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文学的壮美历程
2013-08-15梁中效
梁中效
(陕西理工学院秦岭与蜀道文化研究中心,陕西 汉中 723000)
在雄奇秀美的华夏西部国土上,秦岭南北的关中盆地与四川盆地分别是大西北与大西南自然环境最优越、经济文化最发达的核心区,位于两大核心区之中的长安与成都,则是西部文化发展繁荣的双子星座,而将二者联系起来的则是穿越秦岭、巴山的壮美蜀道。在西部文学和全国文学的地理版图上,蜀道文学都留下了辉煌壮美的一页。蜀道沿线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是中国西部开发最早、经济文化最发达的轴心地带,是汉唐文明走向世界的大舞台,是宋元明清时期西部文明的战略高地,是近现代以来西部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前沿地带。在此基础上,蜀道文学源远流长,星汉灿烂。它的壮美历程,影响深远。
先秦——蜀道文学的奠基期
先秦时期,虽然蜀道沿线是文明发祥地,但与关东地区相比,社会发展水平相对较低,礼乐诗歌不如东部地区发达,却仍然保持着质朴、纯真、豪放的风格,在万紫千红的地域文化园地中,也是一棵璀灿夺目的奇葩。
《诗经》的“风”、“雅”、“颂”三大部分,都有关于蜀道北段的诗篇,使蜀道第一次进入了文学家和民间文学的视野。同时,由于《诗经》在中国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也进一步提升了先秦时期蜀道的文学地位。《诗经·周南·汉广》所描绘的我国第一位江河女神“游女”或称为“汉神”,就与蜀道的中继站汉中盆地有密切关系。“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袁行霈先生指出:“‘游女’,三家注均以为指汉水女神,已成定论。”“‘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是说对汉水女神徒有爱慕之心,却不可求而得之。‘乔木’和‘游女’都非人间所有,更非凡人可得,只能徒然想象其高大美丽。”[1]汉中盆地就有汉水女神的遗迹,《水经注·沔水》:“汉水又东迳汉庙堆下,昔汉女所游,侧水为钓台,后人立庙于台上,世人睹其颓基崇广,因谓之汉庙堆,传呼乖实,又名之为汉武堆。非也。”[2]《诗经·大雅·旱麓》描绘了周人祭祀汉中城南“旱山”的情形,而旱山正是米仓道上的名山。“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清酒既载,騂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旱山上长着茂密的榛树、楛树,象征着君子的仁德和事业兴旺,献上清酒和红色的公牛,祭祀山神,祈求平安,充分反映了西周时期米仓道的起点已有较为发达的礼乐祭祀文化。《诗经·秦风·终南》:“终南何有?有条有梅。”“终南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佩玉锵锵,寿考不忘!”描绘了蜀道北口秦岭山上长满了山楸﹙条﹚、楠树﹙梅﹚、杞树﹙纪﹚、棠树﹙堂﹚,以此起兴,来祝福高贵的秦国君王寿比南山。《诗经·大雅·崧高》:“王命申伯,式是南邦。因是谢人,以作尔庸。”“申伯信迈,王饯于郿。申伯还南,谢于诚归。”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蜀道送别诗。周宣王申伯回到南阳盆地的申国封地,希望他成为周王室的南国屏障。申伯南还,宣王到郿﹙陕西眉县﹚,为其饯行。申伯可能通过褒斜道到汉中盆地,然后沿汉江东下回到南阳。由上述《诗经》中的四首诗歌可以看出,周秦时期的蜀道北段已进入了宫廷文学和民间文学的视野,而且诗人常以秦岭南北的茂密森林起兴,来赞美主人公的品德,表达作者真挚情感,给人以美的享受。
蜀道南部的巴蜀大地,先秦时期与中原的联系并不密切,即所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因此《诗经》等中原文学作品中几乎没有巴蜀文化的详细记载,虽然考古方面有“三星堆遗址”、“金沙遗址”等闻名中外的重大发现,但先秦时期的巴蜀文学仍然以神话传说为主。《山海经》、《华阳国志》、《蜀王本纪》等文献,保存了蜀道南部巴蜀大地的文学资料。它们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童年”时代巴蜀人的生存状态以及他们对神秘的大自然的“天真”理解,成为蜀道南部巴蜀文学的源头。巴蜀神话传说都是一些零散的、片段的故事,而且往往和历史事实混在一起,尤其是对自已开国的祖先,从蚕丛鱼凫到杜宇开明、廪君务相,都有详细的记载,这是其他地区神话传说中少见的。在巴蜀文化中与蜀道密切相关的神话传说是“五丁大力士”。五丁的故事流行于川西各地,传说不一,大多与开通蜀道有关。一说“蜀王好财”,秦王送他五头能屙金子的牛,他派五了力士去接回来,安置于现成都金牛坝;一说“蜀王好色”,秦王送他美女,他派五丁去接,由此打通蜀道,秦乘势从蜀道灭了蜀国。[3]后来秦国张仪、司马错等人沿石牛道伐蜀,蜀亡。尽管后一个版本的传说增添了凄美的爱情故事,讽刺了蜀王的贪财好色,但前后版本都赞美了五丁大力士开拓进取和勇往直前,这正是蜀地人民渴望征服崇山峻岭、跨出盆地的宝贵精神财富,不仅激励着巴蜀人民,而且也对后世文学家产生了深刻影响。李白《蜀道难》:“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岑参《入剑门作》:“凛凛三伏寒,巉巉五丁迹。”
秦汉魏晋——蜀道文学的第一高峰期
秦汉时期的蜀道沿线,不仅是两次实现全国大一统的战略基地,而且也是全国经济文化的战略高地,更是中华文明第一次大规模由南北丝绸之路走向世界的战略基地。蜀道沿线是雄浑博大、兼融南北的秦汉文明的轴心地带,是秦蜀两地“天府之国”的枢纽地带,是西汉最为繁荣的文学与文化走廊地带。
