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视域下《喧哗与骚动》的人性透视
2013-08-15黄昊文
黄昊文
(湖南科技学院 大学英语教学部,湖南 永州 425100)
威廉·福克纳,美国作家,一生共写了19 部长篇小说与近百篇短篇小说,《喧哗与骚动》(1929)是福克纳第一部成熟的作品,也是作家花费心血最多、本人最喜欢的小说。小说讲述的是南方没落地主康普森一家的悲剧。康普森先生不务正业、嗜酒如命;康普森夫人自私冷漠、情感麻木;长子昆丁观念禁锢、思想僵化;女儿凯蒂热情善良但软弱成性;次子杰生自私自利、怨天尤人;三子班吉则是个白痴,不明是非;凯蒂的女儿小昆丁生性乖张、冷漠无情;女仆迪尔西则忠实、善良。小说以家庭生活中看似普通的几个日子为标题,围绕凯蒂的人生变化铺展开,故事的场景不断地随着记忆、印象而跳跃,让人眼花缭乱。仔细阅读这个作品,我们不难发现,在这个故事里,任何人的内心世界都与他所处的外部环境隔着一层膜,而这层膜的存在,自然而然使人与人关系变得冷漠或冷酷。
本文从现代主义的角度,透过《喧哗与骚动》的创作历史背景,首先展示了美国现代人扭曲的精神生活;在此基础上,通过分析小说的主要人物来探讨其艺术化的人性,从而得出人性探究的现实意义。
一、现代人扭曲的精神生活
1920 年,一战后的资本主义世界爆发了第一次经济危机。危机过后,美国经济迅速增长。从1923年到1929 年10 月第二次经济危机发生前,年均生产率增幅达4%。同时,美国社会的价值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城市中的主导道德观念。财富成了人们最大的追求,由此而滋长了投机活动和有组织的犯罪活动,享乐主义盛极一时,人们的精神生活被浮躁和粗鄙所占据。许多美国历史学家把这时的美国称为精神上的“饥饿时代”或“疯狂的20年代”。
“精神生活本质上是现实的个人从内心对客观现实在认知基础上形成的体验、反思和诠释。人的社会实践活动的不同,必然会形成不同的精神生活。”[1](P81)精神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受物质生活的制约。转型期社会各种不同矛盾的冲突在人的精神生活领域以不同方式显现。20 世纪20 年代的美国南方社会正经历着这样的一种历史性的突变。这一时期人们的信仰遭遇失落,情感生活僵化甚至萎缩,文化生活粗鄙不堪,功利价值取向泛化。本应和谐生长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之间出现了“愈演愈烈”的矛盾和分裂,物质欲望的膨胀使现代人失去了“人之为人”的价值向度,人的精神世界出现扭曲,道德、良心、爱情、声誉等传统美德演变为“物质利益”的“奴隶”,物化的存在使现代人在物欲之中漂泊,人性残缺不全。世界正如尼采所感叹的:“我漫步在人中间,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断肢中间……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2](P143)物欲追求所引起的欢乐和痛苦让人的灵魂迷失,找不到归宿灵;因物化而引发的精神危机也必然导致人性的丧失。
二、《喧哗与骚动》中主要人物的人性分析
人性就是在一定社会制度和一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人的本性,由此可见,本性,并非是一直停留在“人之初,性本善”这样的原点状态,而是在人的成长过程中受社会环境的影响才慢慢形成,并不是一点不变的。人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和解释了人的行为选择和精神面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善与恶、美与丑都是他人性的体现。
《喧哗与躁动》描绘的是康普森一家的受难图。故事中的人物粗鄙的言语行为是其阴暗心理的再现,是西方“现代人”病态心理的外露。鲜活的人物形象折射出现代人扭曲的精神生活,暗示着现代人精神的空虚苦闷,无法超脱。
(一)精神的空虚与绝望——以凯蒂和小昆丁为例
福克纳曾说,《喧哗与骚动》是两个女人的悲剧。这两个悲剧性的女人便是凯蒂和她的女儿小昆丁。
