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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欲”观念的审美内涵

2013-08-15曾婷婷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欲求闲情李渔

曾婷婷

(广东技术师范学院电信学院,广东广州510665)

一直以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欲”都处于被忽略的地位。无论是儒家、道家还是佛家,都主张节制或者超越“欲”,追求现世人生中超越的精神价值,而非停驻于现世人生的自然感性层面。特别是在宋明理学那里,“存天理灭人欲”的口号极端化的将“欲”压制到了心灵的最底层,以理节情,以道德理想替代感性快乐,人的自然情感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从字源学上看, “欲”是个形声字,从欠,“欠”表示有所欠缺,表示不足,因此产生追逐的欲望。如“食欲”、“物欲”、“性欲”、“情欲”等等;虽然也可指向精神之欲,如“欲仁”,但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中,“欲”更多的还是指向个体的自然感性生存层面,是个体化和主观性很强的范畴,往往与社会的理性规范处于对立的地位。也正因为如此,“欲”在以伦理为本位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始终处于被压抑的地位。

而到了明代中后期,社会的风俗与思想逐渐发生了转变。特别是到了晚明时期,人们从未如此公然的沉迷于欲望,从未如此渴望以各种方式体验欲望并谈论他们的相关经验。并且,文人思想家们也从未如此敏锐的意识和思考欲望的复杂含义。晚明成了一个奢靡时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为高”①,上至皇室,下至平民百姓,莫不以奢靡为尚,整个社会陷入了一种奢侈挥霍的习气之中。虽然文人对欲望的态度始终充满矛盾,但他们还是沉醉在欲望中难以自拔。晚明对于人的自然本性的关注极大地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野,尤其是晚明文人精心经营的日常生活审美,对日常感性欲望和精神欲望的关注之切,深刻体现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或许,从社会政治层面来看,晚明文人的生活经营与欲望是一种堕落;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晚明的“欲”观念闪烁着美的光辉和生活智慧。那么,晚明文人的欲望追求与审美经验之间的关系如何?

一、晚明文人日常生活之“欲”通往审美

张岱的《自为墓志铭》就生动描绘了晚明文人对生活之“欲”的热切追逐:“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桔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②经历改朝换代之痛的张宗子,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晚明繁华生活的无比留恋,其日常生活所“欲”之广令人叹为观止,声色犬马、歌舞宴饮、清玩古董、诗书茶酒,可谓样样精通,既喜热闹,又欲闲静;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娱乐,样样求其精、美,晚明文人如袁中郎、袁小修、陶望龄等等都有类似的享乐主义的宣言,这说明追逐奢靡之风、享乐之欲已成为晚明的风尚;从中折射出晚明文人的心态——以满足日常生活之“欲”为人生的重要目标。

然而,晚明文人之“欲”又不仅仅满足于感官享乐,而是通往审美。袁小修这样描述他的人生理想:“山村松树里,欲建三层楼。上层以静息,焚香学薰修。中层贮书籍,松风鸣嗖嗖。右手持《净名》,左手持《庄周》。下层贮妓乐,置酒如冶游。四角散名香,中央发清讴。闻歌心已醉,欲去辖先投。房中有小妓,其名唤莫愁。《七盘》能妙舞,百转弄珠喉。平时不见客,骄贵坐上头。今日乐莫乐,请出弹箜篌。”③在袁小修心目中,既欲有声色之娱,又要有读书之趣,还需有修身之乐。其欲望是有层次的,最底层的便是声色感官之乐,而这种声色感官之乐却与审美经验的关系最紧密,是不可或缺的美感基础。这实质上道出了朴素而深刻的美学真理。

