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方东树的陶诗研究*
2013-08-15郭青林
郭青林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48)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陶渊明及其诗作影响深远,历代学陶、评陶者甚多。综观历代陶评,或重其人,或重其诗,或诗文并重,均受各自的思想倾向和时代审美思潮的制约。大致说来,在陶诗风格问题上多持平淡自然之说,但对陶本人的思想与具体诗作的理解多有异议。对此,方东树也作了反思,其云:“前人说陶诗者甚众,然多迹论常解,无关微言胜理,今皆不取。”[2]作为桐城后学,方氏为学恪守程朱,秉桐城文脉,其诗论亦多受此影响。他对陶诗的研究实际上是桐城派文论的诗学实践,体现了桐城派对陶诗的一般看法。鉴于桐城派在中国文学史上重要地位,方氏的陶诗研究在陶诗接受史上便有其不可忽视的意义和价值。
一
对陶诗思想倾向,历代评陶者多纠结于两点,一是绝大多数都认为陶渊明和李白、杜甫一样“有志于吾道”[1],认为“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故形之于诗,有不可掩”[1]。“汉、魏以来,知尊孔子而有志圣贤之学者,渊明也”[1]。倾向于儒;二是认为“渊明所说者庄、老”[1],是“古之逸民”[1]。唐王通甚至直言:“放人也。《归去来》有避地之心焉,《五柳先生传》则几于闭关也。”[1]又倾向于道。对此,方氏指出“庄以放旷,屈以穷愁,古今诗人,不出此二大派”[2],认为古今诗人可归为二类,一是如庄子那样超脱世外、旷达自放,二是似屈原那样穷苦困顿仍执着世事。而“渊明似庄,兼似道”,既有庄子旷达,又有儒者的节义,故而“不得仅以诗人目之”[2]。相对于前人的偏执,应该说这种观点比较通达,也更符合诗人的实际。庄子的放旷,是一种不为外物所役的超脱,体现在诗人身上,就是不论在何种境遇下,都能做到乐天委分、安然自适。儒者的节义则表现为一种理想的道德追求,体现在诗人身上,就是对世事的执着和安贫乐道的情怀。这两种倾向在诗人身上是有机结合的。方氏继承前人之说强调:“渊明之学,自经术中来:荣木之忧,逝水之叹也;贫士之讠永,箪瓢之乐也;饮酒末章,东周可焉,充虞路问之意:岂庄、老玄虚之士可望耶?诗中言本志少,说固穷多。夫惟忍饥寒,而后存节义也。食薇、饮水、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遗荣辱,一得丧,有旷达之风,政其怀抱伤心处。”[2]诗人是“有志于吾道”的并非“无意于世事者”,但他能够在对世事的关注中忘掉得失荣辱,表现出一种超脱旷达的情怀,又的的确确因为有庄子思想的存在。诗人是用一种外在的洒脱掩盖了内心的痛楚,这种分析是极其深刻的。
但方氏毕竟是个卫道士,他宗奉程朱理学,这种立场决定了他对陶渊明的理解对前人的超越是极其有限的。他指出“形、影、神三诗,用庄子之理,见人生贤愚贵贱,穷通寿夭,莫非天定。人当委运任化,无为欣戚喜惧于其中,以作庸人无益之扰。即有意于醉酒立善,皆非达道之自然。”[2]认为这样“于圣人大中至正尽人理之学,皆未有达”[2]。而“杜公悲天悯人,忠君爱国,而不责子之贤愚,其识抱较陶公更笃实正大也”[2]。这里庄子的生存哲学让位于儒家的伦理道德,与杜甫关心国运民瘼相比,诗人委运任化之生存态度未免显得虚无和渺小,“庄周、陶公,处以委运任化,殊无下梢”[2]。可见方氏所关注的是诗歌是否表现了儒家的道德理想,而不是个体的生存之道。从这个角度出发,他要求诗歌要有益于教化,具有兴观群怨之功能。他推崇陶诗合乎儒道,认为“质之六经、孔、孟,义理词恉,皆无倍焉,斯与之同流矣”[2]。同诗三百一样可作吟咏之本,“使人讽之,自得于兴、观、群、怨之恉”[2]。又批评:“陶公所以不得兴与传道之统者,堕庄、老也。其失在纵浪大化,有放肆意,非圣人独立不惧,君子不忧不惑不惧之道。圣人是尽性至命,此是放肆也。”[2]认为陶诗有“放肆意”,是有悖于儒道的。而这种“放肆意”正是陶诗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方氏却避之不谈。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性,是他恪守儒家道统观念在诗评中的反映,这种观念限制了他对陶诗理解的广度和深度,使得他对陶诗的理解未免失之于偏执。
