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辉斌教授《宋金元诗通论》平议
2013-08-15汪超
汪 超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长期以来,研究者俯首于王朝世系规范,忽略文学发展轨迹中形成的自成系统,对文学史分段治之。研究上古,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者有之;致力近世,不谙《诗》《骚》者亦有之。因此,各个断代文学史的研究成果层出不穷,能通观者则极为罕见。而在同一时期的文学研究中,依从王朝正朔,以至于中原王朝的文学研究常被精耕细作,其他地域或民族的文学研究则形同附庸,如北朝文学之于魏晋南北朝文学,辽金文学之于两宋文学,便是最为显著的例子。所以,当笔者捧读王辉斌教授的《宋金元诗通论》(以下简称“王著”,黄山书社2011年版)一书时,首先即为该书的选题所吸引。这是因为,“宋金元”体现了一种注重文学史间密切联系的、通观的研究视角,其不仅在时间上突破断代研究的促迫,也在空间上呈现出鸟瞰全域的格局。
既然是“宋金元”诗歌的通观研究,因之,王教授所注重的乃是从纵、横双向讨论三朝诗学的诸多特点。在《自序》中,作者曾特别指出:“生活在这一时期的诗人们,虽然在各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下进行着各种样式、各种风格的诗歌创作,并且取得了非同一般的成就,但他们在对待前人的文学遗产方面,却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即其都是以尊崇唐人唐诗为己任的。”基于这一认识,全书在开首即设立了《宗唐论》《变唐论》两章,以对宋金元时期一脉相承的诗学思潮进行梳理。在这两章中,作者分别总结了三朝文人对唐代别集整理校注、选集编选、诗话评论等相似的“宗唐”手段,并从诗歌创作中的化用、效法、次韵等“宗唐”艺术实践点明了三朝文人“宗唐”的相似之处。“变唐”虽名为“变”,实质上却是对唐人唐诗深度接受后的外化。如作者论述北宋初期诗歌的“变唐”实质,就指出宋初诗人是以模仿而渐变唐人之风,“于宗唐中渐显宋诗的精神与面貌”的。研究者一般认为,宋人“以文为诗”是宋诗特色之一,而这种特色的发轫“显然是受‘韩柳文章’与杜甫《北征》等诗的影响所致。而这种散文化手法,则乃开宋诗‘以文为诗’之先声”。王教授实际上从“宗唐”、“变唐”的角度,阐述了宋、金、元三朝诗歌对唐诗接受、受唐人影响的相同本质。这种全局的观照,使得作者在其他专章的讨论中,也多立足于三朝诗歌发展过程的彼此联系。
王著研究宋金元诗歌史的时候,并不割断它们与前、后朝代的联系,论其“宗唐”、“变唐”固然与唐诗相互比观,而在对某些具体问题的分析中,也不忘前后顾盼。如第五章第二节《吴体的发展及其嬗变》,就专设“唐人的‘吴体’扫描”一段,对唐代吴体的创作概况进行了简要勾勒。而第八章的《总集论》部分,借对《中州集》《宋诗钞》《元诗选》三部总集的重点考察,较为具体地论析了宋、金、元408年诗歌的影响史。凡此种种,均体现了王教授通观的研究用心,以及注重文学史发展流程间密切联系的研究思路。而此,即构成了本书的一个重要特点。
王著的第二个重要特点,是表现在研究方法上的纵横互关、网状叙述。作者在《自序》中写道:“本书的‘通论’,主要是以八种研究对象为切入点进行具体观照的,即‘宗唐论’、‘变唐论’、‘乐府论’、‘题材论’、‘体裁论’、‘作家论’、‘流派论’、‘总集论’”。这八个专题既自成系统,而又相互关联,展现出宋、金、元三朝诗坛的独特风貌。而且,这些专题在内容、结体上虽然有其内在的逻辑,但其中却又有部分鲜明的特点不宜忽略,最具典型性者,即为作者采取了纵横互关的网状叙述方式加以解决。如第五章《体裁论》在具体论述“连章体”时,认为“从诗体学的角度言,宋、金、元三朝则为‘连章体’发展史上的一个黄金期”,“别具特色与风貌”,“对于本时期诗歌的繁荣与发展,对于明、清两朝‘连章体’的创作,也都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与作用”。正因此,作者即按时间顺序上溯其源头,下勘其流向,对连章体的源流及本时期连章体的创作大势进行了文献坚确、视野开阔的论述。与此相映成趣的是第四章的《题材论》。在这一章的第二节中,作者独具慧眼地指出,宋、金、元“梅花诗”是三朝诗歌所呈现出的一种重要文化现象,其中,尤以元人的梅花组诗在这一文化现象中独领风骚。因此,作者论述元人的梅花组诗,重在将元人连章体中的“梅花光环”予以凸显。从文学写作学的角度讲,这既不影响论述连章体时的内在逻辑,又不必舍弃对别有风味的元人梅花组诗的讨论,从而较好地解决了横亘在二者之间的“重合”关系,因而颇值称道。
此外,作者对元好问、杨维桢这样的一流诗人,以及哲理诗与理学诗派等研究对象的处理,也都采用了纵横互关、网状叙述的模式。如将元好问、杨维桢散入不同分论中叙述,既避免了“作家论”部分出现太多个案,显得“只见树木”,又遵从了文学史本来面目,不人为地忽视有关重量级作家。而事实上,元好问、杨维桢是金、元诗坛无法绕开的地标式存在。王著的这种安排,所体现的乃是作者的匠心独运,因此值得首肯。其实,不光是篇章的安排,论述对象的设置等,具有这样的特点,细心的读者或许还可以发现,王著目录中的标题非常整饬,一眼望去赏心悦目,其所显示的也是作者的一种匠心独运!
