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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孤岛的民族叙事与现代传奇——论孤岛时期师陀的散文

2013-08-15李永东

关键词:师陀孤岛抗战

易 晴 李永东

(1.西南大学外国语学院,重庆 400715;2.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抗战八年,“无妻女之累”[1]的师陀“心怀亡国之悲愤牢愁,长期蛰居上海”[2]。对于战前创作过短篇小说集《谷》、《落日光》、《里门拾记》和散文集《黄花苔》、《江湖集》的“牧歌”诗人芦焚(师陀)来说,光怪陆离的上海孤岛生活意味着什么?会在何种意义上影响他的创作?学界对师陀的《果园城记》、《结婚》等小说已有较多研究。因此,本文主要想讨论孤岛时期师陀创作的那些形式奇崛、寄寓深重的散文。

孤岛时期师陀创作的散文,编成集子的有《看人集》(1939)和《上海手札》(1941),加上当时在各报刊发表的未成集子的散文,数量上不算少。师陀孤岛时期创作的散文,无论就数量还是思想艺术价值而言,都是不容轻视的。他的散文是孤岛市民生存状态与孤岛知识分子曲折心迹的写照,表现形式亦受到孤岛语境的制约,是典型的孤岛文本,值得我们重视。

隐性的民族抗战叙事

师陀自叙在上海沦陷期间“因限于环境,所写作品多与抗战无关”[3]。许多学者便以此为依据,进一步推断抗战时期师陀的创作大都“与抗战无关”。这是不确切的。就散文来说,抗战初期创作的《事实如此》、《但愿如彼》、《战时随笔》就直接表明了作者对抗战的看法,孤岛时期的散文《秋》、《方其乐》、《生命的灯》、《残烛》《八尺楼随笔(解放区文)》、《八尺楼随笔(上海文)》,系列散文诗《夏侯杞》,以及散文集《上海手札》中的诸多篇章,都是在战时背景或孤岛语境中来讲述、评析各类人物的命运和观念,其中的一些篇章带有自我剖析的特点,作者潜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发掘孤岛知识分子充满纠结的民族意识。这些都是与抗战有关的。

在上海孤岛中书写“与抗战有关”的故事,自然不能像大后方作家那样大张旗鼓、声势凌厉。既然孤岛作家不便于直接书写抗战,那么,对“与抗战有关”的创作进行巧妙编码,以特殊的话语方式和叙事策略对抗战意识进行隐性表达,就成了师陀等孤岛作家的明智选择。《秋》、《方其乐》、《遗孑》等散文体现了这一特点。1938年12月写于上海孤岛的《秋》,是一篇扑朔迷离、欲言又止的作品。在法租界的将军大道(霞飞路),在去殡仪馆的路上,阳光温暖地照射着,周大年快乐地谈起我们刚死去的朋友傅子季。作品以戏谑调侃的笔调塑造了傅子季和周大年这一对朋友的形象,但戏谑调侃之中又掺杂着沉痛的哀悼之情,使得文本中的情感处于分裂的状态。《秋》采取跳跃性的叙事方式,留下了大量叙事空白。在聚焦上,作品从“我”的角度来观察次要人物周大年,再通过周大年来叙述主要人物傅子季,使得有关傅子季的叙述显得更加零碎化。戏谑与反讽的语调进一步增加了主题的迷惑性。这个洋场气息十足的文本隐藏着难言的苦衷,想说又不能直接说,故在霞飞路的浪漫景致、百乐门的销魂舞曲中,在花花公子的形象中,在戏谑的笔调中,支离破碎、扑朔迷离地构设出一个“不和谐”的文本。如果我们不被表面的嘲弄所迷惑,仔细辨析作者用心良苦的诡异文字,那么,《秋》隐性的革命叙事将浮出水面,散文中的跳跃、空白或许可以解释。抛开散文开头对周大年、傅子季漫化画形象造型所制造的烟雾,我们试着通过离散的信息(离散才具隐蔽性)构设傅子季和周大年的革命者形象:傅子季出生在地主家庭,因不满包办婚姻离开家,到法国里昂做了两年多工,用赚的钱去巴黎留学,进了“各样学校”,受到“新的思想,别人的思想”(可以理解为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影响。他本身包含“不大和谐”的东西(放浪的外表与激进的内心的不协调),“他爱天下任何女人”(对所有同胞的情感),“完全没有忠义观念”(对日本侵略者或伪政府),“他一生中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反语),他和周大年“都没有做过”,只要“自己知道就好了”(地下革命者)。出事那天深夜,他说要去做一件“紧要的事情”(抗战工作),当夜没回家,“完成”了他的“悲剧”(因从事抗战活动牺牲),他是“英雄”。自己死了,觉得对不起父亲和妻子(未尽为人子、为人夫的责任),但他并不“忏悔”(为抗战而死无怨无悔)。于是,散文中的一串疑问句我们可以换成肯定句:傅子季的死让我们更爱他,他死得其所,选择抗日时期死亡“恰恰是时候”。周大年的嘴唇因傅子季的死而愤怒而痉挛,朋友的死对他是个沉痛的打击,他走上了复仇(抗日),在三个月后牺牲了。散文有两处文字特别用大号排印,一处是“傅子季先生之柩”,另一处是“周大年先生千古”。因此,这一对朋友的死是大写的。散文结尾以戏谑的笔调再次回忆起这一对朋友的音容笑貌,戏谑之中隐含着沉痛的哀思。