秦汉时期的关中——汉中——蜀中是全国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天府之国”。《史记·苏秦列传》中讲,公元前338年,苏秦游说秦惠王时说:“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这是文献中关于“天府”之地的最早记载。《汉书》卷四○载张良建议刘邦定都关中时说:“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实际上战国后期,随着李冰修凿都江堰和郑国开凿郑国渠,就为两大盆地成为“天府之国”奠定了基础。《华阳国志》卷三《蜀志》:李冰修都江堰后,成都平原“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三国志》卷三十五《诸葛亮传》,诸葛亮在隆中对策时说:“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西汉时期的蜀道沿线是全国最发达的经济区,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指出:“关中自汧﹑雍以东至河﹑华,膏壤沃野千里,自虞夏之贡以为上田,而公刘适邠,大王﹑王季在岐,文王作丰,武王治镐,故其民犹有先王之遗风”,“南则巴蜀,巴蜀亦沃野”,“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觽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正是由于蜀道沿线的“大关中”,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经济文化区,所以秦汉王朝格外重视蜀道的修造,早在秦朝统一之前,即开通蜀道,所谓“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4]在西汉最为强盛的汉武帝时期,也曾开凿褒斜道。《史记·河渠书》:“其后人有上书欲通褒斜道及漕事,下御史大夫张汤。汤问其事,因言:‘抵蜀从故道,故道多阪,回远。今穿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而褒水通沔,斜水通渭,皆可以行船漕。漕从南阳上沔入褒,褒之绝水至斜,间百余里,以车转,从斜下下渭。如此,汉中之谷可致,山东从沔无限,便于砥柱之漕。且褒斜材木竹箭之饶,拟于巴蜀。’天子以为然,拜汤子卬为汉中守,发数万人作褒斜道五百余里。道果便近,而水湍石,不可漕。”正由于蜀道的畅通,才为国都长安与成都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创造了条件,也促进了蜀道文学的繁荣。
首先,“文翁化蜀”,拉开了蜀道文学繁荣的序幕。西汉时期,国都长安是全国乃至世界的文化中心,巴蜀、汉中作为西汉王朝的发祥地,受到朝廷的格外重视,通过蜀道,长安加大了对成都文化的拉动作用。《汉书·循吏传》记载:景帝末年,文翁“为蜀郡守,仁爱好教化。见蜀地辟陋有蛮夷风,文翁欲诱进之,乃选郡县小吏开敏有才者张叔等十余人亲自饬厉,遣诣京师,受业博士,或学律令。减省少府用度,买刀布蜀物,赍计吏以遗博士。数岁,蜀士皆成就还归,文翁以为右职,用次察举,官有至郡首刺史者。又修起学官于成都市中,招下县子弟以为学官弟子,为除更繇,高者以补郡县吏,次为孝弟力田。常选学官童子,使在便坐受事。每出行县,益从学官诸生明经饬行者与俱,使传教令,出入闺阁。县邑吏民见而荣之,数年,争欲为学官弟子,富人至出钱以求之。繇是大化,蜀地学于京师者比齐鲁。武帝时,乃令天下郡国皆立学校官,自文翁为之始云。文翁终于蜀,吏为立祠堂,岁时祭祀不绝。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华阳国志·蜀志》:“蜀学比于齐鲁,巴汉亦立文学。”文翁兴办教育、培育人才的举措,促进了蜀地文化与文学的繁荣,使蜀道南北的成都与长安,成为汉代文学的双子星座。
其次,西汉两司马,构成了蜀道文学繁荣的灯塔。“文章西汉两司马”。司马迁与司马相如是西汉文化与文学领域的两面旗手,他们南北辉映,司马迁志向高远,学问渊博,才华出众,尤擅文史。在武帝时,他由长安经蜀道,考察了大西南。“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蜀道的壮美、成都的繁华、西南夷的封闭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史记》中的《司马相如列传》、《西南夷列传》、《货殖列传》、《河渠书》等篇章中,都不同程度地展示了他蜀道之行的收获,极大地丰富了《史记》的史学价值与文学风采。更值得称道的是,司马迁是第一位由蜀道入蜀的文学家,他促进了蜀道南北文化的交流。司马相如年长于司马迁,但他与司马迁、董仲舒同为汉武帝时代最具魅力和对后世有重大影响力的文化名人。他与司马迁一样,幼年受到良好的家庭文化熏陶,青年时求学长安,宦游梁地,领略了厚重的中原文化。两司马虽然都崇尚道家,但司马相如颇具蜀地的浪漫气息和狂放不羁,而司马迁更具中原的端严持重和恭谨守礼。因而司马相如成为文坛巨子,鲁迅盛赞相如赋“广博闳丽,卓绝汉代”;司马迁则成为史坛魁手,鲁迅赞美《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两司马联手将蜀道妆点成为汉代文学与文化星光大道。
再次,风追两司马,形成了蜀道文学繁荣的银河。司马相如与司马迁对蜀道文学与文化产生了深刻影响,在他们的带动下,蜀道文学出现了星汉灿烂的迷人景象。《汉书·地理志》:“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南贾滇、棘僮,西近邛、莋马旄牛。民食稻鱼,亡凶年忧,俗不愁苦,而轻易淫泆,柔弱褊厄。景、武间,文翁为蜀守,教民读书法令,未能笃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讥,贵慕权势。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繇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故孔子曰:‘有教亡类’。”由此可见司马相如对蜀道文学的重大影响。《三国志·蜀书·秦宓传》:“蜀本无学士,文翁遣相如东授七经,还教吏民,于是蜀学比于齐鲁,故《地理志》曰:‘文翁倡其教,相如为之师。’汉家得士,盛于其世;仲舒之徒,不达封禅,相如制其礼。”在汉武帝时代三大文化名人中,司马相如天才纵横,对蜀道南北的文学与文化都产生了巨大影响。在他之后,王褒、扬雄先后以文学显于世,成为西汉后期的著名文学家。
