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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话中潘岳与陆机之接受比较

2013-08-15

关键词:才学辞藻钟嵘

谢 丹

(兴义民族师范学院 中文系,贵州 兴义 562400)

责任编辑 韩玺吾 E-mail:shekeban@163.com

潘岳与陆机同为西晋太康文学的代表作家,历代诗话中也常常将二人相提并论。将他们两人并称是有理由的,因为二人有着太多的共同点。他们生活于同一时代,同样是西晋时期极负盛名的诗赋文皆擅的才子。受到共同的时代精神的影响,二人的文学创作风格有很多相似之处,二人的诗歌风格亦相类,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作用与地位也相一致。不过二人终属不同的个体,出生背景的不同,生活经历的不同,以及思想性格上的不同,也导致他们在文学创作上表现出一些不同的特征,因此历代诗话对他们的接受中也显示出一定的差异性。

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陆海潘江之评,是关于潘岳与陆机文学才华比较著名的一个评论,源自钟嵘的《诗品》:“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1](P80)

南朝人对于优次的评价是十分婉转隐晦的,如“陆才如海”与“潘才如江”一说,便难以从字面上分出谁优谁次。何为“陆才如海”呢?钟氏取陆机才学之宏富。钟嵘评陆机时称其诗“才高辞赡,举体华美”[1](P75),倍赞陆机的才华超群,文辞华美。再联系钟嵘在其《诗品序》中称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1](P75),由此可知钟嵘对潘、陆二人的评价是认为陆才学宏富,优于潘岳。自钟嵘作此定评以后,陆海潘江说遂成为论家们认为陆机之才学富于潘岳的代表性论见。陆机之才富,主要表现在其词藻之丰赡华美。钟嵘《诗品》引李充《翰林论》中对潘岳诗歌的评论为:“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1](P80)同样认为陆机才学宏富的还有刘勰,《文心雕龙·镕裁》评陆机:“士衡才优,而缀辞尤繁。”[2](P297)《世说新语》记载张华品阅陆机的文章,对其每一篇都拍手称好,不过他也对陆机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3](P299)由此可知,陆机之才学赡富,原是晋人时评。

自南朝以降,历代诗话中持陆海潘江论调的还有明代及清代的不少论家。胡应麟《诗薮》称潘岳、陆机的诗歌都注重辞采的华美,但陆机的才学更富于潘岳。许学夷在《诗源辨体》中亦祖述钟嵘陆海潘江之评,认为陆机的才力均高于潘岳。安磐在其《颐山诗话》中也沿袭钟嵘之说称陆机才学宏富辞采华丽,文风飘逸精绝。清代贺贻孙在其《诗筏》中称陆机“惊才绝艳”[4](P10404),叶矫然在《龙性堂诗话》中比较潘岳之《代贾谧作赠陆机诗》与陆机之《答贾长渊诗》这两组诗,盛赞陆机之才学广博,词章典故运用之灵活自如,不似潘岳之堆砌词藻,生硬板滞。沈德潜的看法又与上述诸家稍有不同,《古诗源》:“士衡诗亦推大家,然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笔又不足以举之。”[5](P133)他也认为陆机之才学渊博足称一代大家,但是陆机在写诗时太注重表现自己的才识宏富,缺乏写诗的才气与灵气,于是其才识的广博反成其诗歌之累。不过在陆机之才学宏富这一点上,已是公论。

以上诸家论述代表了历代诗话中对于潘岳与陆机之比较的同一种倾向,即认为陆机的诗歌题材广博,内容丰富,学识深厚,辞藻丰赡,其诗歌的总体成就要高于相对而言比较浅近的潘岳。

二、“浅而净”与“深而芜”

关于潘岳与陆机比较的另一个知名评价是“浅而净”与“深而芜”之论,其核心是认为潘岳诗歌的净要优于陆机诗歌的芜。言潘岳诗净,主要因潘岳诗歌虽然体裁不多,题材不广,篇帙亦少,但甚少瑕疵。相比之下,陆机诗题材广泛,体裁丰富,篇幅众多,但往往一时泥沙俱下,需排除沙石才能简金见宝,有芜杂之感。此评出自《世说新语·文学》:“孙兴公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3](P133)他所谓的“浅而净”,是指潘岳诗文整体上清新洁净的风格。与潘岳相比,陆机的诗文虽然显得学识更为渊博,但给人芜杂之感。孙绰对于潘岳与陆机之比较还有另一个著名论说可与此互证。《世说新语·文学》:“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3](P133)钟嵘《诗品》引谢混语曰:“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排沙简金,往往见宝。”[1](P80)此见与孙绰之语如出一辙,应是转述孙绰之评。孙绰的这一著名品评,代表了论家们对潘岳与陆机诗歌评价的另一种观点。