在中西方美学的发展历程中,对于审美无功利性的强调占据了上风,审美被描述为一种超越性的精神活动,它能净化人们的欲望和心灵,将人们引向超世俗的理想之域。在中国古代,即使是魏晋风流“人的自觉”,举起了人性复苏的旗帜,宣称率性而为,却仍强调圣人“有情而无累”,以对生命的透彻理解来化解世俗之情欲。然而,人始终是一种欲望的动物,“欲”是人的开端,精神欲求始终建基在自然感性欲望满足的基础之上。就审美活动本身而言,美感是建立在生命感官体验的基础之上的,美感与人类的感性欲求无法分离。还是以袁小修为例,声色之娱固然处于欲求的底层,其中夹杂着强烈的生理欲望与感官快乐,然而审美状态往往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尤其是作为个体化色彩极强的审美活动而言,最为亲切而真实的是来自视、听、触、嗅、味觉等各种感官的刺激和推动,这种内在化的快感构成了美感的基础。袁小修的声色之娱并非只是单纯的生理满足,其中还有酒、香、音乐以及闲适的心境。他营造的是一种独醉于声色的雅致氛围,从中可以读出他对逃离世俗是非的渴望,以及在闲雅舒适生活中寻求精神寄托的心境。如果我们将这些感受排除在美感世界之外,那就无异于剥夺了美与人生的密切关系。

人类的审美经验告诉我们,审美是一种由身而心的活动。虽说审美活动具有一种独特的精神品格,但却是植根于肉体感性欲望之上的。身与心的和谐一致,也正是美感的特征之一。如张岱在对美食、美婢、美酒、精舍等的追求和享受过程中,其实是在经历一种由身而心的审美体验。而对于袁小修来说,声色之娱并非单纯的身体欲望和生理冲动,而包涵着许多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在歌舞宴饮中,他完全释放了自身,暂时忘却了仕途的失意与现实的磕碰,束缚的身心得到了解放,继而升华为更高层次的情趣。还有袁中郎的“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④,将第一种也是最重要的快乐归于感官快乐,对感性享乐的强调体现了前所未有的对欲望的享乐主义态度。沉浸于五光十色的世界中体味精彩,品尝美好,本身就是人类生存的重要目标。

其实,晚明对欲望的重估包涵着对人生价值的重新思考。文人们敏锐的意识到,任何对欲望的剥夺都是对生命本身的否定。反之,对人的生命的肯定也即是发掘出人类本性的另一面,对欲望的登台表演报以掌声鼓励。生命的最高价值绝不仅仅是“内圣外王”的道德满足,从根本上来说,生命的意义更在于一种生命冲动,在于日常生活中的感性快乐与审美满足。“欲”的满足和转化意味着人的解放,它内在的增强了人们的审美承受力,是人类本质力量的一种丰富。虽然,晚明文人们对欲望的态度始终是矛盾的、迷惘的,但都无法否定“欲”自身所具有的审美意义。晚明“欲”的解放象征着美学向日常生活的回归。

二、“欲”与审美的关联与否在于“意义”的有无

卡里特说得好:“无意义的东西不可能美,不管它如何具有催眠性,如何令人着迷。”[1]感官之“欲”的满足的快感确实是美感的基础,但只有那种摆脱了单纯的身体欲望,追寻和体现生命意义的快感,才能成为美感体验的有机组成部分。晚明确乎是个纵欲的时代,人们对于欲望的体验从未如此狂热过,许多文人迷失于欲海不能自拔,失去了人生的目标与方向,甚至袁中郎、屠隆、袁小修、宋懋澄等等著名文人,都有过沉迷欲海的堕落经历,特别是对女色的沉迷,将他们的身体拖垮了。可以说,任情放诞是晚明文人一种非常普遍的现象,他们及时行乐,纵情声色,以求得物欲和情欲的极大满足。这些文人始终在对欲望的沉迷与忧惧之间徘徊,不断对欲的沉迷表示悔恨,但又屡屡被欲望打败,对自己的欲望无能为力。究其根本,这是由于晚明时期,旧的价值观被击垮,新的秩序尚未建立,文人徘徊在感性情欲与道德理性之间,难以谐调,由此产生一种末世的苍凉与空幻之感。对“欲”的迷失正是文人迷惘心境的深刻体现。准确的说,这种迷失之“欲”并不能算是美感,甚至可以说带有浓重的颓废色彩,它有时就是单纯的欲望发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其中曲折的体现着晚明文人对欲望复杂含义的思索。在任情放诞的背后,是晚明文人的精神挣扎与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晚明文人的纵欲任性有着美学研究的价值。