东汉时期,虽然国都东移,但蜀道沿线仍然产生了一些辞赋大家。杜笃的《论都赋》,主张“观阸于崤黽,图险陇蜀,”反对定都洛阳;班固的《两都赋》,“明绚以雅赡”;李固被称为“百斗喉舌”。
魏晋时期,蜀道沿线战火纷飞,曹操、诸葛亮相继踏上蜀道征程,追随他们的人才团队中,有王粲这样的文学大家,更唯有诸葛亮的《出师表》和李密的《陈情表》,情真意切,名垂青史。诸葛亮的散文《出师表》通篇凝聚着一个“忠”字,为后世忠臣所推崇,更为许多文人墨客所赞颂,至今仍被收入教科书,作为学生的范文。蜀人李密在晋武帝泰始年间,朝廷召他到朝中担任太子洗马。他为了在家照顾年高的祖母,上疏朝廷,也就是流传后世的《陈情表》,通篇凝聚着一个“孝”字,被世人传颂千载,为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佳作。古人云:“读《出师表》不落泪者,不是忠臣;读《陈情表》不掉泪者,不是孝子。”二者都是蜀道文学的瑰宝。
隋唐五代——蜀道文学的第二高峰期
隋唐时期的蜀道沿线,不仅是第二次全国大一统和文化大整合的战略基地,而且是唐代诗歌流光溢彩的大舞台;是中华文明走向世界与中外文化大交流的战略基地,是支撑辐射南北丝绸之路的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文明轴心;隋唐时期,蜀道进入了古典时代空前绝后的繁荣兴旺时期,蜀道成为盛唐文学的百花园中最为花团锦簇的文学圣地。
隋唐时期虽然蜀道沿线在全国的经济地位有所下降,主要表现为西北开始衰落,东南快速崛起,中华文明由西部时代向东部时代过渡。“秦蜀一体”的天府之国,由长安的龙头带动逐渐转变为成都的辐射驱动,在安史之乱后长安快速衰落的同时,成都仍然保持着“扬一益二”的地位,而玄宗、德宗、僖宗的相继奔蜀,更将盛唐长安文化的精华带到了成都,为宋代四川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由于长安及关中更加依赖成都及周边平原,出现了“天下诗人皆入蜀”的盛况,进而促进了蜀道文学的繁荣。
一是“初唐四杰”入蜀,打破了蜀道文学的百年寂寞。自从西晋张载入蜀﹙写有《登成都白菟楼》诗﹚,到隋朝统一的三百年间,南北割据,战乱频仍,蜀道闭塞,文学落寞,几乎成为全国文坛遗忘的角落。“卢骆杨王四才子”在二十年间相继入蜀,拉开唐代蜀道文学的大幕。卢照邻最先入蜀,他的《早渡分水岭》是描写蜀道的。“丁年游蜀道,班鬓向长安。”“层冰横九折,积石凌七盘。”王勃入蜀在总章二年﹙669年﹚,其《入蜀纪行诗序》云:“总章二年五月癸卯,余自长安,观景物于蜀。逐出褒斜之隘道,抵岷峨之绝径。”“嗟乎!山川之感召多矣,余能无情哉!爰成文律,用宣行唱,编为三十首,投诸好事焉。”此行王勃得江山之助,作诗三十首,收获颇大。骆宾王入蜀留存的诗文并不多。杨炯在垂拱元年﹙685年﹚入蜀,写有较多的诗文。“四杰”先后入蜀,结束了百年蜀道文学的的寂寞壮态,促进了成都与长安的文学交流,开启了陈子昂、李白等蜀地诗人挺进长安的强烈愿望,促进了西部文化的繁荣。
二是蜀中陈子昂,“名与日月悬”。初唐四杰入蜀之后,蜀中第一位诗人陈子昂的闪亮登场,并且打出了革新诗风的旗号,蜀道文学继西汉之后再次惊动全国,进入了更加灿烂辉煌的繁荣期。陈子昂最大的贡献是树起了革新诗风的大旗,他在“四杰”的基础之上,明确提出要继承建安风骨,彻底否定六朝绮丽之风,主张诗歌要有“兴寄”,率先在创作实践上矫正齐梁以来的“透迤颓靡”之风,而追求“骨气端翔”的“汉魏风骨”,揭开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文学革新与诗风转折的新时代。陈子昂因此而成为唐代文坛树一代新风的旗手,享有崇高的地位。杜甫在《陈拾遗故宅》诗中说:“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韩愈也在《荐士》诗中说:“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嗓。搜春摘花卉,沿袭伤剽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杜甫和韩愈是盛唐和中唐文坛的首席大文豪,他们对陈子昂的赞美,更突出了他在唐代文学史上的地位。陈子昂之后,蜀地也涌现了苑咸、刘湾、苏涣、马逢、苻载、仲子陵、雍裕之、李馀、李远、雍陶、姚鹄、罗衮、唐求、黄崇嘏、花蕊夫人等一大批诗人,推动了蜀道文学的发展。
三是诗仙李白出,蜀道文学盛。李白是紧接陈子昂把蜀道文学推向高峰的伟大诗人。他的出现,促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第一个黄金时代的到来。[5]李白的七古最能体现他的性格与气质,突出地表现了他汪洋恣肆、雄视百代的艺术个性,而他的《蜀道难》,更是蜀道文学的巅峰之作。“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杠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问君西游何时还。”有学者认为此诗为天宝初李白入京所作,也有人认为是开元十八年李白初入长安前所作,还有人认为是开元十三年李白出峡前在蜀中所作。诗中描写的蜀道既有诗人的亲身体验,又取意于乐府旧题和张载的《剑阁铭》等著作,成为蜀道文学的空前绝后之作,使用了渲染、夸张和神话传说,穷想象之能,极变化之笔,酣畅淋漓地刻画出蜀道山川的奇绝壮美,气势奔放,声情跌宕,雄奇恣肆,堪称诗中极品。正如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所言:“奇之又奇,自骚人以还,鲜有此体调也。”李白的一首《蜀道难》,使蜀道名传千古!
