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内古特在中国:译介研究三十年之回眸
2013-08-15尚晓进
尚晓进 程 艳
(1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1)
(2巢湖学院外语系,安徽 巢湖 238024)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Jr.1922-2007),二战后最有影响的美国作家之一,60年代开始崭露头角,以 《五号屠场》(Slaughterhouse-Five,1969)闻名于世,创作有14部长篇小说、多部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此外,还发表有改编剧本和绘画等作品,冯内古特擅长使用科幻小说元素,在早期作品中尤为明显,一度被贴上“科幻作家”的标签,60年代以“黑色幽默”作家知名,现在一般被视为后现代作家,以强烈的现实主义倾向和人文关怀著称。冯内古特从上世纪70年代末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至今已有六部长篇小说、一本散文集和部分短篇小说被翻译成中文,国内冯内古特研究随译介活动展开并不断深入,三十年间取得相当丰富的成果,目前已发表三本冯内古特研究专著,150余篇期刊论文,此外,还有以他为研究对象的近70篇硕士和三篇博士学位论文,冯内古特研究始终呼应国内文化界的大气候,在理论话语和研究范式上体现出一定的流变趋势,可概括为从以“黑色幽默”为框架向后现代主义范式的转变。
1 冯内古特译介概况
冯内古特最早的中文译本是1975年台湾著名诗人洛夫翻译的《第五号屠宰场》(台湾星光出版社),作家在国内的译介与美国黑色幽默小说在中国的传播密切相关,文革后期出于政治宣传的需要,国内开始译介黑色幽默小说,改革开放后,现代派的译介热潮持续推动冯内古特的翻译,至90年代,冯内古特译介处于半休止状态,进入新世纪后,在后现代主义热潮的推动下,出现一个短暂升温现象。
1979年《世界文学》杂志第3期率先刊出由傅惟慈翻译的短篇作品《无法管教的孩子》,傅译的另外三篇《这次我演什么角色》、《哈里逊·贝杰龙》和《艾皮凯克》载于1980年第3期;傅译的《灵魂出窍》收入1979年4月出版的《当代美国短篇小说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随后陆续见于其他杂志。①《译丛》在1981年第 3期上刊出《迷娘》(石西民))和《工厂里的鹿》(林大中译)两篇,并附有金言编辑的《美国批评家论冯尼格》一文,1982年《外国文学报道》第2期刊登《埃皮卡克》,1983年《世界文艺》第1期推出《这回我演谁》和《爱迪生的奇犬》(杨延译)两篇。1982年3月,宋兆霖编选的《最新美国短篇小说选》(浙江人民出版社)收录了由冯亦代翻译的短篇 《贴邻》,1983年5月,福建人民出版社推出国内的首个冯内古特短篇小说集《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收入14个短篇,均选自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集《欢迎你来猴房》(Welcome to the Monkey House)。②小说集由冯亦代、傅惟慈选编和主译,其中《步入永恒》(Long Walk to Forever)随后出现另外四个译本:武景全译的《决定终身的散步》(《奔流》,1985年第7期),陈乐译的《通向永恒的漫长散步》(《外国文学》,1986年第1期),叶菁译的《漫步永无止境》(《作家天地》,1987年第10期)和彭川译的《婚与恋》(《作家天地),1988年第 9期》)。徐天池后来翻译了《欢迎你来猴房》中的科幻短篇《载人火箭》,载于1984年第 6期的《外国小说》。冯内古特的长篇小说先以摘译的形式介绍给中国读者,最早选译的是《五号屠场》,译者为代姑,载于1980年第2期的 《当代外国文学》,同时刊出的是张子清所撰、国内最早的冯内古特研究论文。《猫的摇篮》(Cat’s Cradle,1963)最早由陆凡选译,载于山东大学美国文学研究创办的《现代美国文学研究》(1982年第2期)。《冠军的早餐》(Breakfast of Champions,1973)由施咸荣节译,刊于1983年第3期的《十月》,篇名译为《顶呱呱的早餐》,后收入《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3册(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8月)。