二
朱熹在评陶时云:“渊明诗平淡,出于自然”[1],又说“渊明诗所以为高,正在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1]。指出陶诗创作上的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自然”。明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也说“靖节诗直写己怀,自然成文”[1]。这里“直写己怀”也就是“不待安排,胸中自然流出”之意,与许同朝的薛宣也指出陶诗出于肺腑,故不求自工,是发自真情之作[1]。方氏对上述观点多有继承。他指出“读陶公诗,须知其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皆道腴,乃得之”[2]。这里的“直书胸臆”也就是“直写己怀”之意,所谓直写,也就是不待安排,无需构思经营,直接写出。因诗意径直流自肺腑,自然“逼真而道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方氏把陶诗的创作特点分为四个层次,“直书即目”是对写景而言,即直写眼前所见之景;“直书胸臆”是以写情而言,即直写心中所激起的情意;“逼真”是指景物表现极其生动传神;“道腴”是指诗歌所表现出来的充沛的情意和思想。这四个层次形成一个有机的联系,其关键在于能不能做到“直写”,即能否做到“出于自然”。在此基础上,方氏进一步指出:“读陶公诗,专取其真:事真景真,情真理真,不烦绳削而自合。”[2]“事真景真”是因“直书即目”,“情真理真”是因“直书胸臆”,“不烦绳削而自合”即是“出于自然”。做到了这些,就是“真”,就是发自真情之作,这样的诗自然个性鲜明,层次高远。陶诗正因为具有了这些特点,所以能自成一家。
鉴于此,他认为《饮酒二十首》,“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臆,直书即事,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二十首诗所咏内容各各不同,但“直书胸臆,直书即事”是这组诗歌在创作上的共同特点。应该说这里强调的“直书”并非其独创。钟嵘在《诗品》序中就曾说过“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3],强调抒写即目所见,对诗歌创作的重要性。方氏的可贵之处在于把景、情、理结合起来论述陶诗这一创作特点,并用一个“真”字概括了陶诗的本质特征,相对于前人的泛论,显得更为具体和充实。这里需要指出,“直书”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内性既充,率其胸臆而发为德音耳。”[2]“内性”就是诗人的性情,“诗之为学,性情而已。”[2]诗是用来吟咏人的性情的,这种性情指的是人伦物理天地人事之感[2],诗人受外物感触,情感充满于胸,然后形之言语,自然吟诵成诗。陶诗创作中这种“无意为诗”特点,方氏多次强调。“惟陶公则全是胸臆流出,不学人而自成,无意为诗而已。”[2]“陶公之无容心于修辞琢句”[2]“大约陶、阮诸公,皆不自学诗来。惟鲍、谢始有意作诗耳。”[2]相对于鲍、谢“有意作诗”,方氏更欣赏陶的“无意为诗”,它“不烦绳削”却能做到“义理与文辞合焉者也”[2]。这正是学陶者难以企及处。
方氏有此认识,是基于其对诗意形成过程的思考。他认为“思积乃满,乃有异观,溢出为奇。若第强索为之,终不得满量。所谓满者,非意满、情满即景满。否则有得于古作家,文法变化满。”[2]要想“事真景真,情真理真”其前提必须做到“意满、情满、景满”,诗人心中的情、景、意的蓄积必须达到“满”的程度,才能从胸臆自然流出,才有“直书”这个创作过程。所谓“乃有异观”也就是事、景、情、理的逼真呈现,这是陶诗境界之所在。但这种“满”是不能“第强索为之”,刻意求取的,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体现的是一个厚积薄发的过程。“无意为诗”体现的就是陶诗创作过程中的这种自然情状。