四是安史之乱后,“天下诗人皆入蜀”。安史之乱前,号称“燕许大手笔”的燕国公张说和许国公苏颋相继入蜀;安史之乱后,诗圣杜甫和大诗人高适同年入蜀,杜甫在蜀中生活了近八年,写作了九百多首诗,杜甫用他那忧国忧民的诗歌创作,不仅反映了个人的颠沛流离,而且留下了动乱岁月中蜀道文化的历史面貌,继李白之后将蜀道文学推向了又一个新高潮;岑参在蜀中生活了近三年时光,作诗五十余首;在大文豪入蜀的同时,严武、戎昱、司空曙、欧阳詹等著名诗人也先后入蜀。中晚唐时期,入蜀的诗人更多,中唐入蜀的诗人主要有武元衡、元稹、白居易、刘禹锡、段文昌、贾岛、薛涛等诗人;晚唐入蜀的诗人有李德裕、李商隐、温庭筠、薛逢、薛能、李频、李洞、贯休、罗隐、韦庄、崔涂、郑谷等诗人;元稹、李商隐、薛能、雍陶、韦庄、郑谷等人,多次往返于长安与成都之间,他们的诗比较全面地描绘了中晚唐蜀道文化的面貌。安史之乱后,长安与成都之间的千里蜀道成为唐代诗人络驿不绝的星光大道,成为蜀道文学史上最为兴旺发达的历史阶段。
五是动荡岁月中,“花间词人”出。五代时期,关中及中原地区战火纷飞,根本没有发展文学的良好环境,此时的文学中心由盛唐的东、西二京,转变为“扬一益二”的扬州、成都。“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贯休诗﹚“自到成都烧酒熟,不思身更入长安。”﹙雍陶诗﹚在此背景下,中晚唐以来不断入蜀的达官显贵和文人骚客将盛唐长安文化的精华带到了蜀地,促进了成都文化的繁荣。在此基础上,“花间词人”和“花间词”以艳丽的姿态和耀眼的光芒崛起西南,给这动荡的岁月带来了人文的温暖。“花间词”是因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而得名。花间词人十八人中,温庭筠、皇甫松、和凝、孙光宪未仕前后蜀政权,其余十四人多为前后蜀词人,他们是韦庄、牛峤、毛文锡、牛希济、尹鹗、魏承班、李珣、顾夐、鹿虔扆、阎选、毛熙震、欧阳炯、薛昭蕴、张泌等人。社会安定、经济繁荣的成都,不仅是分裂时期全国的经济文化中心,而且开启了蜀道文学由秦蜀平衡发展到蜀中一枝独秀的新时代。
两 宋——蜀道文学的转型期
北宋定都开封,南宋定都杭州,结束了汉唐定都长安的西部时代,开始了以大运河为生命线的东部时代。中华文明的地理重心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乾坤大扭转。随着国都的东移南迁,随着汉唐在西部千年开拓所导致的环境压力,随着宋代气候逐渐变得寒冷干燥,中国经济文化重心逐渐转移到东南,西北衰落而东南崛起,陆上丝绸之路衰落而海上丝绸之路兴起。随着关中的衰落,秦蜀一体化的“天府之国”裂解,繁荣了千余年的蜀道经济带衰落,对蜀道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影响。
稍微令人欣慰的是,“安史之乱”后长安文化精英持续不断地入蜀,其文化积淀和人才培育作用在宋代显现;北宋与西夏的长期对峙,导致大军云集关陕,而粮草取给于川蜀;从唐代中叶开始的茶马贸易,在宋代走向繁荣,而四川茶叶产量约占全国的56%,川茶在南宋更占到全国总产量的62%,茶马贸易的茶几乎全部来自四川,繁荣的茶马、茶盐贸易曾一度导致了蜀道交通的繁忙和沿线经济的繁荣,甚至出现了全国四大商业中心﹙开封、杭州、成都府、兴元府﹚,有两个在蜀道线上(成都府、兴元府﹚,在这里出现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这一切都为宋代蜀道南端川蜀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也促使蜀道文学由长安、成都的南北争雄而转型为以成都、蜀地的一方独秀。南宋时期,蜀地与长江中下游的联系更加密切,而与关陇地区逐渐疏离;南宋与金国、蒙古国南北对峙,双方更以蜀道为战场,川蜀文学繁荣的态势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关陇文学更加萧条。因而出现了国都东移南迁之后,蜀地文学盛极一时的奇特现象。