晚明文人的任情放诞除了纵情声色,还有对人生的享乐主义态度。如前所述,文人们普遍有对美食、鲜衣、精舍、美婢、古董、花鸟等等日常生活美的欲求,这种欲求往往是精益求精,极其精细的。这种生活享乐之欲与审美经验的关系往往更加紧密,其中渗透着理性与精神的因素,深刻反映着文人对“意义”的追寻。“欲”由两个字根组成:“欠”和“谷”,“欲”通常表示“想要”或“渴望”的心理状态,而在《说文解字》中,许慎解释“欲”为“贪欲也”⑤。而“贪”、“想要”,又往往与“欠缺”、“不足”相联系。正因为欠缺或贪恋某物,才会渴望得到。那么,晚明文人对美食、鲜衣、精舍、美婢、古董、花鸟等等美的欲求,实质上反映了他们心理深层的什么需要?或者说,这些欲求如何呈现了他们对“意义”的追寻?

李渔的《闲情偶寄》是明末文人生活美学著作的扛鼎之作。余怀在为《闲情偶寄》所作之序里写道:“古今来大勋业、真文章,总不出人情之外”[2]1,“今李子《偶寄》一书,事在耳目之内,思出风云之表”[3]1,“故古今来能建大勋业、作真文章者,必有超世绝俗之情,磊落嵚崎之韵。”[3]2余怀对李渔的《闲情偶寄》极尽赞美,指出日常生活审美并非雕虫小技,有才情之韵人方能深谙其中滋味;日常生活美学的经营本身就是“道”,它超世绝俗,甚至是更高层次的“道”。李渔也说,虽然《闲情偶寄》写的是戏曲、园林,饮食、男女,可里面却包含着微言大义,有益于世道人心。另据沈春泽为《长物志》所作的序:“挹古今清华美妙之气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罗天地琐杂碎细之物于几席之上,听我指挥,挟日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享轻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以胜之,其调弗同也。”[4]沈序明确指出,对 “长物”的欣赏,是“寄我之慷慨不平”;并且对“长物”的喜好,“非有真韵、真才与真情”不能为也。衣食住行娱乐等生活方式的选择,是文化等级的标志。品鉴长物,是才情修养的表现。尤侗也说:“声色者,才人之寄旅。”[2]6可见,对日常生活享乐的欲求其实是晚明文人在仕途郁郁不得志之时的一种精神寄托,他们期望在自我的小天地里实现人生的大理想。在生活美的构建中,情感欲望得到释放,情感价值得到充分的肯定。