生活在康普森这样一个缺乏长辈爱的特殊的家庭,凯蒂过早的承担着失职父母所应承担的职责,他为班吉创造一个安静美好世界的同时,也给另外两兄弟杰生和昆丁的生活带去了勇气和希望。然而,她的付出、牺牲换来的却是家庭的冷漠、兄弟的无情,这不得不让凯蒂对自己的付出产生怀疑,整日生活在压抑之中,以泪洗面。因为在家庭中得不到任何温暖,于是她便到外面去寻找感情归宿。可现实中,她所寻找到的不是灵与肉真正结合在一起的爱情,在达尔顿·艾密司身上凯蒂并没有寻找到爱,因为在爱密司的头脑中同样有一种“女人全一样都是贱坯”[3](P179)的观点。对女性的鄙视意味着他和凯蒂之间不可能有着纯真的爱情。于是凯蒂只好自暴自弃,顺从了母亲的安排,嫁给了一个她并不爱的男人。此时的她心已经死了,对爱情生活不再抱有幻想,她只希望肉欲带来的快感能宣泄自己内心的躁动,她只希望性欲的满足能让自己压抑已久的身体彻底得到解放。不能否认,凯蒂在放纵自己的同时,精神上也一次次地在流血: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但她还是在做,这表明当时她精神上的空虚超越了恐惧。也正是这种空虚驱使她逐步走向堕落,以致迷失,最后给我们展示一个在混乱的世界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的妓女形象。
但凯蒂幻想的真正破灭,是她最后的希望——女儿小昆丁的私奔。她没想到女儿最后竟变得毫无道德观念,凯蒂出卖肉体的来的血汗钱换来的却是小昆丁的冷漠,她只关心母亲给她汇来了多少钱,对于信件则看都不看一眼。凯蒂仅存的对生活的美好愿望在小昆丁这变成了泡影,她的心死了,变得“不再希望得到拯救,再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值得拯救的了,因为她能丢失的东西都已没有什么价值了。”[4](P176)
小昆丁的悲剧正是凯蒂命运的延伸。像凯蒂一样,小昆丁也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更谈不上获得父爱了。舅舅杰生总是骂她、打她,从精神上折磨她。尽管她有祖母(康普生夫人)但小昆丁也无法从她那里获得爱。在这样一个缺乏爱的环境里成长,小昆丁的性格由此变得十分乖张。她逃学、撒谎、在成绩单上假冒祖母的签名,并在外面和男人鬼混。她无法获得别人的爱,也从来不对别人表现出爱心。她痛恨自己生活的环境,她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3](P238)她愤怒地告诉杰生:“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都得怨你……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3](P287)她甚至对杰生说:“我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和你呆在同一个地方。”[3](P212)可以说,在现实世界里,小昆丁已经完全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她对自己生活的这个家绝望了,因此她要离开这个家去追求物欲和肉欲的满足,空洞占据了她整个精神世界。
(二)行为、言语能力的丧失——以康普森先生和班吉为例
作为父亲的康普生先生,是一个典型的犬儒主义者,身为律师,不见他接洽业务,整日酗酒,在孩子们的记忆里,父亲只是个“整天就抱着酒瓶坐在那里,我眼前还能看见他的睡袍的下摆和他那双赤裸的腿脚,能听到酒瓶倒酒时发出的叮当声,到最后他自己连酒都拿不动了,只好让T.P.帮他倒”[3](P224)的酒鬼。在孩子们成长的过程中他没有起到一个父亲的作用,对孩子们他从来没有认真从精神上加以关心,加以引导。在凯蒂未婚先孕后,作为一家之主的康普生先生漠不关心,放任康普生太太给凯蒂介绍了一桩荒唐的婚姻。对待这样一位父亲,我们完全可以用“无为”甚至“无用”来形容他。
班吉天生就是一个白痴的形象,三十三岁却只有三岁小孩的心智。福克纳曾这样描述:“班吉的理智不健全,他连自私都不懂。他是一头动物。他不是感受不到温情与爱意,不过就是感受到了也讲不出名堂来。他发觉凯蒂变了样以后,正是温情与爱意受到了威胁,所以才咆哮如雷。他失去了凯蒂,可是因为他是个白痴,所以连凯蒂已经失踪他都没能理会。他只知道出了问题,只落得剩下一片空虚。他除了凯蒂丢失的一只拖鞋以外什么也没有。这只拖鞋就寄托着他的温情与爱意,当然,这几个字他是说不上来的,他只知道这说不上来的东西已经没有了。这一是因为他脑子不管用,二是因为他觉得肮脏也无所谓。他分不出好歹,也辨不出肮脏与干净。这只拖鞋给了他安慰,其实他已经记不得拖鞋本来是谁的,也记不得自己因何而伤心了。这时假如凯蒂重新出现的话,他恐怕也认不得她了。”[5](P262-263)足可见,班吉在故事中的角色是不健全的,完全失去了辨识能力和言语能力,对于自己心存的异议,他只能用“咆哮”来表达。