三
陶诗风格问题,历来评陶者多持平淡自然之说。“平淡自然”有两层意,一是指诗人的性情淡泊,能顺应自然之理,用一种超脱的目光来处世;二是指诗歌的语体风格,质朴自然,无需雕饰。这两者间往往是一致的。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所说的“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4],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宋代杨时认为:“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1]同朝的曾纮也有类似的看法:“余尝评陶公诗语造平淡,而寓意深远,外若枯槁,中实敷腴,真诗人之冠冕也。”[1]苏轼在评韩柳诗时也说:“所谓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是也。”[1]对此类评点,方氏是所继承的。“陶公别是一种,自然清深,去三百篇未远。”[2]这里的“清”就是淡也,“深”就是有深意,有寄托意,所以说去三百篇未远。“自然清深”就是说词句清新质朴但意味极浓。
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词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起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于道汙隆,孰能如此者乎!”[1]方氏批评萧统选诗及分类真是无知,但却肯定其对陶诗的评论具有创见,认为“读陶诗者,宜绎会此言。”[2]这里的“寄酒为迹”就是说陶诗虽篇篇有酒却旨在寄托;“词彩精拔”是说陶诗语言精妙出奇;“跌宕昭彰”是说文势跌宕起伏,但“意脉却一线明白”[2];“抑扬爽朗”即是抑是扬,明晰晓畅;“指而可想”也就是颜延之所说的“文取指达”[1];“旷而且真”是说陶诗抒写怀抱旷达率真。在他看来,这些不仅概括了陶诗的“自然清深”的风格特点,还揭示了陶诗风格形成的根本原因,即诗人有着“贞志不休”“安道苦节”的“大贤笃志”能够“与道汙隆”高尚的人格。
方氏批评钟嵘:“诗品谓陶诗出于應璩,此语固甚陋。”但又认为:“然其曰:‘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此论陶最笃,读陶诗者,宜绎会之’。”[2]这段话是说陶诗语言简洁质朴,却意趣率真高古。这种风格又与诗人的人品是一致的,观其文便想到其质直的人德。其中的“风华清靡”是说陶诗具有绮丽的情致,语出平淡却意味深浓。对此,方氏又引苏轼语作进一步的概括说明:“坡云:‘质而实绮,臞而实腴,自曹、刘、沈、谢、李、杜诸人莫能也。’”[2]这里的“质”与“臞”是陶诗的“自然”处,“绮”与“腴”则是陶诗的“清深”处。他赞同朱熹的话,《咏荆轲》一篇决非平淡之人所能吟出,所以诗人也有其“豪放”,只是放得“不觉耳”[2],因此这种“豪放”也是陶诗中的“自然清深”处。
“有德者必有言,诗虽吟咏短章,足当著书,可以觇其人之德性、学识、操持之本末,古今不过数人而已”[2]说到底,陶诗是诗人率其胸臆而发出的“德音”[2]耳。陶诗的自然平淡是与诗人的德性、学识、操持联系在一起的,是其贞志不休、安道苦节、旷而且真胸怀的自然流露。这一点正是谢诗不及陶诗之处的根本原因。在他看来,谢诗专事雕琢不如陶诗自然天成就是因为他不能“如陶公之至性恬淡,怀抱如洗也。”[2]方氏对陶诗风格的理解虽始终没有脱离其儒学的视角,但以“自然清深”代替前人的“自然平淡”显然更为全面、深刻。
四
鉴于对陶诗上述认识,方氏多次强调学之不易:“若执笔便拟陶公,是黄口孺子,轻学老成宿德,举止风轨纵似之,亦可鄙笑,不惟优孟衣冠,抑且滑熟无力。”[2]又说“试思其言意下落,用意精深,章法文法,曲折顿挫,变化不可执着。徒以白道为学陶者,岂足知之!”[2]“后人学陶,意腐语直,势平笔钝,安能梦见。”[2]在他看来,陶诗的难学处主要在于其用意精深和文法高妙,“古人文之高妙,无不艰苦者。但阮公、陶公艰在用意用笔,鲍、谢艰在造语下字。”[2]