《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God Bless You,Mr.Rosewater,1965)由胡明华选译最后一章,载于1984年第6期的《外国文学报道》。在节译的同时,出版社相继推出小说全译本,1984至1988年间翻译出版的五部长篇为 《黑夜母亲》(Mother Night,1961)(书名译作《茫茫黑夜》,艾莹译,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曼罗、子清译,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五号屠场》、《猫的摇篮》(陆凡译,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和《囚鸟》(Jailbird,1979),其中,《五号屠场》与《囚鸟》最早以合译本形式推出,即1985年出版的《五号屠场/囚犯》(云彩、紫芹和毕均轲译,其中云彩为姚云彩,紫芹即张子清/子清,湖南人民出版社),《囚犯》随即出现包括董乐山译本在内的另外三个译本。③三个译本分别是《重入樊笼》(曹兴治、朱传贤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7月版)、《囚鸟》(董乐山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8月版)和《囚犯》(陈凯、刘亚猛、连心达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2月。20世纪90年代,翻译热潮暂时消退,此间以译本重版为主,1998年译林出版社将原有译本重新组合,出版《五号屠场/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云彩、紫芹,曼罗译)和《冠军早餐/囚鸟》(董乐山译),其中《冠军的早餐》是90年代唯一新译的长篇。进入21世纪后,冯内古特的译介升温,一些作品被反复重译,重译次数最多的是《五号屠场》,总计八个译本,其中,最权威的当属虞建华翻译、译林出版社出版的2008年译本。《猫的摇篮》出现三个新译本,包括译林出版社的刘珠还译本,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也有零星重译。新世纪冯内古特译介最大的亮点是 《时震》(Timequake,1997), 由虞建华翻译、2001年译林出版社出版,当时据称是作家的封笔之作,另一重要收获是 《没有国家的人》(A Man Without a Country,2005)译本的推出,是作家辞世前不久的一部重要散文随笔集,由刘洪涛翻译,2006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 冯内古特与“黑色幽默”
早期研究基本围绕“黑色幽默”这一标签展开,与“黑色幽默”流派在中国的译介和接受存在密切关系,研究成果比较少,以介绍和概述性文字为主,以《五号屠场》和《猫的摇篮》两部长篇为主。
有必要先简述一下黑色幽默流派在中国的译介情况。该流派自文革后期进入中国读者的阅读视野,为配合意识形态需要,服务于“反对美国帝国主义”的斗争目标,国内从1976年开始译介美国黑色幽默小说,“与其他众多的现当代文学流派相比,黑色幽默小说最显著的特点是揭露、讽刺、批判美国现实社会”,黑色幽默小说被视为“美国历史的记录”[1],并以这一面貌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文革结束后,国内开始译介西方现代派文学,译介现代派的热潮贯穿了整个80年代,“当时被划入现代派名下的译作,分属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两大阵营”,[2]黑色幽默作为“现代派”被进一步译介和传播,①作为现代派的一支,陈焜在《西方现代派文学研究》(1981)中以两个专题研究黑色幽默,影响深远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也在第3册收录了这一流派的代表作品,其中包括冯内古特的《顶呱呱的早餐》的节译。与此同时,批评界逐步突破禁区,重新审视作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对立面的西方现代派文学。冯内古特是继瑟夫·海勒之后被译介的第二位美国“黑色幽默”作家,在一个充满矛盾和思想交锋的历史转折期进入中国,早期冯内古特研究与黑色幽默在中国的两副面孔密切相关,即作为美国历史记录和作为现代派的黑色幽默,在为反映论和批判现实主义理论模式所主导的同时,又与现代派的接受发生一定的关联。