第一,北宋前期﹙太祖、太宗、真宗在位的六十年﹚,蜀中文学家阵容初现。北宋前期的蜀中文学与全国文坛一样,承袭了唐五代的余波,但还没有形成宋人文学特点。这时的文学家主要有田锡、魏野、陈充、苏易简、陈尧叟、陈尧佐等,入蜀的文学家有刘兼、宋白、张咏等人。田锡虽然诗文成就不大,但其文论对三苏有一定影响。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指出:“古文家束缚于道的见地,而他则不受限制。古文家太拘了,他还有些浪漫的倾向。古文家太狭了,他还看到文学的全面。”“田锡、三苏都是蜀人,《咸平集》再有苏轼的序,所以很可能三苏文论也受田氏的影响。”在入蜀的三位诗人中,刘兼与张咏都有蜀道诗,尤其是张咏两次镇蜀,可谓此时蜀道文学的代表。刘兼是长安人,五代入蜀。他的《蜀都道中》诗云:“剑关云栈乱峥嵘,得丧何由险与平。千载龟城终失守,一堆鬼录漫留名。”张咏是今山东人,治蜀颇有政绩,宋真宗曾说:“得卿在蜀,朕无西顾忧。”他的《再任益州回留题剑门石壁》云:“剑门山势碧摩天,匹马重来鬓已斑。多赖皇明烛幽远,西川无事得生还。”
第二,北宋中期﹙仁宗、英宗在位的五十年﹚,蜀道文学辉煌灿烂。此时蜀道南北的关陇和巴蜀都进入了一个和平安定的发展时期,蜀道南北英才辈出,群星闪烁,以三苏为代表的文学大家相继登场,使这一时期的蜀道文学成为蜀道文学发展史上最后的一次辉煌。此时蜀道北端的关中产生了眉县张载、“蓝田四吕”﹙吕大忠、吕大防、吕大临、吕大钧﹚等杰出人才,他们虽然都有文学天赋,但随着理学的兴起,他们大都成为重建伦理纲常的急先锋,成为关学、洛学的创建者与追随者,导致他们的文学才华未能彰显出来。蜀道南端群英荟萃,以三苏为代表的文学英才闪亮登场。像梅挚、张俞、王琪、苏舜钦、苏舜元、范镇、苏洵、文同、王珪、鲜于侁、吕陶、张唐英、冯山等,都表现出不俗的文学才华;石介、宋祁、韩琦、文彦博、司马光、赵抃、张方平等名人都曾入蜀做官,也在蜀道沿线留下作品,对蜀道文学的发展有一定贡献。就在这种蜀道文化复兴繁荣的热潮中,大文豪苏轼及其父苏洵、弟苏辙,赫然崛起,使这一时期的蜀道文学格外引人注目。另外赵抃、石介、文同、吕陶、宋祁、张方平等人的文学作品,也直接推动了蜀道文学的繁荣。赵抃曾知成都,他的《过青泥岭》云:“老杜休夸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青泥岭上青泥路,二十年来七往还。”石介曾任嘉州判官,有多篇蜀道诗,《蜀道中念亲》:“东望庭门魂欲消,层层云栈上苕荛。江声山声情多少,相伴西来慰寂寥。”文同与苏轼是表兄弟,曾任兴元府知府和洋州知州,在蜀道的中继站汉中为官五年,画名与诗名并进,《北城楼上》:“满目望不极,城楼当最高。地形连楚阔,山势入秦豪。平外斜通骆,深中远认褒。图经何壮观。故事有萧曹。”
北宋晚期政治腐败,蜀道沿线经济衰落,蜀道文学也日益冷清,仅有李新、唐庚、张浚等为数不多的诗人,在蜀道线上留下了他们的篇章。
第三,南宋时期,蜀道南北割裂,陆游的“从戎南郑”,将南宋的蜀道文学推向了高潮。宋金对峙时期,陆游、员兴宗、王十朋、范成大、吴泳等文人在蜀道线上也有不俗的文学创作,尤以陆游成就最大。南宋孝宗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赴南郑﹙今陕西汉中﹚,在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中任干办公事,由夔州到了当时的抗金前线。三月抵南郑,同年十月,因王炎召还,幕僚离散,陆游从南郑还成都,至淳熙五年﹙1178年﹚在蜀道线上生活了八九年,诗歌创作进入高潮,诗风也因之大变,尤其是他的蜀道诗,上追李、杜,下启王士禛、张问陶,成为蜀道文学的一座伟岸丰碑。陆游终身怀念在南郑壮美的军旅生活,《频夜梦至南郑小益之间慨然感怀》:“客枕梦游何处所?梁州西北上危台。雪云不隔平安火,一点遥从骆谷来。”《忆山南》:“貂裘宝马梁州日,盘槊横戈一世雄。怒虎吼心争雪刃,惊鸿出塞避雕弓。朝陪策画清油里,落醉笙歌锦幄中。”《鹅湖夜坐书怀》:“昔者戍南郑,秦山郁苍苍。铁衣卧枕戈,睡觉身满霜。”栈道连接南北,马帮铃驮迎面而来。《栈路书事》:“危阁闻铃驮,湍流见硙船。汲江人负盎,骑马客家毡。梨美来秦地,橙香接楚天。”蜀道线上豪放壮美的军旅生活,改变了陆游的诗风与人生轨迹,《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打毬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诗家三昧忽眼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因此,陆游常思蜀道、忆蜀道。《说蜀道》:“忆自梁州入剑门,关山无处不消魂。”《蜀道》:“蜀道难行高接天,秦关勒马望西川。”《偶思蜀道有感》:“天回驿畔江如染,凤集城边柳如槎。万事已随流水去,一樽将奈西阳何?”
