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麦尔维尔在《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
2013-08-15全春阳
李 欣,全春阳,袁 明
(沈阳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沈阳 110041)
美国作家赫尔曼·麦尔维尔在初期创作中大多是用感伤、浪漫的笔调对自然进行抒情、赞美式描写的。而1851年麦尔维尔创作的《白鲸》对自然世界的描述却阴郁、神秘和恐怖,并且带有作家内心的精神体验,呈现的是一种哥特式自然书写。哥特式自然书写首先是一种“自然书写”(Nature Writing)。“自然书写”这一概念首先由18世纪的瑞典自然科学家林奈(Carl Von Linné,1707—1778)提出[1]。“自然书写”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景物描写,它渗透着作家本人的内在精神感受,这与“剔除所描写景物的物质特点而凸显其精神特征,使读者的注意力集中于景物描写中内心体验的阐发”的“精神化景物描写”[2]相类似。自然书写体现了作家对外部世界的哲学思考,正如布伊尔(Lawrence Buell)所说的,自然书写是作家“探索个人经验当中对于世界的人文观察,或者考虑关于人类与地球之间关系的政治和哲学意义”[3]。自然书写所蕴含的作家内心本质上的自然思想使其创作的作品可以归类于生态文学范畴。哥特式自然书写融合了哥特式写作手法。哥特式手法在表现“黑暗与光明、善与恶、上帝与魔鬼的冲突”[4]等主题方面能够产生常规传统文学难以达到的震撼效果,对读者内心会造成更大的冲击,并由此让读者对复仇、灾难、死亡等本身意义进行更加深刻的思考。麦尔维尔在《白鲸》中通过哥特式自然书写不仅传达出了恐怖的气氛,也传达出了作者本人对自然与社会强烈的精神感受,更能引起读者的心灵震撼。
一、对生态与人类社会的忧虑意识
(1)《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表现了麦尔维尔对美国19世纪中期自然生态恶化的忧虑意识。曾经为捕鲸手的麦尔维尔在资本主义大规模捕鲸经历中看到了自然生态的恶化,亲眼目睹了人类对海洋自然资源的疯狂掠夺与破坏,麦尔维尔把这种带有集体意识的个体体验通过在《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使读者感到更加的震撼和深思。在《白鲸》中,犹如地狱般的“可怕的街道”[5]7、纪念死亡水手的“凄凉的石碑”[5]33、发出超自然悲鸣并且啄吃鲸尸的“贪婪鸟群”[5]296、阴郁天空中的狂风暴雨、发出“圣光般”[5]482的雷鸣闪电、套住“魔鬼般疯狂”的亚哈脖项并致他于死命的捕鲸索等与《圣经》原型有关的隐喻性描写;令人“沉 闷 和 困 惑 不 解”[5]1的 陆 地、“冷 酷 恶毒”[5]100“大寿衣似的”[5]555的海洋、“凶残、刁滑和恶毒”[5]172的白鲸,并且在其白色“最深层的意义中,却隐藏有一种无法捉摸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灵魂中所引起的惊恐不亚于鲜血般的猩红色”[5]182;《白鲸》第六十六章“屠杀鲸鱼”、第六十七章“割油的艰辛”、第九十六章“炼油间的鬼影”等多个章节中明显带有作家内心精神体验的哥特式自然书写,使读者感受到麦尔维尔对当时自然生态世界的哲学思考,感受到自然生态的恐怖、恶化和与人类的对立,反映了麦尔维尔强烈的生态忧虑意识。
麦尔维尔以白鲸的名字Moby Dick作为小说的题目,本身就彰显了作者对以人类为中心的逻各斯主义的对抗。麦尔维尔在《白鲸》中运用的哥特式自然书写,显然是麦尔维尔本人深层次中自然文明忧虑意识的一种具体体现。比麦尔维尔较早的爱默生在他的超验主义代表作《论自然》(1837)中论述了人能与之交流的和谐自然,而到了19世纪中期麦尔维尔在《白鲸》中创造了令人充满敬畏甚至恐惧的与人类敌对的自然世界。美国19世纪中期自然生态虽然还远没有像已经工业化多年的英国那样遭到破坏,但亲身经历资本主义海洋掠夺式生产的麦尔维尔已经看出了自然世界中存在的危机,看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是不可持续的”[6]现实。麦尔维尔将哥特式叙事方式令人震撼的效果运用到对自然的书写,表明了作者对生态忧虑的一种态度。从这一角度上看,麦尔维尔的自然生态意识是超前的,超越了他同时代的许多作家,或者说他同时代的大众意识。后来美国在资本主义工业化发展过程中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验证了作者超前的生态意识。麦尔维尔的自然生态意识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艾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1887—1948)和西奥多·德莱塞等作家作品中对自然伦理的认识与书写。有评论家在评论福克纳小说时说过,“非哥特手法不足以表现南方的现实”[7],我们在此也可以这样说,非哥特式自然书写不足以使麦尔维尔在《白鲸》中让读者认识到自然生态恶化的残酷现实。
