尊重生命’的多愁善感腐蚀了那些从未耕种、捕鱼或狩猎的人们。对生命的真正尊重必定包括对死亡的功能和必要性的尊重。”[4]哈丁说得当然也有道理,但这里的死亡应该是有利于生命的死亡,而不是毫无意义的死亡,或者是没有生态伦理的常人肆意派发给其他自然生命的死亡。因此,当我们看到诗人能够为一只小虫之死感到抱歉时,我们应该看到其中蕴含的对所有自然生命的尊重。就像史怀泽说的,“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3]这种对所有生命的神圣性的尊重的确是更为动人的人性风姿。
生态文学本来就是要促使长期以来常人们已经被人类中心主义弄得僵硬的心灵重新变得柔软,在他们习以为常之处呈现出陌生,在他们熟视无睹之地展现出良知,让他们有可能从对自然生命的冷漠和暴虐中抽身而退,重新敬畏一切自然生命,尊重它们的内在价值。因此,在组诗《野生动物园》中,诗人红豆就反思了动物园体制的生态伦理问题。常人总是乐于到动物园去观赏动物,消磨时间,但有几人能够从动物的角度来反观动物园呢?《鹦鹉表演》和《照相》让我们看到自然生命被当成人的玩物的悲哀,《铁笼子内外》和《三只老虎》让我们看到了自然生命丧失自由后的窘境。更有意味的是《秃鹫与鸡雏》一诗:“这个铁丝网的房间/大约10平米/一个假的树枝上/秃鹫在打盹/两只毛茸茸的小鸡/缩在房间的一角/它们绒毛根根直立/腿在发抖/在它们视线的前方/有一只鸡雏残损的器官和/脚爪”[2]。全诗冷静,简洁,描绘出了动物园常见一景,却蕴蓄了相当复杂的生态伦理问题。现代人摧毁了大部分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之后,又把它们抓来关进动物园,像那只秃鹫,被剥夺了蓝天和白云,剥夺了清风和自由,只能囚缩在铁丝网的房间,就连栖息的树枝都是假的。这无疑是一种残忍。但更残忍的是,那两只毛茸茸的小鸡,它们活着的价值就是被喂养秃鹫,而且还要忍受死亡的折磨。约翰·缪尔曾说:“大自然创造出动物和植物的目的,很可能首先是为了这些动植物本身的幸福,而不可能是为了一个存在物的幸福而创造出所有其他动植物。……我尚未发现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任何一个动物不是为了它自己,而是为了其他动物而被创造出来的。”[5]也就是说,每个自然生命都自成目的,而不是像动物园对待那毛茸茸的鸡雏一样,逼使其成为生命的空壳。也许,常人会说,秃鹫吃小鸡不是很正常吗?在大自然中,秃鹫吃小鸡的确是很正常的,但那里双方都是有自由的,秃鹫有吃的自由,而小鸡有逃跑的自由,正是这种自由成就了生命。然而,在动物园铁丝网房间里,无论秃鹫还是小鸡都是没有自由的,双方都被压缩进了毫无生气的肉体化生存中。这才是真正的残忍。诗人红豆通过这组诗让我们看到,动物园对自然生命的残忍和暴虐,这也拷问着常人的生态良知。
由于常人的物化癖性积习甚深,他们往往不能欣赏自然生命的自由自在之美,总是倾向于把一切生命物化,随后占有它,因此常人往往欣赏哪种自然生命,哪种自然生命就厄运来临。就像诗人在《曳尾龟》中说的,“不想被人赞美/赞美营养与美味/不想被请进庙堂/接受心怀鬼胎的朝奉”[2],寥寥数语,道尽了野生动物在人类功利主义、物化的价值图谱中的惶恐窘境。庄子曾经参透了人的功利主义价值观的痼弊,故曾感慨言之,“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庄子·人间世》)但庄子意在警醒过于耽溺俗世的常人,而生态诗人红豆却是为身处弱势的动物而呐喊。虽然那只乌龟从人类施与的血与火中蜿蜒爬行而来,侥幸得存,但现在面临的却是大海蔓延成垃圾场、水塘干涸的生态灾难,其情其景真是令人难以直面。
二、在伤痕累累的世界中批判反生态的现代文明