(三)情感的麻木——以康普森夫人和杰生为例
在《喧哗与骚动》中,康普生夫人向我们展示的是人性的盲目,道德的僵死。她遗弃了自己的母性,人类最基本的情感——亲情也与她毫无关系。
对于凯蒂,她从来不曾进行过正确的指导和劝说,而只是一次次地责备,说她在外面和男孩子玩耍是“像个黑女人那样......犯贱。”她说凯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让自己贱到这样的地步。”[3](P118)在凯蒂失去贞操后,她甚至穿上黑衣服、披上面纱,表示失去贞操的女儿跟死了一样。她不顾女儿的感情,为她找了个富有但品德不端的男人做丈夫,将凯蒂推出家门,以此推卸自己做母亲的责任,维护康普生家族那高贵而又纯洁的血统。当凯蒂被丈夫抛弃后,康普生夫人没有对凯蒂表现出丝毫的母爱,她不许凯蒂回家,不许凯蒂和女儿小昆丁见面,甚至不让家里人提到凯蒂的名字。对于班吉,康普森夫人展示的是她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性格。儿子班吉最初取名毛莱,源自她弟弟的名字,但在她发现儿子班吉是个痴呆儿之后,她认为让班吉按她弟弟的名字取名有损她的形象,于是将其改名为班吉明,以切断自己和痴呆儿子的关系。凯蒂出嫁以后,痴呆儿班吉曾误把放学路过的女生当作是自己的姐姐并去追赶她们。康普生夫人认为班吉这样下去有损康普生家族的声誉,于是和杰生共谋之后,将班吉阉割,之后又把班吉送进了疯人院,从而使班吉彻底在眼前消失。对于昆丁,她一直带有一种歧视的态度。这可从昆丁的言行得到证实。昆丁在自杀前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我有母亲我就可以说母亲啊母亲。”[3](P177)在昆丁看来,尽管康普生夫人是他的生身母亲,但他在她身上无法获得任何的母爱,母亲虽然存在,但这样的母亲跟死去了没有什么区别。
小说中的杰生是一个冷酷无情、自私自利的人,他心中充满怨恨,他恨所有人,恨周围的一切,甚至连鸽子和麻雀也恨。然而,康普生夫人却偏偏喜欢这样一个没有理性的、有着强烈复仇心的儿子。正如她自己说的,“除了杰生,其他的孩子都不是我的亲骨肉......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3](P118)可以这么说,在杰生身上,康普森夫人可以在他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杰生的所作所为,能让康普森夫人产生共鸣。杰生的冷漠还体现在他对凯蒂的冷言冷语和对待小昆丁的态度上。作为小昆丁的监护人,他经常鞭打、谩骂小昆丁,甚至克扣小昆丁的生活费,并以小昆丁为要挟敲诈凯蒂的血汗钱。他身上完全看不到姐弟情、亲情的影子,“钱”已然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四)仅存的人性美——以凯蒂、迪尔西为例
凯蒂的首度出现向我们展示的是她的清纯、善良,正如肖明翰说的那样,凯蒂是“福克纳的人物中最可爱的一个。她漂亮、热情、富有同情心,对他人,特别是对弱者充满理解、关怀、和无私的爱。可以说她是人性的美好体现”。[6](P238)
因为她对生活中周边的人充满同情,她热爱自己的生活,甚至对生活充满好奇和热情。对于生活中向弟弟班吉那样的弱者,她传递的是无私的爱。而面对冷漠甚至无情的杰生和昆丁,凯蒂还是用自己无私的爱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希望,像一盏明灯,给了他们勇气,赋予他们生活以意义。对于父亲的无能,她没有抱怨,默默的照顾着这个家,对于母亲的苛刻,她逆来顺受,承担着超乎自己所能的责任;对待女仆迪尔西,她尊重、同情,认为黑人与白人应该是平等的。在某种意义上,凯蒂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家人或为了家族而活着。在她被驱逐出家之后,小女儿留下了跟杰生生活,但她仍一直关心着小昆丁的成长,努力满足她的各种需求,并经常想尽各种办法甚至给杰生一些钱来要求杰生告诉她有关小昆丁的情况。为了抚养小昆丁,她堕落为妓女,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血汗钱。可以说,为了自己的家,凯蒂付出了全部的爱,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展示了人性美的一面。
