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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指向自由的手势——解读昆德拉《不朽》中的阿涅丝

2013-08-15

关键词:昆德拉保罗手势

刘 丽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0014)

“谁是阿涅丝?就像夏娃出自亚当的一根肋骨,维纳斯诞生于大海中的浪花一样,阿涅丝出现于一位六十岁的老太太的手势之中。”[1](P7)在昆德拉长篇小说《不朽》的一开始昆德拉就向我们坦白了阿涅丝的由来。阿涅丝诞生于一个手势,就像托马斯诞生于伫立窗前思考的一幕一样,但无论是手势还是正在思考的形象都不足以构成一个个体的独一无二。昆德拉自己也承认:“我们不能把一个姿势看做是某个个人的属性,也不能看做是他的创造(任何人都创造不出一种全新的非其莫属的独特的姿势),甚至也不能看做是他的工具。事实恰恰相反:是手势在使用我们,我们是它们的工具,是它们的傀儡,是它们的替身。”[1](P8)于是,作为手势的“被使用者”,我们不可避免地相互模仿。然而在使用手势上的被动并不能限定人们在使用同一个手势时所赋予它的内涵,更何况创造向来是人的本性。于是,一方面我们被手势使用,另一方面我们使用手势来表达构成自我的存在,同时作为显示自我本质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所使用的每一个手势于我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当然,无论是手势使用我们,还是我们使用手势,这不是本文的重点,本文关心的是诞生于手势的阿涅丝为何最终又抛弃自己珍视的手势直至与自我决裂。阿涅丝的这段心路历程,走得显然并不轻松。

虽然昆德拉在书中早有详细的描述,但我依然想象不出,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迷人的手势,以至被这么多人争相模仿。从最初拥有这个手势的爸爸的女秘书到阿涅丝,到洛拉,再到对这个手势进行滑稽模仿的保罗,这个手势因为被模仿而生机勃勃。手势的意义在每个模仿者那里进行各种各样的变奏。手势本身没有显示本质的野心,然而它的使用者从来都不放弃使用它来显示自己独特性的企图。

阿涅丝最初是从爸爸的一个女秘书那里学来的这个手势,从她学来的那一天这个手势便魔鬼一般攫住了她的心——“这个出乎意料的、优美的手势,像一道闪电的轨迹一样留在阿涅丝的回忆之中。它邀请她去做长途旅行,它在她心里唤醒了一种巨大的模糊的希望。当她需要向她的朋友表达某种重要事情的时刻到来时,这个姿势在她身上显得更鲜明了,可以代她说出她不知道如何说的话。”[1](P43)阿涅丝赋予这个手势巨大的精神意义,而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精神意义,可能阿涅丝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这是一种模糊的精神力量,我们可以认为阿涅丝在爱上这个手势的那一刻是非理性的,这种非理性的爱在有了许多理性积淀后,被爸爸的女秘书的一个手势所触发,从此这个手势便承载了阿涅丝生命的一部分意义。对阿涅丝来说,这意义首先是对自己独特性的肯定。阿涅丝全心全意地信任这个手势,她甚至相信它能“代她说出她不知道如何说的话”,表达最能体现她的独特性而又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内心情感。这一手势无疑成了阿涅丝最隐秘的心灵伴侣,是阿涅丝引以为骄傲的作为自我存在的一部分。阿涅丝确信自己找到了作为自我存在的独特而又神秘的那一部分。正当阿涅丝认为自己已经发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存在的时候,妹妹洛拉对这一手势的模仿则击碎了她先前建立起来的与这一手势之间的信任:“看到自己的手势被一个小妹妹做出来了,而这个小妹妹在很小的时候便非常钦佩她,并在各方面都模仿她,她不由得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个成人的手势和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是很不协调的。”[1](P44)

事实上,触动阿涅丝的并不是对不协调难以忍受,而是洛拉的模仿触碰了她想独自拥有这个手势的隐秘意愿,不仅拥有它的本质还要彻底拥有它的形式。洛拉不合时宜的模仿毫不客气地侵犯了它的形式。形式与本质分离,手势暴露了它的脆弱,这才是阿涅丝真正不舒服的地方。“尤其使她感到不安的是,这个手势大家都在做,根本就不是她所独有的,就好像她在做这个手势时,是在犯盗窃罪和伪造罪。”[1](P44)这个手势的大众化使阿涅丝失去了对手势的信任,由此引发了对自己独特性的信任危机。从此,这个毫无个性的手势不但与阿涅丝彻底绝缘,还引发了阿涅丝对手势这一类表意动作的怀疑:“从那以后,她不但尽量避免做这个手势,而且对所有的手势都抱怀疑态度。她只做一些必不可少的动作和不要求身体有任何特殊动作的姿势。”[1](P44)阿涅丝终于明白了自己以前对这个动作独特性的过分信任不过是自己的一相情愿,通过对一个手势的拒绝阿涅丝完成了对自我的第一次背叛,抛弃毫无个性的肢体语言是她逃离人群的第一步。也许就在这一刻,她第一次体验到了后来经常纠缠她的那种强烈而奇怪的感觉:“她和这些身下有两条腿,脖子上有一个脑袋,脸上有一张嘴的生灵毫无共同之处。”[1](P45)阿涅丝在抛弃手势的那一刻同时踏上了对自我存在的怀疑和背叛之路。

