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历史尘封的声音:关于《一个奴隶女孩的生活事件》
2013-08-15张春晖叶汝惠
张春晖,叶汝惠
(保山学院 英语系,云南 保山 678000)
属下一词最初见于意大利马克思主义批评家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狱中札记》,葛兰西用它来代替“无产阶级”来论述阶级斗争,后被印度“属下研究小组”沿用。当代后殖民女性批评家加亚特里·斯皮瓦克也主张沿用葛兰西的“属下”一词来包括那些被主流政治话语排除在外、可能处于不同阶层却同样被遗忘的群体。作为一个意识形态色彩浓厚的概念,属下实际上就是丧失了言说身份和主体性的边缘人群,包括无产阶级、农民、妇女和后进部落等群体。斯皮瓦克在她的颇具争议的《属下能说话吗》一文中指出,属下女性一直处于“失声”,原因是她们失却了“言说”的地位,其声音被殖民者、男性至上主义者和精英主义者的主流话语取代,由此她们的主体地位和主体效应被限定和消解。在如何确立属下主体地位和争取主体“言说”权利从而实现主体效应的策略问题上,斯皮瓦克认为关键议题之一是属下的“再现”。本文以美国前奴隶女性作家哈里特·雅各布斯(Harriet Jacobs)的传记《一个黑人奴隶女孩的生活事件》(以下简称《事件》)为例,围绕属下主体的再现和效应问题,来探讨“属下能说话吗”这一议题。
一、被剪辑的创作
斯皮瓦克认为属下的声音之所以微弱或几乎很难被听到,是因为她即使说话也是被迫为主流社会或者精英集团服务的。在《属下能说话吗》一文中斯皮瓦克援引其家人(祖母)以自杀来进行抗议的案例来说明,除了以缄默的方式对自身生命行使自主权来进行抗争外,属下女性的口头言说或文字言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这种无言的抗争反映出的是属下女性性别的脆弱性,也印证了属下女性发声的艰难。美国文化学家J·Walkowitz指出,属下女性一方面汲取手头的文化资源,不失时机地进行着不屈地抗争,另一方面又受制于特定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因素。斯皮瓦克和J·Walkowitz的观点反映了属下女性通过自我表征进而获得主体效应面临的问题。
身受来自白人和黑人的男权主义、种族主义的双重压迫,女性奴隶为了生存和保护亲人,有时不得不放弃原先的道德操守,被迫“堕落”。比如《事件》的叙述者兼主人公为了躲避奴隶主无休止的性骚扰而选择与另一面黑人男性同居,这样做目的是“暗度陈仓”从而实现曲线救亡和抗争。基于黑人女性奴隶生存的特殊性,雅各布斯在文本中标榜一种新的女性道德标准,力求把与自己一样的奴隶女性纳入这种标准。出于坚守人性尊严的最后一道壁垒,雅各布斯最终放弃了避免在文本中指涉性别问题的初衷,毅然地高扬起女性主体的旗帜,用自身作为奴隶女性的切身体验重新标定黑人女性道德标准。然而,她的这种诉求注定要受到来自主流社会的种种责难,在其创作过程中也不得不在迎合白人阅读期待和挑战保守的男权意识的砝码之间进行权衡并作出妥协,这一定程度上扰乱了作者的主体再现,从而消解了作品的主体效应。
美国学者简·叶琳(Jean Yellin)历时二十五年,通过大量文献研究,系统地考证了雅各布斯的生平和创作,证实了雅各布斯为美国内战前以奴隶身份进行自传体写作的第一人,同时也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事件》在美籍非洲文学尤其是女性研究方面所应具有的地位。但是叶琳发现,作为内战前出版的唯一奴隶自传,《事件》记述的奴隶母亲成功抗争的生涯与创作者不能快意抒怀的抑郁心态写作形成了反差。在创作过程中雅各布斯遭遇的种种不愉快的经历,见证了《事件》写作的艰难。创作者抑郁不得志,对主流社会精英分子的介入耿耿于怀,这从她的通信里可以看出来。白人编辑、废奴主义者琳达·柴德(Linda Childs)1860年9月27日致雅各布斯的信件里,口气几乎谈不上友好,甚至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专横。她指示雅各布斯:“你随时都可以和我写信,我有时间会给你回信。我要让你为如下文章签名后给我寄回来。”而雅各布斯与好友艾米·珀斯特(Amy Post)的通信则表达了她对另一位白人朋友斯托夫人(Harriet Beecher Stowe)流露出的失望。雅各布斯自称不是淑女,但认为自己向斯托夫人求助时对方表现出的怠慢显然也不够淑女,说得不客气些简直是“不光彩”而并非单纯的疏忽。对此黛博拉·加菲尔德(Deborah Carfield)责问:“为自己经受的屈辱表达义愤,难道也算是急功近利或者有失得体吗?”