《秋》是师陀第一篇对上海人物、洋场景致进行描写的作品,显现出由爱国情绪出发的小心翼翼的叙述,有点试探、投石问路的味道。《秋》的题目表面是指十月的上海租界,实则与死亡、哀思之意相联。作品抗战主题的相关信息掩藏在一层层的伪装之中。除了上面提到的方面,还表现在:一、作品有意把故事的时间背景弄得模棱两可。作品提到傅子季是从他那次哭泣开始的,具体时间“是去年,不,是前年秋天了,比此刻(10月)略早一点”,作者以乱人耳目的方式来点出1937年日本全面侵华的背景。二、主人公的名字隐藏着深意。作品写于抗战一年之后,周大年和傅子季名字中带点的字谐音“周年祭”。一年前两人在鬼见愁的山顶喝酒,打碎酒瓶,傅子季流泪了,“从那里可以望见下面白茫茫的湖水和蓝蓝的一线远山”,作者以此暗示两人为祖国山河的沦丧而痛哭流涕。三、通过一对朋友可笑的外貌,荒唐无聊的生活,以及霞飞路、百乐门等浪漫颓废空间的描写,把抗战人士的故事打扮成堕落颓废的洋场故事的样子,瞒过新闻审查官与日伪鹰犬的眼睛。上海租界的特殊语境、摩登堕落的场景给了师陀隐性革命叙事的便利。借租界繁华的霞飞路氛围和一对朋友虚虚实实的形象,师陀以戏谑的笔调、沉痛的心情,对抗战中牺牲一周年的革命人士进行了追思。