持这种论调的历代论家比比皆是。元代陈绎曾《诗谱》指出,潘岳与陆机的诗都有繁冗的毛病,不过潘岳诗歌之病在于未能澄净精练,而陆机则有卖弄学识之嫌。明代冯复京《说诗补遗》称,陆机之才虽宏富,其诗却如同兰中杂艾,玉中含沙一般十分杂乱;与陆机这种不加捡择的繁芜相比,潘岳才学虽不如陆机之深博,其诗却显得清新干净少瑕累,更让人喜爱。冯氏此评可看作是对孙绰之论的深层解读。也许正是因为陆机的繁芜,才成就了潘诗的浅净。贺贻孙《诗筏》认为,太康诗人当以潘岳与陆机为重,潘岳最为杰出的是其自古为人称道的哀悼诗赋,而陆机之才华全部展现在其赋作中,至于陆机的诗歌成就,观其《文赋》中称诗“缘情而绮靡”,单从这“绮靡”二字来看,陆机就不是真正知道诗的人了,因此就潘陆二人而言,潘诗要优于陆诗。清代田雯在《古欢堂杂著》中则盛赞左思。他认为太康诗坛,唯有左思能独占高枝。同时他又称潘岳诗歌清丽矫健能与左思相抗,至于陆机的诗歌则气力羸弱,是为陆诗不及潘诗。陈僅《竹林答问》明言潘岳之诗胜于陆机之诗,只不过潘岳没有像陆机那样创作大量的拟乐府诗而已。陈氏并将此评与谢灵运诗胜于鲍照相并,意为潘岳诗歌成就明显高于陆机,正如谢灵运诗歌成就明显高于鲍照一般,是无需质疑的,后人并不会因为潘岳、谢灵运二人没有乐府佳构传世,就降低对二人诗歌成就的评价。陈氏此评自然只是一家之言,也体现了他对潘、陆二人比较中,潘岳优于陆机的论见。何焯《义门读书记》另辟一径,从气质上来对二人进行比较,认为潘岳的诗人气质高于士衡数倍,陆机的诗歌繁芜而潘岳的诗歌洁净,优劣自显,不需赘言。

三、寡情与多情

性情乃诗歌灵气之所在,无性情则无诗矣。潘岳诗歌中成就最高的是其悼亡诸诗。其悼亡诗之精髓正在于情至深思至苦,发于笔端,流传千载仍能催人泪下。相比之下,陆机虽有满腹学识,其诗中却少此情深一类。故言,潘诗多情而陆诗寡情,亦可以此论潘陆诗歌优劣之一端。

明代王世贞《艺苑卮言》说陆机学识渊博,辞藻华美,但是诗中总是缺乏风力;潘岳才学不及陆机,但诗歌风力胜过陆机。王氏还称陆机诗中的毛病并不在于他急于在诗中展示才学而显得繁芜,而在于其诗有太多的模拟,缺乏自然情致。此言较上述诸论家之评而言,看到了陆机诗歌中另外的毛病,却不够精当。冯复京《说诗补遗》称陆机的诗歌是对曹植诗歌风格的继承,但只学到了曹植诗歌中华丽的辞藻,却没有学到曹植诗中的神韵,其诗歌之痼疾就在于他颠倒了诗歌性情与辞藻的主次关系。陆机《文赋》称“诗缘情而绮靡”,因此陆诗大多情为辞所掩。冯氏亦肯定陆诗之秀句佳篇不少,然终不及“性情”二字。陆机才华虽高,但他在写诗时过于重视辞藻的“绮靡”从而淹没了真性情。清代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云:“陆士衡诗如木神土鬼,诳人香火。”[6](P912)这里牟氏对陆机诗之辞丽而寡情批评得最为刻薄。“木神土鬼”,乃专事雕琢色彩鲜艳而毫无生气耳。沈德潜在《古诗源》中对陆机诗歌之寡情颇感费解,按理说陆机身历破国亡家之痛,本该有极其悲愤伤感的情怀,如果他能将其宏博的才学与其历经的悲情结合起来,定然能写出好诗,然而他的诗中却只一味热衷于雕琢文辞,炫耀才学,却忽视了最重要的感情。这样的诗,又有什么价值呢。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陆机诗序》认为,陆机作诗亦步亦趋地学习古法,注重文辞的华丽典雅,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也罢了,然而以陆机亲身经历亡国之痛,流离之苦,心中应该充满丰富深重的情感,但他却始终没有在诗歌中流露出强烈的感情,总是浅宣辄止,无淋漓之痛,难道是离乱之时害怕诗歌会给自己招致祸患,所以不敢在诗中宣泄过于真实强烈的感情吗?陈氏对陆机诗歌为何如此寡情作了多方猜测,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好归之于陆机天生就乏性情,此实属无可奈何的结论。