早在雅各布斯刚刚执笔时,许多白人妇女对雅各布斯表示声援——尤其是受到加里森《解放者报》的影响时,她们某种程度上能够认同女性奴隶蒙受的性别、种族的双重压迫。但理解和同情毕竟也是有限的,远不是白人妇女和黑人妇女之间的“姐妹情”。卡比(Hazel Carby)指出,从《事件》创作到出版的一系列事件证明,雅各布斯白人编辑琳达·柴德之间所谓的 “友好联盟”从一开始就被烙上了种族主义的印记。尽管作品付梓时,柴德声称所有功劳归于雅各布斯,但私下里她不停地对雅各布斯施压,要求她放弃重大的政治意图,吩咐她不能涉及当时敏感的政治议题。比如,雅各布斯本来打算以当时废奴英雄约翰·布朗来收尾,借此来说明一场如火如荼的废奴运动业已从南向北蔓延开来。但柴德致信雅各布斯要求作者以对“善良而坚强”的祖母的缅怀作为作品的最后一幕。1860年8月13日柴德致信雅各布斯要求就最后一章做出“重大”修正时,口气不容置疑并颇有几分专横:“我认为最后关于约翰·布朗的一章完全可以省去,该部分在作品中显得突兀,最合适的是以你祖母的死亡来结尾。”对此布鲁斯·米勒斯认为,柴德这么做的意图是让故事的核心要素配合女性运动的主旋律,有意识地将种族运动的基调向女性运动偏移,从而打消白人读者群对潜在的分裂和暴力的隐忧,因为特纳领导的起义已被粉碎而不会对北方的白人构成威胁,而约翰倡导暴力和对奴隶制进行彻底的革命。而且,柴德介入的另一个目的是让雅各布斯把自身再现为一个对已故亲人进行深切缅怀的前女性奴隶,从而迎合白人妇女对感伤小说的偏好。如果考虑到柴德本人也卷入了约翰·布朗的案子,并四处奔走要求为约翰·布朗辩护这一史实时,她这般指手画脚的另一原因就更明显了。作为自由的白人,柴德选择了以一个前奴隶的“失声”为代价,而不允许雅各布斯在政治上和自己同台竞技的。
尽管在小说的序言中柴德假惺惺地说道:“应她的要求,我修改了手稿。但我的改动主要出于为了行文简练、连贯的目的。我避免加入自己的任何东西(Yellin,7)。”但不难看出,白人编辑、白人废奴主义者的个人抱负和政治介入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作者的言说自由度。对此阿图里奥·阿里亚斯(Arturio Arias)有如下论述:很多情形下,属下的自我表征不得不委屈地借用主流话语体系。这也不由得让我们想起詹姆斯·奥尔尼(James Olney)在“奴隶叙事作为自传和文学的境遇”一文中提到的《解放者报》编辑加里森对弗里德李克·道格拉斯《我的枷锁,我的自由》进行了“恶意”的编辑。
二、屡遭搁浅的出版
对雅各布斯来说,写作是艰难的,出版更是如此。1858年雅各布斯曾带着波士顿废奴派领袖的介绍信来到英国,希望能在英国出版该书,但最终未能如愿。而在美国虽然一家出版公司答应出版该书,附加的条件却是让斯托夫人为其作序,雅各布斯拒绝了,出版计划再次流产。几经权衡,雅各布斯不得不妥协于白人霸权对出版业的操控,同意让出版商塞耶(Thayer)和埃尔德里奇(Eldridge)出版该书,并接受让“刚刚崭露头角的废奴主义者”柴德来为该书作序的条件。可见,出版该书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附加目的是向读者引介柴德。而雅各布斯的初衷是让好友艾米·珀斯特来为该书作序。她和艾米的书信往来有力地证明了她对艾米为其作序是充满期待和信心的。该书出版时,封面上印的是书名和柴德的姓名,有关雅各布斯的一切则“缺席”。加菲尔德对此公允地评论道:“对《事件》的主要评论和反响基本上都基于柴德等作用甚微的角色。”越南籍后殖民理论家则郑明河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前奴隶的一切都被白人预先加以归类而区别对待,他们一出生就发现白人社会设定的身份代码如影随形,自己只有迁就和顺应的余地。纵观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美国出版史,不难发现,像雅各布斯这样的属下主体想要在白人社会里通过正常的出版渠道“发声”从而行使主体效应是多么的艰难。
