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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巴中亲属称谓词“yiya”考释

2013-08-15冯桂容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词头巴中词缀

冯桂容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1331)

巴中市是四川省东北部的一个地级市,地处大巴山系米仓山南麓,下辖巴州区、恩阳区、通江县、南江县、平昌县二区三县,幅员较为广阔。巴中话是四川方言的一种,属西南官话成渝片。巴中方言既有四川方言的一般特征,同时在历次大规模移民尤其是湖广填川的运动中,广泛受到其他方言的影响,又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方言面貌。

巴中方言中,有一个独特的亲属称谓词,汉语拼音形式为“yiya”①,调值均为44,指称母亲。“yiya”的使用一般局限在特定的姓氏中,如吴姓、刘姓,贺姓、雷姓等,零星分布在巴州区玉山镇大寨子、金山乡吴家河、午凤乡白云庙村、同乐乡旭光村等地。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上述各地,“yiya”的使用范围依然较小,仅保留在特定姓氏的40岁以上的人们的口语中。可以预见的是,随着与外界接触频率的提升及受汉语普通话的影响,“yiya”的使用者将会进一步减少。笔者查阅各大方言词典,结合音韵及文献知识,认为“yiya”并非一个纯粹的拟声词,其构词形式为典型的词头加词根式,书写形式当为“伊爷”。

1 “yiya”与女称男化

汉语多种方言中有“yiya”这样的语音分布,但词形各不相同。《汉语方言大词典》:“伊呀,<名>母亲。赣语。福建建宁。”《建瓯方言字典》:“依呀,面称母亲,老派常用。”方言学者林清书在《武平方言研究》中亦记为“依呀”。另有学者记为“咿呀、依娅”等,其他方言学者一般记作“依爷”②。《娄底方言字典》:“依爷=姆妈,母亲面称、背称通用。”《福州方言字典》亦收录“依爷”。

1.1 “yiya”可用于指称母亲是女称男化的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福州方言字典》收录“依爷”,但用于指称父亲:“依爷,旧时面称父亲。”笔者认为,同一个语音既用于指称父亲,又用于指称母亲的情况,是女称男化的结果。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万献初先生曾在其《咸宁——武汉方言亲属称谓词的接触与变异》中提及女称男化:“咸宁话女称男化最典型的表现,是同辈年长女性称‘哥’。亲姐姐背称‘大姐’,面称是‘哥、某(某)哥’,与兄同称,如‘平哥、英哥、细菊哥……’堂姐背称‘叔伯大姐’,表姐背称‘表姐’,表嫂背称‘表嫂’,面称都是‘某(某)哥’。嫂子也可称‘某(某)哥’。妻子的姐姐姨姐,面称也是‘某(某)哥’。”万献初还提到,20世纪80年代之前,湖北咸宁话中伯父、叔父的配偶,面称一般是“大伯、二伯、三伯……”从男称;而长辈女性男称多用“爷”,很特别。面称大姑妈为“大爷,面称小姑妈为“细爷”。亲伯、叔、姑不分男女一并排序面称“大爷、二爷、三爷……细爷”。女称男化在别的方言中也有体现。湖北石首横沟市镇常常在小女孩乳名后加“哥”字,如“红红哥、露易哥、丽丽哥……”即使长辈也将之称为“哥”。横沟市镇女称男化还有一个例子是将奶奶称为“爸爸”,奶奶的妯娌依次是“大爸爸、二爸爸、三爸爸……”位于湖北江汉平原中部的沔阳地域(含仙桃市、洪湖市和汉川、天门、潜江、监利四县市的部分地区),这里的人称曾祖母为“老爹”,祖母叫“爹”,呼妈妈、姑姑为“爷”,喊女儿也谓“子”,对所有女性皆用男性称呼,更是一种独特的民间文化景观。女称男化在巴中方言中也有所体现。四川巴中部分地区,如金山乡双庙村程家湾,父亲背称为“老子”,姑姑也可以称为“老子”,笔者的舅舅就将其三个姑妈依次称为“大老子、二老子、幺老子”。另外,四川巴中地区,“祖祖”一般用于称呼曾祖父,但有时也可以将曾祖母称为“祖祖”。当曾祖父和曾祖母一同出现时,为了便于区分,曾祖父仍称为“祖祖”,曾祖母则恢复至“祖婆”这样的称谓。“祖祖”一词,我们可以看作巴中方言女称男化的过渡期的体现。后文将会证明,“yiya”中的“yi”为词头,“ya”当记为“爷”,本指父亲。据此,我们认为,“yiya”在一种方言里指称父亲,另一种方言中指称母亲,“女称男化”是其产生的原因。