于是,“和人类分道扬镳”成了埋藏在她心底的并且时时刺激她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保罗呢?这个“人类”是否也包括丈夫保罗和女儿布丽吉特?“在一个无法与之和谐的世界里如何生活呢?不能把别人的痛苦和欢乐当成自己的痛苦和欢乐,这样如何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呢?明知不属于他们的一员,如何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呢?”[1](P289)要么是爱情,要么进修道院。这是阿涅丝“拒绝上天的电子计算机”的方法。修道院对阿涅丝来说是一个摆脱尘世和人群的理想地方,然而在今天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纪能够让人在精神上归隐的修道院已经不复存在了,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彻底摆脱尘世生活的烦扰。修道院的梦想破灭了,那么爱情呢?我们是否可以把我们的全部存在都依附于爱情之上呢?

对保罗的爱情并没有将阿涅丝拉回人间。阿涅丝并不怀疑自己对保罗的爱,阿涅丝怀疑的是这看似神圣的不容置疑的婚姻和爱情背后脆弱而又空虚的实质和促使自己对保罗产生爱情的良善动机:“最近以来,她总是被一个念头纠缠着,她对保罗的爱情仅仅是建立在一种意愿之上,一种爱他的意愿之上,一种需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的意愿之上。如果这种意愿稍许有点松懈,她这种爱情就会像看到笼子打开的小鸟一样飞走。”[1](P47)为了还能在尘世中存在,不至于彻底决裂,阿涅丝不敢承认“他们所有的共同生活(已经有二十年了)都建立在爱情的幻想之上,建立在两人共同耕耘并尽心维护的幻想之上”[1](P49)。因为她知道一旦她说出真相,维持他和保罗之间关系的基础性东西便将不复存在。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的爱,对保罗的爱本身却是实实在在的,对布丽吉特的爱同样如此。对保罗和布丽吉特的爱一下子成了她和这尘世相连的细线。一直到发生意外的那个下午,阿涅丝都存在这样的矛盾:一方面她渴望孤独,孑然一身,“与此同时她爱丈夫和女儿,总是替他们担心。”即便是真的远离他们,她也会“要求得到他们的消息,感到需要知道他们是不是身体健康。”

与阿涅丝弃绝自我不同,妹妹洛拉与这个世界相处的方式则是千方百计地突出独特的自我。“手势”与“墨镜”是她从姐姐那里模仿来的,旨在突出自我、强调自我的特征和道具。在经过简单的模仿阶段之后,手势与墨镜在洛拉那里有了与在阿涅丝那里完全相反的意义。手势与墨镜之于洛拉就如同冷水澡之于澡堂里骄傲宣称自己痛恨热水澡的陌生女人,噪音的轰鸣之于不用消音器的年轻女摩托车手,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在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证明自己独一无二的存在,甚至时刻准备着为自己的独特性而斗争。因为人们以为自己的独特性是不言而喻的,只要坚信自己的脸只能挂在自己的(而不是其他人的)脖子上就可以了。阿涅丝在经过“手势背叛”事件后获得了正好相反的认识:“任何一个阿涅丝,任何一个保罗,都没有被编进电子计算机的程序,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原型:这个人是从一大批原始模型的普通派生物的样品中抽出来的,毫无个人本质。就跟雷诺公司生产出来的一辆汽车一样,要找到这辆汽车的本体意义之所在,就必须超越这辆汽车,到设计师的档案中去寻找这一辆汽车和那一辆汽车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汽车的序列号。每个人的序列号就是他的脸,是偶然和独特的线条组合。不论是性格、灵魂,还是大家所说的‘我’,都不能从这个组合中显示出来。脸不过是一个样品的号码。”[1](P13-14)