王著的第三个特点是工程量巨大,采用文献浩繁。以笔者有限的阅读视野言,对宋金元诗歌进行统合研究的诗学专著,除王著之外,目前尚无他例。对宋金元文学进行整体研究的专著亦不多见,所有者也是以词学研究为主,如饶宗颐《词集考:唐五代宋金元编》、邓子勉《宋金元词籍文献研究》、牛海蓉《元初宋金遗民词人研究》,以及詹石窗《南宋金元道教文学研究》等。饶、邓两位先生的专著以词籍考订见长,牛海蓉博士的论著涉及的研究对象范围相对较小,詹石窗教授的专著致力于道教文学作品,而王著所考察的是宋、金、元三朝408年的诗歌,不但时间跨度大而且研究对象范围广。以文献的阅读量进行审视,《全宋词》、《全金元词》收罗赅备,不排除互见之作共计28000余首,而仅《全宋诗》《全宋诗订补》就有70余册之富,收诗200000余首,且近年来还不断有辑佚成果出现。因此,通观三朝词易,通论三代诗则难。
研究的基础是全面掌握文献。在这一方面,王著的表现尤为出色。王教授在对全书八章的论述中,所遵循的是“有一份材料说一份话”,正因此,书中各章几乎都有着众多罗列数字的片段,读者见而可知。在数字技术已经普及的今天,罗列数据似乎并非难事,可是笔者注意到王著好几处都谨慎地提示读者,其所列数据乃为作者手工统计的结果。笔者以为,这不但是一位严谨的学者不畏繁难的工作,更是一种求实求真的研究态度,因为手工统计自有其优越性。众所周知,古人写诗,用典使事的情况非常普遍,陆游《老学庵笔记》曾说宋人“草必称‘王孙’,梅必称‘驿使’,月必称‘望舒’,山水必称‘清晖’”者,即为其例。以王著涉及的梅花诗而言,若仅以“梅”统计,则“驿使”就无以进入统计的范围,故而手工统计可以堵住这一研究漏洞,更加准确地掌握材料。而此,也显示出了王著表现在材料方面的一大优长。
手工统计、全面阅读,在当前浮躁的学术氛围下尤其令人感佩。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获取数据的方法,能让作者在综合对比中,既采遗珠,又补阙典,一石二鸟,作用至大。如在第五章《体裁论》中,作者分别选取了杂体、吴体、连章体三种特殊体裁进行研究,其中的“吴体”尤其少见研究者讨论。而王著在本章第二节对“吴体”的讨论中,不仅以确凿的材料纠正了方回语焉不详的“吴体”定义,而且还首次提出了“三平脚”、“三仄脚”为唐、宋吴体共同特点的这一全新认识。王教授这一结论的获得,是建立在对陆龟蒙、皮日休、黄庭坚、陆游、史浩、方回等诗人标明无误的“吴体”诗逐一验按的基础之上的,因此持之有故。又如在第六章《作家论》中,王教授为周紫芝专列一节,从多方面阐发了周氏上承苏、黄,与陆、范并列的文学史地位,材料丰赡,论述精到,结论信然。
王著虽然是通论宋金元三朝诗歌的第一本专著,筚路蓝缕,但所搭建的体系却是完整的,所达到的高度也是全新的。即使用吹毛求疵的眼光来审视本书,想要找出一点不足和遗憾也颇不容易。虽然如此,拙见以为未能完全摆脱王朝世系的影响,是本书留给未来研究者继续前进的空间。在王著的大多数章节中,作者都严格按先宋、后金、再元的顺序区分,这从操作角度上看,是颇符合历史规律、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的,但如此就使得南宋、金源文学各占一区,难以并观。作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第六章的《作家论》中,乃专设《金宋遗民诗人面面观》以试图调和。而受王朝世系的影响,个别易代作家的归属出现了两歧,如方回即为其例,虽然作者在《体裁论》中专门出注,说明断定方回是宋人的理由,但在论述元代乐府诗时,又认为方回、戴表元等人是“元代数以百计的汉民族诗人”中“乐府诗创作的主力军”。作这样的处理,如果认为方回的乐府诗大都写于入元之后,则是无可厚非的,否则,就会给人以“两岐”之嫌。
王著的第三章为《乐府论》,第五章为《体裁论》。王教授对唐后乐府诗做过专门研究,曾出版了40余万字的《唐后乐府诗史》(黄山书社2010年版),破除了“唐后无乐府诗”的偏见。而在本书中,又设专章讨论宋、金、元三朝的乐府诗,这对读者了解三朝诗坛的真实情况是颇具助益的,因为乐府诗也是一种诗歌体裁,但在诗歌体裁的讨论中出现别的话题,似略显突兀。此外,由于校对之失,书中也有少量误植,如“转益多师”误作“转亦多师”,“朱庆馀”误作“朱馀庆”,“岳珂”误作“岳轲”,“葛长庚”误作“葛长根”,“江西鄱阳”误作“江西波阳”等。然此等均为细节,无伤全书之大雅,待再版时改正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