如果说中国古典山水田园诗人只须从名利场中撤出,就可以在大自然中吟风弄月,啸傲烟霞,怡情养性,优游卒岁,那么当今热爱大自然的生态作家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们到哪里去寻找“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的超拔呢,到哪里去体味“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微妙呢,到哪里去涵咏“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禅境呢。他们遭遇更多的是,被污染、被城市高楼分割的天空,被生活废水、工业废水和垃圾污染得面目全非的江河,惨遭肢解、鸟兽远遁的森林。因此,生态诗人的宿命就是生活在生态伤痕触目惊心的现代世界、后现代世界,反思和批判现代文明的反生态本质,向肆意破坏生态的现代人宣战,为受伤的大自然呐喊,为所有自然生命寻求物种间的平等和正义。
生态诗人红豆虽然是女性,在生态诗歌中却不乏对现代文明进行生态批判的豪勇和强悍。现代文明的根源在都市里,对地球生态的根本破坏力量也来自现代都市。诗人红豆在《蝗虫》一诗中就形象地把都市街头浩浩荡荡的人流、车流比喻为蝗虫。“大片的麦子/诱人的麦子/肉蝗虫骑着铁蝗虫飞过/麦子秃了头发”。但是正当诗人对交通堵塞表现出焦虑时,对每个人的欲望被煽动表现担忧时,那些没有任何生态意识、整体观念的人却对她恨恨地说,“你管它呢/你掌握了技术也整一辆/挤呗”。每个人都知道交通堵塞的根源是私人车辆太多,是现代城市人的占有欲和炫耀欲的直接后果,但几乎没有哪个人能够主动地节制欲望,尽可能地从汹涌车流中抽身而退,而是想着如何尽快地挤入车流中。对于那些生态意识已经觉醒的人,暂时不愿拥有私家车,或者主动放弃私家车的,也许在他人看来只是无能或愚蠢而已。这就是交通堵塞中人性的贪婪和愚昧。
法国著名的政治哲学家伯特兰·德·朱维诺曾说:“由于世界是由城市控制的,人类在城市中是与其他种类生物隔绝开的,因此人类属于生态系统的感觉不复存在。这使我们对自己必须终生依赖的东西如水和树木采取苛刻的和急功近利的态度。”[6]的确,城市人是通过一次性筷子、实木家具和森林打交道的,是通过火锅羊肉卷和草原打交道的,是通过餐桌上的鱼肉和大海打交道的,是通过自来水龙头和江河湖泊打交道的。如此一来,现代城市人几乎不可能保存着生态意识,更不可能反思自己的内心贪欲。《看不见》一诗就以一种黑色幽默的笔触反思了现代人虽然放纵无度,造成生态破坏,却从来不知自我反省,反而只知扼杀其他自然生命以自救的颟顸和狂妄。于是我们有了非典,就想着怪罪果子狸;至于禽流感来了,更是大肆扑杀家禽。现代人害怕隐于无形的细菌,却不知真正的罪魁祸首正是人类自己内心的贪婪:“我们的舒适偷光了太阳的能量看不见/我们的便捷挖断了山脉的脊梁看不见/我们的好奇踩破了大地的内脏看不见/我们的雄心惹恼了天上的神灵看不见”[2]。生态诗人就如此直截了当地让我们看清了生态危机和我们自己的切身关系。
当然,在整个现代文明都是奠定于反生态方式之上的情况下,要想遏止反生态的行为是非常艰难的。《出租车司机》一诗就围绕着乘客和出租车司机就环境和生态问题的聊天展开,反映了现代人摧毁着自然生命、自然生态,反过来也摧毁着自己的生命的悲剧现实。“乘客说现在的鸡鸭鱼都包含悲愤/短暂的生命没见过阳光只有被屠宰的恐慌/人类吞咽着它们的愤怒与悲哀/美味的激素雕凿着畸变的肉身/是谁说要使其灭亡必使其疯狂/是谁让燃烧的欲望疯长”[2]。然而,这位颇有生态意识的乘客就是供职于颇有名气的建设开发公司,正是他们不断地开发着这个世界,搞得鸡犬不宁。因此,在现代城市中,我们往往知道自然生态问题的严重性,并且也知道自己就是罪魁祸首,但我们还是不得不以反生态方式生活。悲剧之大,莫此为甚,荒诞之酷,莫此为甚。就像美国生态思想宣传者阿尔·戈尔到五湖四海去宣传全球升温的生态危险、自然生态大破坏的危险时,曾有人指责他说他乘飞机耗费如此多的资源来宣传生态保护,本身就是反生态的。一次全球性的哥本哈根气候会议本身就给气候恶化的天平添加了更多的砝码。