陆凡和张子清等译者在翻译作品的同时率先发表论文,承担介绍者的角色,在描述“黑色幽默”风格的同时,关注冯内古特小说的现实维度,尤其强调其暴露和批判的性质。对冯内古特最早做系统介绍的陆凡先生指出,“冯内古特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各个方面的鞭答是毫不留情的”,“他看到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业高度发展的同时带来许多矛盾不能解决,便对整个人类的前途绝望了”[3];施咸荣认为,有别于其他黑色幽默作家的是,冯内古特“通过残酷而荒诞的寓言式艺术形象鞭挞社会,往往触及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方面存在的弊端”[4]。后来的研究者逐渐摆脱过于政治化的批评语言,但黑色幽默折射和批判现实是评论界的共识,这一观念贯穿在80年代的评论文章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张子清的《反映当代美国社会的一面哈哈镜——试评冯尼古特小说的思想性与艺术性》,这是国内最早的冯内古特研究论文,核心论点是“冯尼古特在他的小说里从各个方面对美国社会进行观察和暴露,对战争、宗教、科学、法律、阶级和种族压迫以及人类前途表示关切的同时而又玩世不恭,嘲弄传统观念……他的小说象一面哈哈镜,曲曲折折地反映了当代美国的社会现实”[5],作者将冯内古特受欢迎的原因归结为他没有回避或粉饰现实,而是反映现实,虽然是以哈哈镜变形的方式反映。陆凡和蒲隆合著的 《库尔特·冯尼格简论》也得出类似结论:“冯尼格的创作反映了当代西方世界的重大社会问题……他的作品对美国现实社会持强烈的批判态度,对人类前途表现出彻底的悲观。”[6]评论家常提到冯内古特的 “鼻孔里冒黑烟,眼里流泪”漫画式自画像似乎印证了这一时期批评话语建构的作家形象。反映、暴露、批判和抗议主题的探讨一种延续到90年代,例如,陈世丹和孟兆富将《囚鸟》解读为一幅“希望的国土”讽刺漫画,暴露美国是一座实行最低限度警戒的监狱。[7]但一个明显趋势是,从90年代开始,研究者逐渐突破反映论和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理论,转向新的话语和理论体系,更为具体地探索冯内古特对战争、贫富差距、科技滥用、生态危机等问题的批判。
80年代语境中的现代派研究为冯内古特研究提供了另一参照系。改革之初,评论界处在摆脱僵化思维,解放思想的过渡阶段,现代派与现实主义之争仍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这成为言说冯内古特的潜台词。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冯尼格和他的小说》,木木将作家界定为“一个平民化了的现代派”,但有别于远离群众、转向内心、沉溺于形式技巧的现代派作家,因为他“走着一条独特的道路”,“这条道路就是使文学重新面向社会,面向群众”,[8]他是一位“和平主义者、人道主义者,甚至理想主义者”[8]。另一方面,国内现代派研究也为冯内古特研究提供了新的话语和契入点,比如,当时受热议的异化、荒诞主题和非理性主义等,现代派批评的影响持续到90年代中期。仵从巨的两篇论文 《论冯内古特小说中的 “异化感”》和《<五号屠场>思想研究》很能说明问题,前者分析小说展现的科技、社会和人的异化现象,提出“‘异化感’,这一来自哲学的术语可以有机地统辖其小说中呈现的丰富思想”[9];后者以《五号屠场》为例分析作家如何从形而上的意义上揭示人类的荒诞处境。[10]总体上,从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现代派译介和研究热潮并未有效推动起步之后的冯内古特研究,这可能跟冯内古特作品本身的特点有关,最初吸引评论关注的现实主义维度已显得落伍,荒诞派戏剧、卡夫卡的小说、存在主义小说或许更契合当时的文化语境。