1.2 女称男化的原因

女称男化产生的原因多种多样,部分女称男化是从他称谓的结果。从他称谓是指在称呼某一亲属的时候,不是按照自己与被称呼人的关系来称呼,而是依从他人与被称呼人的关系来称呼的现象[1]。常见的从他称谓有从儿称谓、从父称谓、从母称谓、从夫称谓、从妻称谓等。浙江温州“大伯爷”指丈夫的哥哥,“大伯娘”指丈夫的嫂嫂。又如“姨”本指妻子的姐妹,后来子从父称,便有了称呼母亲的姐妹的意义。“大舅子”、“小舅子”指妻子的兄弟,这是从子称谓的体现。“yiya”既指父亲,又指母亲,可能也是从子称谓的结果。其次,女称男化也体现出女性地位的上升,女性同样可以称为“伯”“爷”等,体现出尊姑为重,视女为大的思想。另外,传统小农经济中,男性意味着更高的生产力,人们渴望家里有更多的男性,即使在称谓上“男性”多一些,也可以自壮家庭声威,因此,女称男化也是一个可能的选择。由此,“yiya”在一种方言里指称父亲,另一种方言中指称母亲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2 “yiya”记音形式探讨

对于“yiya”的书写形式,记为“咿呀”是纯粹将其视为拟声词,然则巴中方言中将妈妈的妯娌按顺序称为“大ya、二ya、三ya……”无法解释。将“yiya”记为“依娅”,“娅”在古代为姐妹之夫间相互的称谓,《玉篇·女部》:“娅,姻娅也。”《尔雅·释亲》:“两婿相谓为亚,或作娅。”“它怎么由连襟演变为母亲称谓尚待探讨”[2],因此,记为“依呀”也未见其理据。我们认为,“yiya”的书写形式,采用“伊爷”较为妥当。

2.1 “爷”有“父亲”义

目前语言学界基本已达成共识的是,“爷”是一个借用字,即从“邪、耶”借用而来,古代“邪、耶”相通。《说文解字》:“邪,琅邪郡也,从邑,牙声。”段玉裁注说:“邪……近人隶书从耳作耶,由牙耳相似。臧三牙,或作臧三耳。”后来因以呼父,在“邪、耶”之上加父字[3]。现有资料证明,“爷”在各个时期均可用于称父亲,《木兰诗》:“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此处“大儿”、“长兄”所指相同,“阿爷”当为木兰之父。《玉篇》:“爷,俗为父爷字。”《南史·侯景传》:“景曰:‘何谓七庙?’伟曰:‘天子祭七世祖考,故置七庙,并请七世讳。敕太常具祭祀之礼。’景曰:‘前世吾不复忆,惟阿爷名标’……于是推尊其祖周为大丞相,父标为元皇帝。”杜甫《北征》诗:“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又《兵车行》:“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后唐明宗时,秦王从荣进诗。上说于徘优敬新磨。敬新磨赞美曰:勿讶秦王诗好,他阿爷平生好作诗。上大笑。”明冯梦龙《拍案惊奇》第二卷:“是你生得女儿不长进,况来去无踪,你做爷的晓得。”清赵翼《陔余丛考》也说:“爷,本呼父之称。”茅盾《秋收》:“他觉得他的祖父,他的爷、娘,都是硬心肠的人。”

现代汉语方言中,称父亲为“爷爷”“阿爷”“依爷”等也较为普遍。《现代汉语词典》:“爷,<方>父亲:~娘。”据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冀鲁官话、胶辽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徽语、吴语、赣语等均有将“爷”用于父称的情况[4]。由此可知,“爷”由古至今确有“父亲”之义。

2.2 将“爷”读为“ia”有其语音依据

“耶、邪”在上古属鱼部余母,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构拟为“ia”。《玉篇》“爷”作“以遮切”,《广韵》“耶”与此相同(余母麻韵,平声开口三等)。唐作藩指出:“假摄所属一个麻韵三个韵母[a]、[ia]、[ua],它的主元音只有一个[a],可是到了现代普通话里,有念[a]的,有念[ia]的,还有念[]的,还有念[ie]的。”[5]从汉语形声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些端倪。如:圿,从介得声,音“jia”,阳平。匧,从夹得声,音“qie”,去声。另有多音字,茄,既音“qie”,阳平,又音“jia”,阴平。伽,既音“jia”,阴平,又音“qie”,阳平。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夜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根据本诗押韵规律,此处“斜”韵母应为“ia”。唐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此处“斜”韵母也应为“ia”。汉语方言中,湖南长沙将称呼祖父的“爹爹”读为“dia dia”,四川巴中将形容物体表面不饱满的“瘪”读为“bia”③。因此,将“爷”读为“ia”有其语音依据。

2.3 “yi”当为“伊”