要说现代文明中对自然生态的破坏,为祸之剧烈,莫过于甚嚣尘上的消费文化。诗人红豆在《包装》一诗中就把批判的矛头直指现代消费社会中产品过度包装造成的生态危害,企图唤醒人们的生态意识。“超级市场/超级包装/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被扔掉”。“开发/两个残酷的字/披着伪善的袈裟//森林被狡诈的魔棒/指点成印刷品/将地球层层包裹……连手势都裹上套路/生下来就成了机器/自由人向往着樊笼//包装成垃圾/包装成救世主/雄心勃勃为了毁灭 ”[2]。当人民大众沉湎于超级市场里华丽包装的琳琅产品,享受着虚幻的购物自由时,富有生态意识的诗人却看到产品包装背后残酷的生态现实。为了生产出无数用过即扔的包装,那么多鲜活的森林遭砍伐,生态受破坏。更可怕的是,包装的思维和价值观深入人心,使得现代人只注重外在的表现,结果内心的自由丧失,成了外在驱动的机器。最后,诗人感慨道:“印刷品/被污染的六月雪”。四处飞扬的废纸、随地乱扔的印刷品,就像被污染的雪片;但诗人又用“六月雪”的典故(“六月飞雪”乃是民间的极大冤屈),此处最大的冤屈无疑是过度包装背后惨遭破坏的自然生态。
现代人深受标准化、格式化、工具理性化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的主宰,他们不但对人类自身的存在进行着毫无节制的标准化、格式化、工具理性化,而且也把这种思维模式和价值观深深地烙印在其创造物之上,如那些线条僵硬、千篇一律的城市建筑,那高度标准化的工业产品等。但是当现代人把这种思维模式和价值观要强加在自然生命上时,悲剧就顿然显现了。自然生命本来是参差多态,各擅胜场的,玫瑰有玫瑰的冶艳,菊花有菊花的清高,若非要强求一律,则是可怕的灾难。《剪》一诗就反思了现代人标准化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在园艺技术中的暴力化灾难。那一株株被修剪的树,“傻傻的队伍/在日光下站立/绿色的我/红色的我/紫色的我/鹅黄的我/秃眉秃眼”[2]。现代人似乎就欣赏不了自然生命的天然之美,只能欣赏畸形扭曲之美。这的确是一种悲哀。
当然,更可怕的是整个地球生态面临着的危险。诗人红豆同样具有宏大的全球生态视野,在诗歌《我想高贵地死亡》中,就以拟人化口吻表达了对地球生态危机的担忧。百年前,郭沫若被“五四”精神狂飙裹挟,创作了激情洋溢的诗歌《地球,我的母亲》,把地球比喻为伟大的母亲。百年后的今天,在生态诗人红豆看来,地球已经不是一个无所不能、无限伟大的母亲了,而只是宇宙间一个壮硕的婴儿。这个婴儿需要人类的呵护,如果现代人再吞天噬地、肆意妄为,它就可能无法高贵地死去。而诗歌《图瓦卢》更反映了后现代语境中全球生态问题的严峻性。全诗开篇就严厉地说道:“没有仇恨/却将一个国家抛进大海/是一种什么力量/如此恶毒地存在//他们以为有诺亚方舟/拒绝用小船将溺水者搭救/他们在讨论着舒适与否/用一种饱含同情的拒绝/来阐释自己不是冷血”[2]。图瓦卢是南太平洋上的岛国,如果全球气候继续升温,它首先面临着被淹没的残酷事实。也许那些发达国家的人们绝没有想到自己的过度消费,正在把一个国家抛进大海里。正如彼得·辛格说的,“当富国的人们使用的车辆比他们过去开的小汽车耗油量更大时,他们的行为会加剧莫桑比克或孟加拉国的气候变化,这些变化有可能导致农作物减产、海平面上升和热带病的传播。”[7]这就是生态问题的整体性、全球性。然而在全球气候谈判大会上,世界各大国却只为自己的发展吵吵闹闹,绝不会为了一个小小岛国去做出一星半点牺牲,甚至袖手旁观、幸灾乐祸。但诗人最后说道:“地球是悲哀的图瓦卢/在一个冰冷的日子/无处投奔。”的确,地球生态是整体性,现在是图瓦卢,明天可能就是中国、美国,地球就像孤独的宇宙飞船,最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就明确地逼迫现代人必须确立行星意识,负责任地维护地球整体的生态秩序。