至90年代中期,以黑色幽默为支点的范式已不足以支撑研究的发展,仵从巨的《走出迷宫:<五号屠场>艺术研究》明显预示了一种转折,作者将黑色幽默界定为一种写作技巧,而非流派,从叙事结构、人物形象、文体等层面探析作品的形式实验;[11]左金梅以陌生化理论阐释小说的非传统的艺术特征,同样体现出从黑色幽默中突围的努力。[12]但早期研究为国内冯内古特研究奠定了基础,早期的一些议题持续激发研究者的兴趣,而对黑色幽默从主题、形式、风格到语言机制的探讨也一直活跃在后期研究中。①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马菊玲的博士论文《哈哈镜里的荒诞“世界”: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的文本世界研究》,其中包括对《五号屠场》的分析,论文描写黑色幽默小说语篇的认知机制,阐释黑色幽默小说的特质--荒诞性--是如何在读者的阅读过程中以及小说人物对荒诞世界的感知中产生的。
3 后现代视域下的冯内古特研究
后现代主义自上世纪80年代登陆中国,但直到90年代才形成一股强劲的思潮,至90年代末逐步渗入文学领域,国内冯内古特研究随后现代主义兴起而柳暗花明,冯内古特不仅被纳入后现代主义文学内部审视,也被置于当代诸多理论视角下加以探析。另一方面,在美国评论界,黑色幽默流派在上世纪70、80年代已被纳入后现代文学的范畴内,国内文化土壤的成熟为当代研究者融合这一部分理论和成果铺平了道路。知网统计数据显示,进入新世纪后,冯内古特研究在持续关注黑色幽默、荒诞、社会批判、科幻和宗教等议题的同时,更侧重于从后现代小说理论出发探索冯内古特小说的文本特征,同时,立足后现代哲学和文化语境发掘其作品的主题意蕴。
赵雅华1992年发表的 《冯尼格小说的后现代主义艺术特征》是国内首次指认冯内古特小说后现代艺术特征的论文,[13]可能因为文化气候的原因,赵雅华的论文并未激起反响。傅勇是最早系统论及冯内古特后现代性的研究者,在2000年发表的《冯尼戈特小说的“后现代性”》一文中,指出他是西方评论界公认的美国 ‘后现代派’作家,从后现代创作语境、人物塑造、反体裁梳理其作品的后现代特征。[14]同年,《时震》译者虞建华发表《冯内古特新作<时震>与后现代主义小说特征》,将《时震》作为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典范,分析其文本特征,《时震》译本的出版也推动了对冯内古特小说后现代特征的关注。[15]十余年间,研究者对冯内古特小说的文本特征和艺术手法做了方方面面的梳理,诸如侵入式叙述、非线性叙事、元小说意识、拼贴、反讽、戏仿、碎片式结构、嵌套故事结构、反英雄人物形象、削平深度模式、体裁越界、去中心、零散化、不确定性、开放性、互文性、游戏、颠覆、解构、狂欢和黑色幽默等等。在分析文本特征时,研究者大都从后现代哲学观、语言观和后现代状况等层面揭示小说非传统形式的成因。比如,傅勇分析美国后现代文学脱胎的战后文化危机状态,虞建华论及“上帝死了”的后现代意识状态和后结构主义的文本观;区鉷和曹山柯提出作家以时空错乱和“两面神”或同质矛盾(对立)手法揭示后现代社会的心理状态与后现代世界的偶然性、不确定性和虚无性。以形式和艺术特征为对象的研究已廓清冯内古特小说的面貌,但内容有重复之嫌,且多以《时震》、《五号屠场》和《冠军早餐》等几部作品为分析对象,在术语的使用上有重叠、交叉和混乱之处。[16]
另一类研究倾向于立足后现代文化语境,在后现代小说理论框架内探索冯内古特小说形式承载的主题意蕴或文本的建构意义。研究者普遍认识到,作为一位后现代作家,冯内古特有他的独特性,他对意义价值的坚守、他的社会政治批判和乌托邦式的关切使他多少游离于后现代实验小说和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的框架外,比如,傅勇一开始就提出,尽管冯内古特小说“表现出的悲观厌世基调对于整个‘后现代’小说具有一般性”,但作者并非彻底悲观,他是心存希望的抗议者,尽管以一种悲观的喜剧和滑稽的悲剧进行他的抗议[14]”研究者力求在作家的后现代艺术特质中发掘其作品的建构意义,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陈世丹和尚晓进的系列研究。陈世丹否定将形式与内容割裂的批评思维,关注作家的人道主义信念、对现实的关注和对历史的反思,强调“冯内古特是为了更有效地表现作品深刻的主题思想、表达他对后现代人类社会人道主义关怀才大胆进行艺术创新的”[17]。他的英文专著《冯内古特的后现代主义小说艺术》以解构和建构为纲领,在现实世界和文本世界两个层面上探析作家对于文本与世界、艺术与生活辩证关系的思考。[18]近年来,陈世丹将冯内古特的绘画视为其后现代文本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媒介和视觉效应的角度加以考察。尚晓进强调冯内古特小说形式实验之外的建构意义,提出“冯内古特的文学自省意识不仅仅起到打破框架,揭示小说虚构本质的作用,在作家创造性的运用下,它又巧妙地起到建构现实,艺术重塑的功能”[19],其英文专著《走向艺术——冯内古特小说研究》从后现代主义的语言观和文本观出发,聚焦冯内古特小说中的艺术和艺术创造主题,探索作家如何从创造性的虚构和游戏中抵达意义、价值和现实的重构,较全面地阐释了作家对现实与虚构互动关系、艺术功用、美学原则以及后现代状况下艺术文化危机等问题的深入思考。[20]