《事件》成为黑人女性主体话语权被压抑的表征,见证了黑人女性性别的脆弱性。诚如卡比言,如果说奴隶解放三十年后的芝加哥世博会里的黑人女性主题曲不是黑人妇女政治姿态崭露头角的端倪,而是取悦观者耳目的异国情调的一部分,那么把在《逃亡奴隶法》刚通过后的严峻政治气候下《事件》的出版视为黑人女性和白人女性之间姊妹情谊见证的看法无疑是天真的。
三、欲说还休的文本
雅各布斯能冲破制度藩篱对女性黑人奴隶的遭遇尤其是性压迫问题进行声讨,在当时是石破天惊的壮举。白人女性主义者意识到文本具有的政治意义,尽可能将其纳入到她们女权主义运动的议事日程中。但是,属下的声音不是无条件能够被听到的,多大程度上能够被听到取决于主流社会的预期,将不可避免地受到主流趣味的左右。一方面,雅各布斯希望主流读者群体了解南部蓄奴制下两百多万黑人水深火热的困境。另一方面,面对着日趋增多的白人庇护者或“导师”时,很多亟待言说的东西在主流意识里是“逾矩”、“不得体”和刺耳的。为了避免触犯白人“庇护着”和黑人之间的“潜规则”,雅各布斯不得不采取权益的压抑叙事策略。杰奎琳·戈德比(Jacqueline Goldby)认为,雅各布斯利用角色而非自身来行使话语权,实际上也就是以行动(策略)而不是语言来曲折地行使主体效应。意识到黑人奴隶面对白人读者而创作是史无前例的,种族偏见必然会带来白人读者的不信任感,他们会抵制或是难以接受她作为作者的权威性,质疑作品的真实性,为此雅各布斯刻意避免了自传体惯常使用的第一人称而用第三人称的琳达·布伦特 (Linda Brent,也是雅各布斯的笔名)来进行叙事。其次,为了迎合了白人读者的阅读口味,叙事体现出明显的读者意识,涉及更多的是白人读者想知道的和感兴趣的,而作者本人想让白人了解的具身经验和诸如她关注的布朗事件则被压抑了。加菲尔德指出,黑人和白人暧昧心态若隐若现地充斥在《事件》文本里,雅各布斯和柴德之间的信函来往更像某种为了让作品显得更加“体面”而对叙事进行的“洗礼”。
细读文本,不难看出,作者和白人女性朋友及编辑的微妙关系牵绊着作者的言说欲望,文本随处可见作者为了顾全和白人女性“庇护着”之间的微妙关系而举步谨小慎微的“压抑”叙事痕迹。这种压抑叙事反映在文本中表现为主体再现过程中俯拾即是的自相矛盾的细节。对此卡比(Carby)有这样的评论:“从前奴隶作家哈里特·雅各布斯到教育家安娜·库珀的黑人女性文本都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印记,原因是白人女性从内心里排斥黑人女性,而专门从事与种族主义和男权主义达成共谋的不光彩勾当。”
在第五章“女孩的磨难”结尾处,作者愤然控诉在南部各州奴隶主往往拥有“天经地义”地对女性奴隶的身体支配权,并反问读者:“看到这一切,自由的北方男性和女性们,你们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你们的舌头支吾而语焉不详?难道我的能力更胜一筹?”但随即笔锋转为对白人的歌功颂德:“那些高贵的北方人……上帝保佑他们,那些为人类进步事业孜孜不倦地奔忙的人们。”雅各布斯清楚跨越过界限的后果,言说的欲望最终屈服于属下的身份。