三、在主体间性中拓展生命的生态维度
如所周知,笛卡尔是近代哲学的始祖,他把世界划分为主体和客体,作为主体的人是作为客体的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大自然只是主体的研究对象、征服对象,只是材料和物质。这种主客两分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也奠定了现代文明的基石,造就了自然科学的繁荣和成功,但也给自然生态带来莫大的破坏。进入后现代,超越主客两分的思维模式和价值观便是迫不及待的。学者王晓华曾说:“要克服现代性的悖论,生态主义就必须有自己的基本原则。在所有生命的主体性-权利都获得承认之后,人和人、人和自然、自然和自然的关系只能被如其所是地领受为主体间际关系,最适合他们的交往原则当然是主体间性原则(交互主体性原则)。”[8]只有当现代人与自然生命、自然生态系统确立了主体间性,能够从更宏大的生态整体来考虑文明的发展方向,我们才有可能摆脱生态崩溃的潜在厄运。
诗人红豆的许多诗篇就试图在主体间性中拓展生命的生态维度,展示出较为美妙的和谐景观。《让你们也能把我看透》一诗就主要展示了生态诗人在颠覆现代人高高在上的主体性姿态后与自然万物之间建立了一种主体间性的美妙体验。全诗开篇就说:“我要蹲下身来/跟你交流/用我的手指/变化各种姿势/试图顺应了你那个类群的礼节/让你明白我的友善”[2]。诗人红豆在该诗中试图突破现代性的分割牢笼,打破主体性的孤立和隔绝,在人和自然生命之间体验更为宏大的生态自我。诗歌中的“我”首先要“蹲下身来”,放弃现代人高高在上的姿态,取得和自然万物相应的生态位置,如此才能让自然万物明白人的友善。这种友善态度,就是生态诗人怀着爱意的欣赏态度,而不是对自然生命的利用、征服的蛮横态度。正是这种友善态度,自然万物摆脱了“它”的冷漠、物化的僵硬面貌,呈现出“你”的鲜活、生动的温暖面貌,“无论你是红色的甲虫/还是无叶的野花/还是低处的地衣/还是需要眼睛凑上前去/才看得清的石壁上的苔藓”。在“我”如此怀着爱意细细打量自然生命的百般姿态时,“我”还愿意彻底敞开自己的生命,让自然生命也能够把“我”看透,也就是说,“我”也成为自然生命眼中的“你”。这样,“我”躺在银杏树王的横枝上,就像好莱坞电影《阿凡达》中潘多拉星球上的纳美人一样,就是另一种自由自在的天人合一,主体间性的高峰体验因之巍然崛起。
人与自然生命的主体间性的确立,也就意味着彼此的平等、相爱的关系的确立。非常有意思的是,诗人红豆在写到深情处,总会不由自主地把所有自然生命亲切地称为“你”。诗歌《我与你似曾相识》就写诗人和山上的无名之树的情感交流,“你抿着嘴巴笑着/太阳风暴在头顶盘旋/我顺着极光的方向/做嫦娥广袖的样子/配合你上翘的嘴角//你的叶子绿得滴下来/我融化的躯体也滴下来”[2]。命名其实是人类语言对自然万物的存在真相的一种遮蔽,当诗人与无名之树劈面相遇时,没有想到如何去命名,而是展开自己的生命,与之颉颃,这样才真正体现出人与自然生命的内在交流。人与自然生命之间柔情百转的“我—你”的关系取代了势利荒寒的“我—它”关系。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曾说:“原初词‘我—它’之‘我’显现为殊性,自我意识为经验与利用之主体。原初词‘我—你’之‘我’显现为人格,自我意识为无规定性之主体性。殊性之存在依赖于他区别于其他殊性。人格之存在依赖于他进入与其他人格的关系。前者乃是自然分离之精神形式,后者乃是自然融合之精神形式。分离的目的是经验、利用,而经验与利用之目的是‘生存’,此即是说,贯穿人生历程的‘死去’。关系的目的是关系之自性,此即是说,是与‘你’相接,因为,由于与每一‘你’的相接,我们得以承仰永恒生命的气息。”[9]其实,布伯如此高看“我—你”关系的超越性,也就是在张扬一种超越现代哲学的主体性理论的主体间性理论,同样见证着生态学的真理。