对于陶诗文法高妙处,方氏在其师姚鼐“诗之与文,固是一理”[5]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大约古文及书、画、诗,四者之理一也。其用法取境亦一。”[2]“尝谓诗与古文一也,不解文事,必不能当诗家著录。”[2]古文之法的特点是“固是要交代点逗分明,而叙述又须变化,切忌正说实说,平叙挨讲,则成呆滞钝根死气。或总挈,或倒找,或横截,或补点,不出离合错综,草蛇灰线,千头万绪,在乎一心之运化而已。”[2]因此,从文法的角度点评陶诗是其重要特点之一。如评《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公善用虚字,最雅令清则,无软弱率易之病,如‘箪瓢’等句可爱。……‘苟’字‘讵’字,开合相应。一直叙去,而时时顿挫开合,笔势起跌,无平直病。”[2]由于诗人善用虚字,避免了因平叙挨讲而造成的平钝软易之病;又如评《归园田居》其三:“此又就第二首继续而详言之,而真景真味真意,如化工,元气自然,悬象著明。末二句另换意。古人之妙,只是能继能续,能逆能倒找,能廻曲顿挫,从无平铺直衍。”[2]这里的“顿挫开合,笔势起跌”也就是强调叙述要有变化,“能逆能倒找,能廻曲顿挫”也就是为了避免形成呆滞钝根死气。
至于陶诗用意精深,方氏也作了精心点评。如评《饮酒二十首》“幽兰生前庭”一诗,“此诗用意甚远,必为时事而发。然自古及今,圣贤所以立身涉世之全量,不过如此。”[2]指出此诗“言怀才见遇,又当思慎任道”[2],贤者虽以仁义之心辅助天下,但当思世路艰险,应知足急退,并认为这是圣贤立身涉世之道。这是此诗用意所在,但因是诗人有感于时事而作,故说“用意甚远”。对于陶诗而言,更多时候文法高妙与用意精深是相结合的。如评《有会而作》一诗:“正言菽粟不足,却以甘肥为亲,则意深而曲,有味矣。‘常善’四句,与谢公‘平生疑若人’四句同。本言已慕此人,却反言以非之,则局势曲而变化矣。‘斯滥’二句解上文,言彼宁死不肯滥,则余今日亦止有固穷甘馁而死,正以师昔人也。”[2]此处“意深而曲”、“曲而变化”,一强调用意精深,一强调用笔多变,二者浑然一体。因此,方氏以为:“读此乃见公用笔之变,用意之深曲,文法妙不可测。”[2]
在方氏眼中阮公、陶公所以用意用笔艰苦,是因为他们“自尔深人无浅语,不当以诗人求之”[2]。于陶而言,不仅用笔处须能做到“直书即目,直书胸臆,逼真而皆道腴”[2],用意处也能“质之六经,义理词恉,皆无倍焉,其与之同流矣;否则止不过诗人文士之流”[2]。方氏对陶诗评点的理论基础正是陶诗的思想符合六经之旨义,并最终落实到诗人的人格修养上来。
综合起来看,方东树对陶诗的研究虽继承、综合了前人的诸多观点却是自成体系的。他对陶诗的思想倾向的理解是其对陶诗创作手法、艺术风格研究的理论基础,即以六经为参照,以儒家的道德标准来评点陶诗的。陶诗的创作手法与艺术风格是一致的,都源于诗人的旷达率真的胸襟怀抱。对陶诗的用意用笔特点的评点,佐证了陶诗在创作手法、艺术风格上所达到的高度,但又把这与陶公是个“深人”的人格特点联系起来,对陶诗的研究自始至终都带有极为明显的儒学诗教色彩。他力图超越前人,但偏执的儒学视野使得这种超越又是极其有限的,这反映了其诗学思想中的道统观念及以“义理”为本位的诗学旨趣。
[1]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史教研室.陶渊明研究资料汇编(上册)[Z].北京:中华书局,1962.
[2]方东树.昭昧詹言[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3]吕德申.钟嵘诗品校释[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4]刘勰,黄叔琳,李详補,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0.
[5]姚鼐.惜抱轩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