小说委婉地谴责了那些充当奴隶主帮手、专事捕捉逃亡奴隶的北方人,也间接地批评了那些对此持缄默许可态度甚至赞成把逃亡奴隶遣返南方的北方人。小说还刻画了那些以自己女儿和南部奴隶主成婚而沾沾自喜的北方人,揭示了这些奴隶主妻子们因丈夫习惯从女性奴隶身上获取性愉悦而承受的精神煎熬。这里作者对这些白人女性的婚姻生活的写照和关注是藏而不露的,在委婉谴责这部分北方人堕落和思想扭曲的同时,并没有放弃对他们女儿的观照,而是出于人性良知对她们投去同情的一瞥。按郑明河(Trinh T.Minh-ha)的话来说,属下的声音既是被压抑的,又是被迫发声的。
再如,小说的另一个插曲是琳达·警觉自己十二岁的儿子异常早慧,但作者觉得有必要为此对读者作出解释。到了北方后布伦特回忆起儿子班尼告诉她,其实他早就察觉母亲藏在阁楼里了,因此奴隶主弗林特和追捕者一靠近家门他就及时通知祖母,确保祖母及时向母亲通风报信,以便让母亲作好逃跑的准备。行文至此,作者笔锋一转,对自己的孩子为什么如此警觉和成熟做出了解释:“这种谨慎对十二岁的男孩来说显得有点古怪,但置身于种种不测、欺骗和危险的奴隶孩子会过早地懂得了怀疑、警惕而表现得超乎年龄地谨慎和敏感。”诚然,公开称赞孩子面对恐惧表现出的机警无损于文本叙事,但对处于社会最低层级的前奴隶来说,冒然对自己孩子大行赞誉之词,对众多以“庇护者”自居的读者来说是有失得体的。何况没有白人会真正认同一个奴隶孩子的智力,因此对游离于主流文化的雅各布斯来说,除了压制自己的言说欲望之外,没有任何选择。
加菲尔德认为,一方面,琳达的主体效应之所以成了问题,原因在于权力动态扰乱了雅各布斯和白人朋友之间的联盟并渗透进入了《事件》的叙事。但另一方面,这种压抑叙事反赋予文本以独到的张力——介于属下和主流、奴隶作者和白人读者微妙关系之间的张力。
四、结语
如果说叙事着眼于凝固时间、建构历史的话,奴隶叙事的出发点则是摧毁时间、消解历史,从而达到重写过去,修正主流历史观的目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哪里有被放逐的群体,哪里就有属下的声音。在社会没有“大同”之前,属下的发声是不会消停的。《事件》的创作、出版的波折和压抑叙事说明,属下的声音往往被湮没在噪杂的主流声音里,属下的主体效应也每每因主流社会的种种考量而被限定。属下的声音在多大程度上能够被听到,取决于主流社会的预期,也取决于属下为之奋斗的政治文明和政治理想在多大程度上被实现。纵观人类发展的进程,历史的雾霾终会被公义的力量驱散,我们有理由相信,属下主体的再现和效应是历史的范畴,当社会趋于“大同,”人与人之间没有等级之分的那一天,也就没有作为政治表征的“属下的发声”这回事了。
[1] HazelCarby.Reconstructing Womanhood: The Emergence of the Afro-American Woman Novelist[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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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Jean Fagan Yellin.The Harriet Jacobs Family Papers[M].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