生态诗歌要呈现的最高境界无疑是天人合一的生态境界。所谓“天人合一”,当然不是完全消泯了个体存在的形态,或个体存在的现实性,而是指人在生命深层融入到自然整体之中,超越个体的有限性,领悟到了自然整体的无限性。这种无限性不是取消有限的个体,而是成全、超度有限的个体。诗人红豆的《海浪》一诗就非常典型地表现了天人合一状态中生命之花的璀璨绽放。“我在这个夜晚回忆你/拍打我臀部的感觉/在大海的面前/我是胆小的孩子//你的力度颠覆了我的揣测/浪花的手粗暴且温柔/我在你的颠簸中左摇右晃/亲爱的你打开了我所有的感官//你用嘴唇将阳光涂抹在我的身上/将魔咒印在我的身上/皮肤的花朵噼啪盛开/亲爱的 你必能闻到我的芬芳//一滴不剩地与你化在一起/我咯咯笑着跳起来/亲爱的 你看呐/咯咯笑的浪花跳起来”[2]如果说普希金的《致大海》中的大海只是浪漫主义诗人主体情志的一种外化,韩东的《你见过大海》中的大海则纯粹是一种后现代的物质化存在,那么红豆的《海浪》中的大海却是生态视野中自由自在的生命,是与人建立主体间性的自然生命。在生态视野中,无论是人,还是大自然,都生机盎然,诗意无限。
红豆的组诗《仙笛》就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美轮美奂的生态胜境。那里芦花轻扬,桃花阵阵,水纯净无比,太阳朗照,人可以与草虫对话,即使死亡也是完美的,灵魂就像一朵月光凝结的花。其中第二首写水,就非常动人,“你说那片水纯净无比/所有的尘埃都透明了/水里洗过的灵魂也透明了//水是灵性之源/一匹鹿总是口衔灵芝/流淌让大地充满孕育的/乳液//满眼灵动的阳光/在水波上踮起足尖/一群闪烁的金色天鹅”[2]。水本来就是清澈的,清澈的水孕育透明的灵魂,孕育和谐的心境和超然的情怀。像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朱自清的《绿》、沈从文的《边城》等经典作品描绘的水,无不呈现着水的纯净之美,原初之美。但曾几何时,我们身边的水都不再纯净了,生活废水和工业废水使得许多大江大河变成了恐怖的“七彩河”,各种垃圾漂浮物就像河流身上的癞疮疤一样令人浑身顿起鸡皮疙瘩,面对惨遭污染的水,现代人的心也日益混浊。我们的生命与自然万物本来就是完美的一个整体,当大自然生机盎然时我们的生命才可能生机盎然,当大自然受损时也必然意味着我们生命的受损。
不过,像《让你们也能把我看透》、《海浪》、《仙笛》等欢悦明快的生态诗歌在红豆诗集《液体的树》中并不多见。因为当前毕竟是个生态危机频繁的时代,生态诗人不可能也做不到过于沉迷于少数高峰时刻般的生态境界中。就像蒋子丹曾说的,“我的真切体会是,当我们真心关注生态,就等于踏上一条绝望的路,这不是一个可以让我们游山玩水的愉悦过程,而是一个痛切反思人类和忏悔自己的过程。如果真的关心大自然关心生态关心人类的前景,面对当下的现状,我们的心必将是沉重的。”[10]此言非虚,像于坚、李松涛、华海、侯良学、姜长荣、红豆等生态诗人,几乎无不如此,但是,正是他们的沉痛和呐喊,才是这个世界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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