而关于迪尔西,福克纳说:“是我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因为她勇敢、大胆、豪爽、温存、诚实。她比我勇敢的多,也豪爽的多。”[7](P487)为了给白痴班吉庆生,她自己花钱买蛋糕;当自己的孩子勒斯特招惹班吉时,她严厉地批评勒斯特:“‘这回可让我看见了。’……她把勒斯特从屋角里拖出来,……‘你就等着你爹回来吧……我一定要把你锁进地窖,不让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8](P109)而当杰生欺负小昆丁时,她都会挺身而出,“你就少说两句吧,杰生,迪尔西说。她走过去用胳膊搂住昆丁。快坐下,宝贝儿,迪尔西说。他应该感到害臊才是,把所有跟你没关系的坏事都算在你的帐上。”[8](P122)这表现了她的勇气和正确的是非观。作为仆人,迪尔西是忠心的,她用自己的慈爱与关心给了康普森家的孩子们母亲般的温暖,同时,她也向自己的孩子展示了作为家长的威严。她的这些优良品质正是作者想要向我们描绘的美国南方“好人们”所应具备的,也是作者想要向读者传递的人性善的一面。
三、人性探究的意义
人性是时代背景造就的,也是社会环境背景的最亮的镜子。一个人的本性之形成主要在于后天所受社会环境的熏陶,在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就会相应的形成什么样的人格。资本主义世界首次经济危机后经济的快速发展带来的是精神的堕落和颓废,物质正在吞噬着现代人的灵魂。[9](p219)《喧哗与骚动》对人性的揭露,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正如艾略特所认为的那样,“西方的……工业化,正在导致人性的扭曲和自然资源的匮乏”[10](p46)。小说中,福克纳在貌似无逻辑的文字的底下,一直涌动着统一的感觉暗流:生命的孤寂和因孤寂而产生的冷漠。通过凌乱的句式、隐晦的语言,作者将当时美国第一次经济危机后社会人的人性特点描写得淋漓尽致,凯蒂母女灵魂的迷失,康普森夫人与杰生母子情感的麻木,康普森先生与班吉父子言、行的失真,是当时那种文明濒临末日下民众苦闷怯懦和虚无状态的缩写。而这些丑恶的人性,让小说中凯蒂的牺牲、迪尔西的善良更显得突出。读者在深刻体会人物形象的同时,也在反思着自己所在的社会环境以及自己的生存状态,然后在反思借鉴之中摸索自己人性的弱点,完善人性。
[1]王秀敏,张梅.现代人精神生活质量内涵的理性阐释[J].理论与改革,2008,(3).
[2](德)尼采.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5.
[3]威廉·福克纳著;李文俊译.喧哗与骚动[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4]William Faulkner,Appendix:The Compsons in Malcolm Cowley,the Portable Faulkner.(Penguin Books,1967).
[5]李文俊.福克纳评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
[6]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7]欧洲文学史和中国文学[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1989.
[8]陶洁.福克纳作品精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9]董洪川.“荒原”之风:T·S·艾略特在中国[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10]艾略特.基督教与文化[M].杨民生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