昆德拉作品的意义或许正在于此:“唯一性是一个陷阱,人们总是从类出发,人们总是不如以为的那么独特,所有的不幸都来自于对于差别的强迫性的追求。独特是一种幻觉,是少年人的一种纯粹的产物,是自命不凡的一种形式。因此,唯一真正的自由产生于重复的意识,这是唯一的自由,也是唯一的智慧。”[2](P154-155)这样,对自我存在的独特性的彻底否决将阿涅丝一下子置于人群的对立一面,这一本质上的分歧直接导致了阿涅丝与众人行为上巨大的差异。在这个人人都强调个性的时代,阿涅丝却在拼命抹煞自己的个性,这就决定了阿涅丝与众人的矛盾不可调和。这种分歧所带来的仇恨甚至使阿涅丝产生了杀死对方的愿望,但她更为自己对人群的仇恨而害怕。“她想:世界已经走到了一个极限,如果再跨出一步,一切都可能变为疯狂。人们将手执一株勿忘我走在街上。他们互相用目光射杀对方。只要很少一点东西就够了,一滴水就能使坛子里的水溢出来,那么街上再增加一辆汽车,一个人或者一个分贝呢?有一个不能逾越的量的界限。可是这个界限,没有人注意它,也许甚至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1](P25)阿涅丝的害怕产生于对这条线的发现与认识,她似乎已经踩在了这条看不见的界线之上。

既然不能杀死任何一个人,那就脱离他们,“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手势和墨镜不过是人们掩盖人类共性的道具,根本就不能够证明个体独特的存在,相反却从反面暴露了人毫无个性的可悲,在人人都在拼命做加法掩盖自我的时候,还原自我、回归本质反而成全了个体区别于他者、保持自我个性的渴望,而这同时也决定了必然要迎接和承担与人群脱离的孤独。阿涅丝正是在父亲那里发现了“减法”和“消失”的智慧,也终于理解了父亲对孤独的执著,后者才是启迪她最终完成自我认识、踏上自由之路的精神导师。“母亲通过婚姻,从家庭走向家庭,而父亲通过婚姻,从孤独走向孤独。”[1](P22)这是只属于阿涅丝和父亲的秘密。为了摆脱所有人,为了彻底在这个尘世上消失,“父亲在他故世之前的几年里,逐渐毁掉了一切,身后一无所剩:他甚至没有留下衣服在大衣柜里,没有留下任何手稿,任何课本笔记,任何信件,他抹去了他的痕迹,不让别人发觉。”[1](P282)这是父亲对与人群脱离的那份孤独的追求,也是父亲享受作为最简单的存在所带来的那份宁静的努力。对父亲的理解某种程度上强化了阿涅丝逃离这个世界的渴望,她渴望亲近父亲所属的那个世界,她坚信父亲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精神上的家园。阿涅丝把父亲悄悄留给她的财产看成是父亲对自己追求孤独和自由的一种暗示和鼓励:与用“加法”努力培植自我个性的洛拉相反,“阿涅丝用的是抛弃的方式,使她的自我越来越稀薄,减掉身上以定义她的名义使她看上去像所有人一样的东西。‘不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脱离他们,就是将自己减到最少:不再有名字,也没有脸,没有任何手势,不再从自己的形象中认出自己。”[3](P409)在尘世的另一边,任何人都不再有自己的脸,每一个人都本质地存在着,这正是阿涅丝深深渴望的世界。

为了接近这个世界,阿涅丝一减再减,终于“在某天接近傍晚的古怪一刻,她在田野里做最后一次散步。她来到一条小溪旁,躺在草丛中。她久久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感到溪流淌过她的身体,带走所有的痛苦和污秽:她的自我。奇异的难以忘怀的时刻:她忘却了她的自我,她失去了她的自我,她摆脱了自我;在那里她感受到了幸福。”[1](P290)阿涅丝终于在这一天完成了自我背叛,跨过了分割尘世与尘世之外的世界的界线,她从此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弗朗索瓦·里尔卡对阿涅丝的幸福有一段精彩的描述:“她的幸福,不仅仅在于她知道自己独自一人,自由,远离所有人在流亡,而且在于一时间,她仿佛不再存在,仿佛自己整个隐退了,熄灭了,被废除了,而通过这种消失,‘弥漫在时间流逝的声音里,弥漫在蔚蓝的天空中的这原本的存在’终于得以闪闪发光。”[4](P243)

这一次,没有任何想象和理解上的努力,阿涅丝一下子就体会到了父亲生前反复背诵的歌德的一首小诗里所展现的那份宁静:“在所有的山顶上一片寂静,/在所有的树梢上/你几乎感不到/一点风声;/林中的小鸟不吱一声。/耐心点吧,/不用多久/你也将得到安息。”

[1] 米兰·昆德拉著,王振孙,郑克鲁译.不朽[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 弗朗索瓦·里卡尔.关于变奏艺术的变奏[A].米兰·昆德拉著,袁筱一译.雅克和他的主人[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3] 弗朗索瓦·里卡尔.阿涅丝的必死[A].米兰·昆德拉著,袁筱一译.不朽[M].王振孙,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 弗朗索瓦·里卡尔著,袁筱一译.阿涅丝的最后一个下午[M].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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