与陆机诗之寡情受到历代诗话中各论家的批评相比,潘岳悼亡诸诗中流露出的深情却受到众论家的一致称道。

明代钟惺《古诗归》称潘岳与陆机的诗歌通病就在于太过于注重辞藻的华丽,致使性情被辞藻淹没了,无法显露出来,但是潘岳的《悼亡诗》则不然,正是以真实细腻的哀伤之情取胜,这种自然流露溢于言外的哀伤,是无法被辞藻淹没的,所以潘岳的《悼亡诗》自古以来为人赞颂不已。冯惟讷《冯少洲集·哀逝诗五首序》评潘岳的《悼亡诗》:“哀思内激,形之咏歌。今观其词,婉约悲怆,虽世化悠邈,而读之泫然。”[4](P3814)此正言其诗是由情驱使,情动于衷而发于言,所以虽隔悠悠千载,人们读这些诗歌的时候,仍然会为其中流淌着的潘岳失去挚爱妻子的凄苦哀伤而叹惋不已,因其诗体其情,令读者不禁泫然泪下。清代毛先舒《诗辩坻》称潘岳的《悼亡诗》中寄托的哀思最苦,情感最深,是历代悼亡类诗歌难以比拟的。潘岳诗歌的过人之处正在于其用情至深。

从历代诗话中各论家对潘岳与陆机的诗歌接受情况来看,我们可以认为,陆诗虽才学宏富,文辞华丽,然就诗之性情一节,终逊多情潘子一层。潘岳悼亡诸诗因其情深而流芳千古,固其宜也。

四、殊途而同归

虽然具体看来,潘岳与陆机的诗歌在历代诗话接受中表现出上述诸方面的不同,但总的来说,他们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与影响还是很相似的,历代诗话各论家在诗歌总论中,对他们二人也往往并称,将他们共同作为西晋太康文学的代表人物,赞则同赞,贬则同贬,可谓殊途而同归。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2](P61)此言是说潘陆等人的诗作为西晋太康诗的代表,与建安诗相比,都显示出气力稍弱而注重辞采的特点。宋代张戒《岁寒堂诗话》认为,从潘陆二人以后,诗歌的主要内容便由抒情述志转为开始出现大量的景物描写,并且越来越注重辞采的华丽,潘陆二人实则为六朝绮靡诗风之先驱。明代胡应麟《诗薮》认为,潘陆二人虽继承着建安余风,却都出现了诗歌俳偶化的迹象,成为五言诗由汉古向唐律转化的重要过渡。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认为,在《文选》中,要论诗歌辞藻的华丽,当属曹植、潘岳、陆机了,并言潘陆二人的诗歌只继承了曹植诗歌“辞采华茂”的特点,但却没有学到曹植诗歌“骨气奇高”的神韵,从而风气渐弱,终逊一筹。王世贞《弇州山人续稿》也说潘陆等人继承建安诗风,但更为注重词采的雕琢,却失去了建安以来刚健的骨力,已有六朝绮靡气象。清代牟愿相《小澥草堂杂论诗》对潘陆一齐作出批评,认为二人虽然在古往今来都享有极高的才名,但是二人均属天分不高才华有限的诗人,二子的诗歌成就与他们的名声实在名不符实。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从诗歌发展的眼光看到了潘陆二人诗歌另外的特点。叶氏认为,潘、陆二人引领了诗歌未来的走向,他们的诗歌均十分注重辞采的华丽与诗句的俳偶,非精雕细刻不能面世,实可看作后世唐律之前驱。朱庭珍《筱园诗话》云:“两汉厚重古淡之风,至建安而渐灕,至晋氏潘、陆辈而古气尽矣。”[6](P2329)

如此种种,众说纷纭,然二人同为太康文学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诗歌均显示出中国诗歌由汉魏古诗重风力的古朴浑厚转为六朝俳偶诗重雕琢技巧的重要走向,这一点,在潘陆二人的历代诗话接受史中显示出共识。这也是中国诗歌发展的必然趋势。就诗歌本身的发展而论,没有潘陆等太康诗人的重要转向与过渡,就没有后来盛唐诗歌的成熟与辉煌。

[1]曹旭.诗品笺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2]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吴文治.明诗话全编[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5]沈德潜.古诗源[M].北京:中华书局,1963.

[6]郭绍虞.清诗话续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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