(2)麦尔维尔在《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表现了作者对美国19世纪人类社会自身道德文明的忧虑。从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出麦尔维尔所描述的恶劣的生态状况根源于人类社会的贪婪,它不是先天就有的,是后天在与人的对立过程中形成的。小说中,人类对自然的破坏是疯狂的。亚哈追寻鲸鱼已经超越了人类正常利用自然的目的,他的“病态式的”疯狂复仇心理是对自然界存在的终极挑战,表现了麦尔维尔对人类自身道德文明的强烈质疑。载着各色人种水手的“裴廓德号”捕鲸船(船名是麦尔维尔取自一个已经灭亡的美国印第安部落的名字)象征了这个世俗的社会。在超过以正常利用自然为目的的追寻中,亚哈死了,船上的人都死了,白鲸身受重伤不知死活,只有作为起到类似《圣经》中信使作用的“我”(以实玛利)活了下来。文本中的“我”是内在叙述者,也是作者想象中的产生在现在或未来“期待视域”中的“隐性读者”。这种如沃尔夫冈·伊瑟尔所称的“隐性读者”存在于一种更高视角层次,意味着只有明晰文本中自然与人类命运的人才能得到上帝抛下的“棺材救生圈”的“救赎”。麦尔维尔在《白鲸》中通过与《圣经》中先知同名的人物以利亚之口对“贪婪的”人类发出的预言式死亡警告,表达了作者对人类社会当时道德文明与未来自身存在的担忧,表明了作家本人对人类社会“本体存在”意义的质询。
从19世纪初期到19世纪中期美国社会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从詹姆斯·库柏《皮裹腿故事集》中所表现的边疆开拓初期美国人的自豪与勇敢到美国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对自然的掠夺和人性的贪婪,美国社会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不断加剧。与麦尔维尔同时代的梭罗悲观地认识到了资本主义快速扩张时期的种种问题,转而投入远离人烟的自然,离群索居,远离都市,找了一块无人地带写出了他的《瓦登湖畔》(1854)。麦尔维尔在创作完《泰比》《奥穆》等成名作后如何反映这一资本主义工业化过程中生态文明与人类社会道德文明双重恶化的精神实质,曾为水手的麦尔维尔在海洋捕鲸中找到了可以言说的题材。
二、构建民族文化与文学的责任
麦尔维尔在《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所表现出的对自然生态和人类社会文明的忧患意识,归根结底是作家试图构建美国民族文化、表现美国民族文学自决的一种责任意识。
什么是美国本土民族文化?美国文学如何通过本民族文学构建本民族文化,体现本民族精神实质,而不是由于过去长期是英国殖民地而拘囿于英国传统文学?这些都是19世纪早中期美国文学界思考的重要问题。美国自脱离英国建国以来,其文学一直被本国和国外文学家诟病为缺少本民族题材和文学特点,美国一些作家也因此小视自己。例如库柏在他的《美国人的观念》中说“我从没有见过哪个国家的人像美国人这样彼此相似,全都差不多”,“我们这里没有讲究的礼仪可以让戏剧家搬上舞台,没有风月秘史可以编成罗曼史”[8]。同样,霍桑、亨利·詹姆斯等美国文学、文化名人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然而麦尔维尔却似乎有不同的看法。麦尔维尔在他创作完“波利尼西亚三部曲”后,一直想创作一部能够代表美国的伟大小说。麦尔维尔参加了当时由科涅纽斯·马修斯(Cornelius Mathews)等领导的注重美国民族主义、倡导民族文学的“青年美国人”(Young America)文学团体。在1850年8月美国新英格兰乡间举办的一次由纽约等地艺术家、文学家参加的聚会上,有人认为以美国虽然短暂的但却是独特的社会历史背景为题材创作也能产生出莎士比亚式的民族小说家,麦尔维尔更是受到鼓舞。如何寻找美国独特的文学题材,用以表现美国本土民族文化,麦尔维尔在《白鲸》中不仅通过对人物的刻画也通过在文本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完成了这一任务。
麦尔维尔在人类贪婪捕鲸的个人经历中找到了他认为能够表现当时美国民族文化精神实质的文学主题,在海洋,尤其鲸鱼等自然世界中找到了别人很少涉及的美国伟大的民族题材,并在《白鲸》中通过哥特式自然书写加以表现。这正如丹尼尔·霍夫曼所评论的“再没有比捕猎鲸鱼‘更合适的可以揭示’美国‘民族性格的史诗题材了’”[9]。也正如麦尔维尔在《白鲸》中第一百零四章所写的“从大鲸身上我找到了取之不尽的灵感,发挥不完的感慨,汲取不竭的思想。我们要把它写得跟它的身躯一样巨大,要写巨著,就得选大题材。从跳蚤身上挖掘不出憾世的题材。”[5]438可以这样说,麦尔维尔在《白鲸》中通过哥特式自然书写表现了美国民族工业文化发展过程中那种如小说主人公亚哈式的存在于美国19世纪资本主义精神文化中的贪婪性和破坏性,其表现的生态与社会的忧虑意识实质上是麦尔维尔试图构建美国民族文化和美国民族文学自决的责任意识。麦尔维尔通过对美国本民族自身题材的运用,体现了与当时一些过分关注英国社会与英国文学传统的美国本土作家的不同;同时也是对美国自身文学与文化表现出悲观情绪的库柏、霍桑、詹姆斯等美国文学、文化名人的一种反驳。麦尔维尔的这种构建本民族文学与文化的努力在美国著名文评家马锡森1941年编著的《美国的文艺复兴:爱默生和惠特曼时代的艺术及表达》一书中也得到了证明。在书中马锡森提出了存在于美国19世纪初中期的“美国文艺复兴”这一概念,认定了爱默生、麦尔维尔、惠特曼等作家构建美国民族文化身份话语的努力与作用[10]。