元明清——蜀道文学的衰微与复兴期
元明清大一统,彻底结束了北宋末年以来蜀道南北分裂、战火连年的社会动荡,开启了蜀道建设的新阶段。元朝统一全国之后,以蜀道之连云栈和金牛道为主要驿路。前者称为北栈道或秦栈,后者称为南栈道或蜀栈。明清两代与元代略同。三大统一王朝,为确保蜀道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畅通与西部政治的安宁,也多次整治蜀道,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将汉唐以来的木制栈道,改为土石结合的碥道。蜀道的通行能力大为提高,可以并行二轿四马。蜀通行能力是大大提高了,但蜀道文学衰落了。明代大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指出:“自古称栈道险,今殊不然,屡年修砌,可并行二轿四马。”“今之栈道非昔也,联舆并马,足当通衢。”[6]其主要原因是,随着中华文明重心的东移南迁,西部时代让位于东部时代,蜀道文化衰落,运河文化崛起,梦回汉唐就成为元明清蜀道文学的主题。
其一,元代冷清的蜀道文学中,偶然间也不乏新气象。宋末元初的杭州人汪元量,曾两度入蜀,留下诗歌数十首,成为这一时期的蜀道诗史。《秦岭》:“峻岭登临最上层,飞埃漠漠草稜稜。百年世路多翻覆,千古河山几废兴。红树青烟秦祖陇,黄茅白苇汉家陵。因思马上昌黎伯,回首云横泪湿膺。”诗人站在秦岭之巅,追梦汉唐,思接千载。《蜀道》:“蜀道难行高接天,秦关勒马望西川。峩眉萃嵂知何处,剑阁崔嵬若个边。”诗人作为南宋遗民,勒马秦关望西川,故国之思涌上心头。汪元量第二次入蜀诗,揭露了元初吏治的酷虐,同情人民艰辛的生活。《兴元府》:“秋风吹我入兴元,下马荒邮倚竹门。诗句未成云度水,酒杯方举日临轩。山川寂寞非常态,市井萧条似破村。官吏不仁多酷虐,逃民饿死弃儿孙。”元朝初年的兴元府与陆游从戎南郑时的兴元府相比,真是天壤之别。不仅如此,利州也一样残破。《利州》:“云栈摇摇马不前,风吹红树带青烟。城因兵破悭歌舞,民为官差失井田。崖谷搜罗追猎户,江湖刻剥及渔船。酒边父老犹能说,五十年前好四川。”[7]在汪元量入蜀后,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奉忽必烈之命,从大都﹙今北京市﹚出发,经河北、山西,到陕西关中,然后经宝鸡,越秦岭到汉中,再由汉中经广元到成都。《马可波罗行记》说:“骑行逾关中诸山,行二十日,抵一蛮子之州,名阿黑八里。州境全处平原中,辖有环墙之城村甚众,隶属大汗。居民是偶像教徒,恃公商为活。此地出产生姜甚多,输往契丹全境,此州之人恃此而获大利。”[8]据《元史·食货志》记载,唯有汉中缴纳生姜税,证明马可·波罗确实经行过蜀道。
其二,明代蜀道文学虽然衰落,但也有德才兼备的一流学者、文豪在蜀道线上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明初大儒方孝儒、薛瑄等人,对蜀道文学有较大影响。方孝儒曾任汉中府学教授,后被聘为蜀王世子师,使其“读书种子”的理想得到了充分发挥。薛瑄曾入蜀为官,写有多篇蜀道诗。《过凤县》云:“莫道西行蜀道难,老来深喜纵遐观。山从太白连泥岭,水号嘉陵出散关。石积层崖知地厚,路登绝谳觉天宽。驱兵过此思诸葛,大节常留宇宙间。”明代中后期的蜀道文学超迈前期,除著名学者“西蜀四大家”﹙杨慎、赵贞吉、熊过、任瀚﹚外,张佳胤、何景明、王士性等文学家和学者,都曾遨游蜀道。杨慎博学多才,是明代中后期蜀道线上最著名的文学家。《三岔驿》:“三岔驿,十字路,北去南来几朝暮。朝见扬扬拥盖来,暮看寂寞回车去。今古消沉名利中,短亭流水长亭树。”通过蜀道线上的三岔驿,深刻地揭示了名利似流水、驿亭恒久远的哲理。对蜀道线上的诸葛亮功业,他格外推崇。《武侯庙》:“剑江春水绿沄沄,五丈原头日又曛。旧业未能归后主,大星先已落前军。南阳祠宇空秋草,西蜀关山隔暮云。正统不惭传万古,莫将成败论三分。”任瀚以诗著名,创作倾向于“唐宋派”。《五丁峡别衡昆》:“峡山猿啸万山秋,御宿相逢转别愁。闻道西京最萧瑟,可堪归路曲江头。”赵贞吉也以诗闻名于世,《柴关》诗云:“远山西走长安道,入栈青春听啼鸟。弱冠登朝忽已老,杜宇声声归去好。”张佳胤才气纵横,《马道驿丞》诗云:“马道驿丞八十五,身寄西秦家东鲁。耳聋齿脱冰林霜,出入逢迎状伛偻。路接青桥与武关,栈道崎岖无与伍。不卑小官有展禽,不薄乘田有尼文。”明代蜀道沿线远离政治中心,青山秀水成为修心养性胜地,因而杨慎、任瀚、赵贞吉、张佳胤的诗,都或多或少地传递出拥抱自然、归隐山林的道家情怀。何景明是杰出的文学家,仕途远比杨慎得意,因此对蜀道线上建功立业的汉文化颇有共鸣之处。《汉中歌》:“汉王昔日定三秦,壮士东归志气新。旌旗暗渡陈仓口,父老垂迎灞水滨。”《拜将坛》:“汉王西封日,淮阴拜将时。坛场如往昔,朝代几迁移。”