的确,冯内古特作为后现代作家的独特性常使研究者感到纠结,比如,戴桂玉和李智的《后现代主义语境中的非后现代性——<五号屠场>非后现代性解读》认为他的小说呈现出后现代主义语境中的非后现代性。[21]因而,摆脱后现代范式已在所难免,一部分研究者开始直接切入作家的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维度,而不再局限于后现代理论的内部阐释作家的矛盾性或特异性,这在罗小云的专著《拼贴未来的文学——美国后现代作家冯尼格特研究》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该书开宗明义地指出,冯内古特“既是不断变化、难以琢磨的后现代作家,又是将命运与公众利益紧密联系的现实主义者”,①罗小云《拼贴未来的文学——美国后现代作家冯尼格特研究》,重庆出版社,2006年,第1页。该书是国内第一步冯内古特研究中文专著,也是对作家最为全面的考察,研究内容涵盖冯内古特的14部长篇小说、三部散文集、一些重要短篇小说、戏剧和绘画。作者尤为关注冯内古特对于人类命运和未来的思考,认为作家突破科幻小说、黑色幽默和后现代主义的局限,形成了较为系统的未来学思想,尽管在学科意义上使用“未来学”一词或许值得商榷,但作者以“未来学”为统领,系统梳理了作家对后现代美国社会的批判以及对人类未来社会的重构等诸多议题,尤其是对科技乌托邦或反乌托邦、后现代消费文化、末日焦虑和生态意识等课题的探析对今天的研究者都有启发意义。罗小云的研究预示了冯内古特研究新转向。
4 冯内古特研究动态与展望
从上世纪80年代,美国文学创作中的现实主义或新现实主义倾向有上升趋势,而受后结构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主导的批评气候也开始转变。在国内,后现代主义已退潮,后现代小说形式带来的冲击逐渐平复,国内冯内古特研究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鉴于时间太短,今天只能在相对意义上进行梳理,大致可归纳出两点,一为当代理论视角的多元化,二为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话语的兴起。
近期运用的理论视角包括新历史主义、创伤理论、精神分析、生态批评、俄国形式主义、巴赫金的狂欢理论和神话原型批评等。《五号屠场》以德累斯顿轰炸这一历史事件为素材,为新历史主义理论的运用提供了天然的结合点:陈世丹认为小说的历史叙事为还原历史本来面目的任意、循环的话语结构,[22]汪小玲着眼于“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以德累斯顿悲剧为例考察历史与文本之间的互动关系;[23]史龙看到个人化、主体化的历史视角对主流历史话语的解构及其中蕴含的历史反思和批判意味。[24]潘洞庭以《黑夜母亲》(作者译为《母亲之夜》)为研究对象,将之视为“历史书写元小说”的典范。[25]近两年,创伤理论引起不少研究者的兴趣,研究多聚焦冯内古特和小说主人公的战争创伤、后创伤综合征,或探索创伤经验与创作、疗伤和文本叙事的关系,比如,李建康和张虹将《五号屠场》指认为创伤小说和反战小说,将主人公的外星旅行界定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26]郭红和魏艳辉认为小说通过主人公“精神分裂式”的创伤叙事再现了创伤者的心理状态,写作过程也是克服创伤的过程。[27]再者,冯内古特作品对环境和生态危机的书写也吸引研究者从生态批评视角探析其作品的生态意蕴,有的借用鲁枢元的自然/社会/精神生态的理论模式,主要以《猫的摇篮》和《加拉帕戈斯群岛》为分析对象,探讨科技滥用、理性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引发的环境灾难和末日焦虑;陈世丹和高华援引美国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金的理论,认为冯内古特的小说表达了对人类新型共同体的追求,是作家人道主义生态关怀的体现,[28]此外,李公昭从战争与生态灾难的角度论及冯内古特的作品。[29]另外,尝试较多的还有精神分析和狂欢理论等,比如,佟玉平将精神分析与历史文化视野相结合,探讨《黑夜母亲》中的“多疑症”(即“精神分裂症”)。[30]总体上,当代文论拓宽了冯内古特研究的思路和方法,但另一方面,也存在生搬硬套之嫌,或为理论而理论的现象。