值得一提的是,麦尔维尔在文本中对以鲸鱼为代表的海洋进行的哥特式自然书写也是呈百科全书式的。《白鲸》极其详细地叙述了鲸鱼的各个方面,如鲸鱼的种类、鲸油的种种用途、鲸鱼的精细构造以及如《圣经》《失乐园》等各种历史文本与文学文本中对鲸鱼的记述。麦尔维尔的这种科学化的对鲸鱼百科全书式的哥特式书写,表现了麦尔维尔对人类与自然关系的一种深层思考。正如罗兰·巴尔特在他的《写作的零度》中论述的,“百科全书……可称之为一种关于物体的哲学:就是说,思考其存在”[11]89,并且“《百科全书》不断证实着一种物质史诗的存在,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心灵的史诗”[11]98。这也是麦尔维尔试图在《白鲸》中用呈现百科全书模式的哥特式自然书写构建美国民族文化以及美国文学自决的又一佐证。
在19世纪的“美国文艺复兴”时期,无论是爱默生的《论自然》,还是麦尔维尔的《白鲸》,它们的共同点是试图构建别样于因为曾是英国殖民地而局限于英国文学传统的美国民族文学,它们的共同责任是试图构建本民族的自然观。爱默生《论自然》中的赞美式自然书写力图表现的是他那个年代的美国民族与文学特质,而在《白鲸》中麦尔维尔所运用的哥特式自然书写是作者对其所处时代的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实质的一种建构和一种美国文学自决意识。
《白鲸》是一部多主题小说,单从麦尔维尔在《白鲸》中的哥特式自然书写,就能看到作者对美国19世纪中期自然生态和资本主义社会文明等的深沉思考。《白鲸》出版后几十年,其对自然与社会文明的忧虑意识和书中表现的作家的文学责任都没有得到读者的响应。直到1907年牛津大学出版社将其收入《世界经典作品文库》和1917年卡尔·范多伦在其主编的《剑桥美国文学史》中将之称为“全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海洋传奇小说之一”,以及近几十年来地球生态变得更加恶化,其生态伦理价值取向才逐渐受到认可与重新评价,《白鲸》也才被广大读者认为是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
[1]夏光武.美国生态文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9:1.
[2]张变革.陀思妥耶夫斯基后期创作中精神化景物描写[J].外国文学评论,2007(4):101-108.
[3]Buell L.The Future of Environmental Criticism:Environmental Crisis and Literary Imagination[M].Malden:Blackwell Publishing,2005:144.
[4]肖明翰.英美文学中的哥特传统[J].外国文学评论,2001(2):90-101.
[5]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M].容新芳,温荣耀,译.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3.
[6]宋薇.论《典仪》中的后现代生态观[J].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5):115-117.
[7]O'Connor F.Mystery and Manners[M].New York:Farrar,Straus and Girous,1969:34.
[8]Cooper J F.Notions of the Americans:Picked up by a Travelling Bachelor[M].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1:348.
[9]周玉军.服从或反抗:《白鲸》中的社会关系初探[J].外国文学评论,2012(1):201-215.
[10]Matthiessen F O. American Renaissance: Art and Expression in the Age of Emerson and Whitman[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1:xii.
[11]罗兰·巴尔特.写作的零度[M].李幼蒸,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