其三,清代蜀道文学出现了复兴的新气象,打破了宋代以后的封闭状态。清朝为了繁荣四川经济,从顺治末开始,到乾隆年间,清政府向四川移民近一个世纪。迁入的移民以湖广为多,故有“湖广填四川”之说。外省人口大量迁移入川,不仅改变了四川的地广人稀,促进了四川经济的恢复与发展,而且改变了宋代之后四川文化的衰败格局,带来了蜀道文学的复兴。清朝前期,费经虞、费密、杨岱、王士祯、宋琬、郑日奎、李佳绩、盛锦等文学家,为蜀道文学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费经虞曾移居蜀道的中继站汉中沔县,以授徒为生。《往定军山下潘氏授徒》:“国乱民生蹙,西南久困兵。流离心不定,乡塾事犹清。”其子费密也是大诗人,格调清新,颇富神韵。《朝天峡》:“一过朝天峡,巴山断入秦。大江流汉水,孤艇接残春。”杨岱的诗则以“气力雄健”著称,其《栈道》诗云:“鸟道与天齐,盘云万壑低。层峦飞瀑下,空木乱猿啼。山势危巴郡,边声隔陇西。可怜存辇路,烟雨草凄凄。”以上三位皆蜀中诗人,入蜀诗人中郑日奎、宋琬颇有诗文个性。郑日奎能诗善文,蜀道诗有三十余首,其《汉中府》诗云:“兴元自昔号雄都,四际云山入望殊。栈阁北来连陇蜀,汉川东去控荆吴。寒烟不散五了峡,兵气遥悬八阵图。往事至今同世水,春风岁岁绿平芜。”此时入蜀诗人中最多产的是李佳绩,有蜀道诗两百余首,是清朝前期蜀道的诗史画卷,《七盘关》:“一水界秦蜀,两山雄古今。路从千仞下,云阻七盘深。”《宁羌州》:“行尽利州路,重关第一程。诗犹歌蜀道。人已变秦声。”另外入蜀诗人中影响最大的是王士祯。王氏号渔洋山人,是康熙朝文坛领袖,一生两次入蜀,不仅有诗420多篇,名为《蜀道集》、《雍益集》,而且留下了《蜀道驿程记》、《秦蜀驿程后记》、《陇蜀馀闻》等著名的蜀道游记、杂记,成为清朝蜀道文学与蜀道文化复兴的旗手,在蜀道文学与文化发展史上,有着杰出的地位和影响。[9]王士祯最好的诗是七绝,《嘉陵江上忆家》:“自入秦关岁月迟,栈云陇树苦相思。嘉陵驿路三千里,处处春山叫画眉。”《广元舟中闻棹歌》:“江上渝歌几处闻,孤舟日暮雨纷纷。歌声渐过乌奴去,九十九峰多白云。”盛锦是江南吴县﹙今江苏苏州市人﹚,虽功名不著,但以诗著称,尤其是蜀道诗受到沈德潜的称赞。其《蜀道写怀》云:“辞家动作经年别,去国真成万里游。泪眼已枯猿啸夜,乡书空望雁来秋。蚕丛路险连云栈,鹿角滩惊上峡舟。心折江陵灌园叟,黄柑千树比封侯。”清代诗歌评论家沈德潜极为赞赏王士祯与盛锦的蜀道诗。他说:“青嵝诗从大历下入手后层累而上,风格渐高,至入蜀诗得江山之助,沉雄顿挫,直欲上摩王渔洋之垒,以仰窥少陵。盖渔洋诗以《蜀道集》为最胜也。游京师,王公以下,多折节下之,不耐冗杂归,丙子岁殁。”[10]清代文化最繁荣的乾隆、嘉庆时期,蜀道文学也进入了复兴繁荣时期。蜀道线上文人如织,群星闪烁,使这一时期的蜀道成为继唐宋之后闻名全国的诗歌文化彩带。四川遂宁张氏﹙张问安、张问陶、张向莱、张筠﹚、丹棱彭氏﹙彭端叔、彭肇洙、彭遵泗﹚、罗江李氏﹙李化楠、李调元、李鼎元、李骥元﹚等家族,都以诗文名世。在这些著名的文学家族之外,还有王汝璧、李天英、岳礼、吕履恒、汪灏、余翔汉、王时薰、张邦伸、钱林等。他们都为这一时期蜀道文学的复兴贡献了力量,而性灵派诗人张问陶则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不仅以诗名,而且精于书、画,多才多艺。由船山自订,由石韫玉整理的诗集二十卷,又收入补遗六卷,凡存诗二千九百多首。在清代文学竞秀的流派中,王士祯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袁枚的“性灵”说,争奇斗艳,而张问陶无疑是“性灵派”的大家。他主张诗歌创作应表现人性的本真、阅历的丰富、天然的意趣,即所谓“胸中成见尽消除,一气如云自卷舒。写出此身真阅历,强于饾饤古人书。”船山诗各体皆工,而律诗尤为突出。其中二百余首蜀道诗,更是各体皆备,抒发真情实感,揭露社会黑暗,同情人民疾苦,思想艺术俱佳,堪称船山诗的真品,清代蜀道文学的翘楚。