长期以来,在以伦理为本位的传统社会中,欲望都处于最底层;与此相关联,享受日常生活的欲求也一直被强行抑制。然而,个人欲望包括对生活的享乐之欲是人的一种本能,遵从快乐原则,用道德伦理规范的外在力量来强行消灭它,其实并不能真正有效。一旦这种强大的外力被解除了,个人欲望就会很快显现出来。明代中期以后,政局腐坏,程朱理学在思想界失去统治地位,旧有的道德礼教和理想对晚明文人的束缚松驰乃至解除了,文人们的自我价值和个人意识开始得到体认,他们的个性得到了充分展开,长期因被压抑而缺失的自然感性欲求和情感欲望急剧膨胀起来。经过长期的对人欲的禁锢与压抑之后,思想解放和对自我价值与情感的发掘已不单单是对于人的正常欲求的恢复,而是物极必反式的对于欲望与感性的过度释放与追求。政治的腐坏磨灭了他们的从政热情,促使他们将关注点转向自我人生,重新体认自我个性与情感价值,在尽情追求日常生活享乐的过程中体验感性快乐与生命的意义。在放弃了对以往道德人格的追求后,他们重新向内发现了人的丰富的情感世界与创造性价值。这一时期相继出现了很多生活美学类的著作,如《长物志》、《遵生八笺》、《考槃余事》、《瓶史》、《闲情偶寄》等等。然而,当文人们体验到人生的快乐时,他们很快又发现,他们仍然是不自由的,现实是黑暗的,社会是混乱的,人生是短促的,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因此,他们感到悲哀。由于失去了信仰,失去了追求,失去了精神上的支柱,他们又感到空虚。“欲”是因缺失和不足而起的,由于精神上的空虚与困惑,迫使他们更为快意的走向任情纵欲,在对美食、鲜衣、精舍、美婢、古董、花鸟等等的欲求中建构着闲雅的生活意境,以此寄托情感,并在生活美的建构中体认着自我的价值。李渔说:“庙堂智虑,百无一能。泉石经纶,则绰有余裕。惜乎不得自展,而人又不能用之。他年赍志以没,俾造物虚生此人,亦古今一大恨事。故不得已而著为《闲情偶寄》一书,托之空言,稍舒蓄积。”⑥在现实社会中得不到舒展的才能、无法实现的政治欲望只有转移到日常生活中去实现。所幸的是,李渔在其中找到了生命的根基,他自称“生平有两绝技”,“一则辨审音乐,一则置造园亭”⑦。在这两项绝技中取得的成就的确足以让他自负了。

三、结语

由此可见,“欲”实际上包涵着晚明文人对生命和欲望的思考与实践,并且与审美经验密切相关。人无法逃离“欲”,尽管传统社会规范对其加了诸多限制。然而,一旦这种外力得以解除,思想得到解放,“欲”便不可遏制的爆发出来。文人们在“欲”中迷失与挣扎,又在“欲”中拓宽了审美视野,在“欲”中发现和体认着自我。特别是晚明文人对自然感性欲望的追寻,深刻反映了时代精神。可以说, “欲”的解放实质上就是人的解放。但不可否认,晚明时期的纵欲带来了很多弊端,许多清朝学者就对晚明文人满足于一己之情欲颇多批评,甚至将晚明的灭亡归因于士心的堕落与奢靡的风气。因此,后世对这一段生活的评价常常是反面的,《四库全书总目》就对晚明闲情类著作持普遍的批评和轻视态度。应该看到的是,身处末世的晚明文人在任情纵欲的日常生活美的建构中体验到的除了生命本真的快乐与价值,还有对欲望放纵的痛苦反思与困惑。他们的心情始终是矛盾的、缺失的,甚至是痛苦多于快乐。因此,欲与审美经验之间的关系也是复杂的。只有理清这一点,才能对晚明文人的日常生活美学做出更为准确的阐释。

注释:

①[明]张瀚.松窗梦语:卷七[M].清钞本。

②[明]张岱.琅嬛文集:卷五[M].清光绪三年贵州刻本。

③[明]袁中道.珂雪斋集:前集卷五诗[M].明万历四十六年刻本。

④[明]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二十[M].明崇祯刊本。

⑤[汉]许慎.说文解字·卷八下[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⑥[清]李渔.与龚芝麓大宗伯.笠翁一家言全集[M].清雍正芥子园刻本。

⑦[清]李渔.闲情偶寄:卷八居室部[M].清康熙刻本。

[1][英]卡里特.走向表现主义的美学[M].苏晓离,曾谊,李洁修,译.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0:91.

[2][清]尤侗.闲情偶寄序 [M]//李渔.闲情偶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3][清]余怀.闲情偶寄序 [M]//李渔.闲情偶寄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4][明]沈春泽.长物志序 [M]//文震亨.长物志.重庆: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2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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