“yiya”一词,《娄底方言词典》和《福州方言词典》记为“依爷”。根据上文分析,我们认为“ya”的确应为“爷”,但“yi”当为“伊”。目前方言学者普遍将“yi”看作前缀。《福州方言词典》:“依,前缀。用在亲属称谓前面,表示面称:~爹/~姑/~哥。”我们较认同将“yi”视作词缀的看法。黄伯荣、廖序东指出:“词缀,指的是意义不实在、在合成词内位置固定在前或在后的不成词语素。”韩陈其先生对词缀所下定义是:“汉语词缀,简而言之,便是附缀于词根的游离性或半游离词素,或为显性羡余成分,或为隐性羡余成分。”蒋宗许先生对“游离”的解释是:“既然是游离,自然是可有可无的。”[6]考察福州话中以“依”为词头的词语,如yi伯、yi爹、yi公、yi妗、yi舅、yi妈、yi母、yi奶、yi婶等,发现去掉“yi”,词语的理性意义完全未变,“yi”只起衬音作用,可视作词头无疑。既然是词头,必然满足词缀的一般特征。目前,学术界对词缀的判定标准一般有以下几点:(1)语义的虚化性;(2)位置的固定性;(3)能产性。著有《汉语词缀》的语言学家张静认为,词缀有以下几个特征:(1)意义比词根抽象、概括,不是指独一无二的物质意义词素;(2)永远不能以其在合成词里的意义独立成词的;(3)不能用作简称词的;(4)构词的位置是固定的。“yi”不能以“yiya”中的意义独立成词④,不能简称,一般固定在词根之前,方言中也有一大批以“yi”作词头的词语,这的确是词头的一般特征。方言学者将“yi”记为“依”,并且将其看作前缀,既然是前缀,语义必然虚化。郭良夫先生说:“前缀、后缀,是虚语素。换句话说,实语素,即仍保留着原来的词汇意义的,就不是前缀、后缀。”《现代汉语词典》:“依,(1)依靠:唇齿相~(2)依从;同意:劝他休息,他怎么也不~(3)按照:~次前进(4)姓。”撇开用作姓氏不谈,不管是将“依”解释为“依靠”、“依从”或者“按照”,“依”都具有极强的理性意义,与将“yi”看作词头的观点自相矛盾。

《汉语方言大词典》将“yiya”记为“伊呀”[7],并将一系列以“yi”开头的词中的“yi”记为“伊”,例如伊伯、伊弟、伊姐、伊妹等。我们较为认同将“yi”记为“伊”。蒋宗许先生《汉语词缀研究》前缀篇收录“伊”字。《现代汉语词典》:“伊<助词>(用于词语的前面):下车~始/~于胡底/~谁之力。”《中华大字典》:“伊,发语辞。”《康熙字典》:“伊,发语辞:~余来塈。”先秦文献中已见“伊”字虚化使用的例子。《仪礼·士冠礼》:“旨酒既清,嘉荐伊脯。”郑玄注:“伊,惟也。”唐贾公彦疏:“云伊惟也者,助句辞,非为义也。”唐刘知几《史通·浮词》:“伊、惟、夫、盖,发语之端也;焉、哉、矣、兮,断句之助也。去之则言语不足,加之则章句获全。”蒋宗许先生在《汉语词缀研究》中指出,“伊”作前缀,在先秦见于《诗经》,以作代词前缀为主。在魏晋南北朝,有时也可用于名词之前。蒋宗许先生所举的例子中,包括晋卢谌《赠刘琨》:“伊谌陋宗,昔遘嘉惠。”《古诗·李陵录别诗》:“清凉伊夜没,微风动单帱。”南朝齐王融《大惭愧门》:“兰室改蓬心,旃崖变伊草。”以上三例,都是“伊”作名词前缀的例子。由此可见,“伊”作前缀,古已有之,有深刻历史渊源。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yiya”并非一个纯粹的拟声词,其构词形式为典型的词头加词根式,书写形式当为“伊爷”。

注释:

①为便于排版,本文注音一般不采用国际音标形式,方言调值在需要时标出。

②“爷”读为“ia”有语音根据,后文将会论述。

③调值13.

④我们认为,湖北黄冈武穴市等地称呼母亲所用“yi”并非本文所述“yi”独立成词的结果,因本文的“yi”不可能是“母亲”义,否则“yi公、yi奶、yi妗、yi舅、yi叔、yi婶”等词无法解释。

[1]胡士云.汉语亲属称谓研究[M].上海:商务印书馆,2007:12.

[2]练春招.福建武平岩前方言母亲称谓的转变[J].上海:修辞学习,2005(4).

[3]胡士云.说“爷”和爹[J].语言研究,1994(1).

[4]许宝华,宫田一郎.汉语方言大词典[Z].北京:中华书局,1999.

[5]唐作藩.音韵学教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59.

[6]蒋宗许.汉语词缀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9:104-107.

[7]李荣,等.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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