他的《入栈即事》:“峰影千层密,人烟一缕新。床头安水碓,树腹祀山神。坐石衣衫润,看云笑语真。此中疑世外,无地著风尘。”描绘了一幅天人和谐的蜀道文化图景。《入秦栈》:“风雪征途一剑寒,计程此日过长安。传闻羽檄驰三辅,或恐乡云阻七盘。何处淹留惊戍火,有人辛苦据归鞍。汉中形胜关秦楚,何止崎岖蜀道难。”这首诗同样描写栈道,但却反映了蜀道北端秦文化的大气与豪迈。船山的《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十八首》,是嘉庆三年回京途中写的组诗,揭露了官兵镇压白莲教起义后蜀道沿线的形势和民生的艰困。“夔万巴渠鸟路长,通秦连楚斗豺狼。天如有意屠边徼,我忍无情哭故乡!八口艰虞犹剑外,一身飘忽又陈仓。风诗已废哀重写,不是伤心古战场。”清代学人对船山蜀道诗评价甚高。李元度在《国朝先正事略》卷四十四中指出:“其诗生气涌出,沉郁空灵,于从前诸名家外,又辟一境。其《宝鸡题壁》十八首,指陈军事,得老杜《诸将》之遗,传诵殆遍。”罗江李氏家族中的李调元,与张问陶、彭端淑俱为蜀道文学复兴的开路先锋。彭以学行文章著称于世,张以诗才纵横为蜀中冠冕,李以诗歌文论独步当世。在三位大家中,李调元博学多才,既是文学家,又是大学者,著述宏富,影响颇大。他也有多篇蜀道诗,《夜宿宁羌州》诗云:“万壑千岩里,萧条大斗城。三更惊虎入,四面尽猿声。雨骤林先啸,风狂涧亦鸣。晓来山水涨,何处向前程。”蜀道线上的汉中盆地,呈现出经济萧条残破的原生态状况。在入蜀文人中,钱林入川典试乡试时,留有蜀道诗近九十多篇。其《咏剑州道旁柏树》:“借问千根柏,种来今几年?剑门秋色表,远眺正苍然。”剑州古柏已成为蜀道线上著名的“翠云廊”。其《筹笔驿》诗云:“转战街亭愤未摅,艰难徼道问军储。汉朝创业三巴路,蜀相谈兵一卷书。合拟萧曹契鱼水,欲回天世卧茅庐。可怜星落前军夜,五丈原高恨有余。”这首诗则折射出了蜀道线上厚重的诸葛亮文化。鸦片战争之后,随着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化,蜀道文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一变化历程。魏源、林则徐、曾国藩等近代文化名人相继履栈,在千古蜀道上留下了他们的跋涉足迹。魏源《栈道杂诗》:“陇山自此终,南山自此始。秦坤蜀艮吭,大断乃大峙。万山东一坪,沔渭分峡水。观山必观峡,左右万峰倚。”林则徐《谒留侯祠》:“除秦便了复仇心,勇退非关虑患深。博浪沙椎如早中,十年应已卧山林。”“偶凭道力领三军,天汉通灵压楚氛。烧断褒斜千古道,羽衣终占一山云。”魏、林二人都是当时睁眼看世界的民族脊梁,他们在蜀道线上观察雄关、凭吊先贤,希望此时的中国能像汉唐那样,成为世界强国。曾国藩作为洋务运动的代表人物和中兴名臣,也有多首蜀道诗,其《入陕西境六绝句》云:“破晓七盘山上望,回看蜀国万峰还。英雄割据终何有,陵谷泡桑事等闲。”“西风已谢溯风遒,君子芬芳且未休。行运嘉陵三百里,飞崖绝壁又秦州。”总之,清代蜀道文学的复兴,像落日余晖那样,给千年蜀道文学的壮美历程留下了最后一抹迷人的晚霞!
[1] 《诗经鉴赏辞典》,河海大学出版社,1989年12,第17页。
[2] 郦道元、陈桥驿注释:《水经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436页。
[3] 谭兴国:《巴蜀文学史稿》,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页。
[4] 《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华书局,1999年,第1894页。
[5] 杨世明:《巴蜀文学史》,巴蜀书社,2003年,第123页。
[6] 王士性:《广志绎》,中华书局,1981年,第 50,111页。
[7] 汪元量:《增订湖山类稿》,孔凡礼辑校,中华书局,1984年,第94,140 页。
[8] 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第270~271页。
[9] 梁中效:《王士祯蜀道诗的文化史价值》,《成都大学学报》(社科版),2008年2期。
[10] 转引自杨世明:《巴蜀文学史》,巴蜀书社,2003年,第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