对作家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关注呼应了国外冯内古特研究的发展趋势,从90年代末开始,国外这方面的研究明显增多。①比如,1998年,克林科维茨特(Jerome Klinkowitz)出版《真实的冯尼佑特:个性化小说的公众代言人》(Vonnegut in Fact:The Public Spokesman of Personal Fiction[M].Columbia:U of South Carolina,1998.),聚焦其散文和短篇小说,探索作家作为公众代言人的影响力;2006年,戴维斯(Todd Davis)在《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十字军东征,或后现代小丑如何宣扬一种新的人文主义》(Kurt Vonnegut's Crusade,or How a Postmodern Harlequin Preached a New Kind of Humanism[M].New York: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6.)探讨作家如何在后现代状况下坚守道德、伦理和社会责任感,认为他构建了一种衔接现代和后现代的新人文主义。散文集《没有国家的人》的翻译出版使得冯内古特作为公众代言人的形象更清晰地呈现在国内读者面前,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对作家另一面相的兴趣,评论者如刘洪涛、綦亮、祝平和李娟等一致肯定作家的现实关切、道德感、忧患意识和人道主义理想。罗小云对冯内古特散文有系统的研究,认为散文更能体现他在小说中含而不露的现实主义风格。[31]随现实主义和人文主义的转向,冯内古特研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兴趣点。反战主题是其一,新近研究更多关注小说叙事与反战主题的联系,比如,田鹏注意到非传统叙事模式对传统战争叙事的解构,将后现代叙事手法界定为反战争叙事;[32]何佳韦剖析作家如何以小说的历史编纂学挑战官方的历史叙事,解析反战小说的政治学意义。[33]与社会批评相辅相成的乌托邦想象也引起新的研究兴趣,韩争艳在硕士学位论文《冯氏新富人与乌托邦》中聚焦小说中的新富人形象,考察作家对美国阶层和财富问题的思考,探讨作家的乌托邦情结,具有一定的创新意义。[34]国内评论界越来越多地以“人道主义”来界定冯内古特的立场,这一术语的重新启用耐人寻味,或许在一定意义上贯通了早期冯内古特研究。
2007年4月,冯内古特辞世,引发美国评论界的关注,《库尔特·冯内古特批评指南》(Critical Companion to Kurt Vonnegut,2008)、《库尔特·冯内古特批评新文集》(New Critical Essays on Kurt Vonnegut,2009)和《布鲁姆现代批评观:库尔特·冯内古特》(Bloom’s Modern Critical Views:Kurt Vonnegut)等研究丛书的出版是对作家的致敬,体现了美国评论界重估冯内古特的努力。根据国外动态和国内状况来看,国内研究在研究对象、内容和方法上都有一定的拓展空间:可将短篇小说、散文作品和早期和晚期小说更多地纳入研究体系,做整体探索;其次,可结合语境化的研究策略,将冯内古特创作置于包括冷战在内的历史语境加以考察,方成的论文《论库尔特·冯尼格特小说的冷战政治意蕴》(《当代外国文学》,2001年第2期)具有参考价值;再者,可拓展新的专题研究,诸如冯内古特与科幻和后启示录传统的承袭与发展关系、后期作品的人文主义和政治介入意识、影响研究等等。总之,国内冯内古特研究有待新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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