相比而言,写于1939年5月的《方其乐》尽管主题隐蔽,但不像《秋》那样歧义丛生。《方其乐》把上海孤岛描画成贪图安逸、苟且偷生者的蜷缩之地。孤岛所提供的暂时安稳,使人们忘记了战争的恐慌和失去家园的苦痛。孤岛的“生活是安逸的,到处是歌声”,霞飞路的啤酒店里,某甲与某乙安闲地坐着,让酒陶醉自己。在洋场味十足的氛围中,方其乐在交谈中出场了。他是一个“一切都和我们平常人一样”的人,由此表明满足于孤岛暂时安稳生活的人数众多。战火弥漫的国土,男儿本该血洒疆场,为国出力。方其乐有心奔赴大后方做点事,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去建筑牢固的战壕,但天气的耽搁,家庭的牵挂,使得他一再犹豫,出行的日期一次次被延后,目的地也随之变化:南昌、汉口、昆明。目的地的变化暗示了大片的国土不断被日寇侵占。瞻前顾后的结果是方其乐在码头被枪杀。是谁杀了方其乐?是日寇,还是汪伪特务,还是别的人?出于什么原因杀了他?作者没有交代,有意留下一个空白。作者写此文的目的不是为了给方其乐唱挽歌,而是给留在上海孤岛的国人敲警钟。方其乐的死只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悲剧,“这里有许多人在等待流弹”,却是民族的悲剧。及时离开孤岛加入抗战的行列,还是坐以待毙、等待亡国,这是作品所暗示的尖锐问题。作品以某甲、某乙的形象补充、完善了这个主题。某甲与某乙在霞飞路的酒馆里喝酒,与水兵、白俄妓女共处这一殖名性的消费空间,让酒精麻醉着自己,交谈着方其乐的故事。方其乐的故事讲完了,“夜已经深了,人们已经回到家里,有的也正要回到家里去了。生活是安逸的,他们似乎无所牵挂;他们为什么要烦恼自己呢?炮声和死亡都离开他们这样遥远。他们沿了空阔起来的霞飞路走着,轻风吹着树木沙沙的发出响声。”和平安逸的孤岛之夜,重复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老调。托庇于租界,人们与民族国家危难的联系被间隔,租界的安稳繁华一定程度上冲淡了市民的民族危亡意识,使他们产生置之度外的可怕幻觉:这里一切照常!一切都很平安!战火很遥远!借上海孤岛迷醉享乐的场景作掩护,作品为爱国情思披上了一层迷幻的面纱,又一次完成了“与抗战有关”的叙事。

《方其乐》主题建构和抗战观念表达的隐蔽性,与所采取的叙事结构密不可分。《方其乐》采取的是包蕴结构,包含两个叙事层次:外层叙事和内层叙事。外层叙事采取第三人称,叙述某甲和某乙在霞飞路一家啤酒店里抽烟、喝酒、聊天;某甲以第一人称讲述的方其乐的故事,构成了内层叙事。内层叙事中的方其乐形象与外层叙事中的某甲、某乙形象互相映照、互为补充、互为镜像,映照出孤岛知识分子安于现状、犹豫彷徨的悲剧。作品的外层叙事与内层叙事交错进行,某甲、某乙在酒店消费的时光场景与方其乐的故事以不同字体区分开来。到最后,某甲某乙的形象与方其乐的形象合一了。某乙对某甲说:“我似乎刚刚还和方其乐吃了一次酒,老兄?”甲则说:“我倒和他讲了一个故事!”预示着某甲、某乙这样的孤岛知识分子仍在重复着迟疑彷徨的悲剧。

如果说《秋》与《方其乐》的隐性抗战叙事更多地借助于留空白、玩文字技巧和改装关键信息来完成,那么,《遗孑》、《骑士》则是以图穷匕见的方式来触及民族抗战主题,把“反日”、“反奸”的主题掩藏在其他主题之下,临近结尾才“顺便”触及,点到为止,绝不多言。《遗孑》的主体文字关注的是战火中遗留下来的流浪孤儿,讽刺了那些虚伪的“正义之士”和慈善家。通过对“正义之士”、“慈善”的有钱人和流浪儿的介绍,文章实际上在二者之间建立了联络,上海遍布流氓、瘪三、妓女、拆白党,多少与金融家、工业家、事业家的冷漠、自私、缺乏社会责任感有关。正如《鼹鼠》所写道:“在那些无家可归的儿童后面”,很容易想起那些钱经图先生。《遗孑》在结尾一段,才最终把矛头指向了日本侵略者的惨无人道。表达的方式是借用《大美晚报晨刊》的一条消息,并且对相关信息做了处理,以“他们”来代替作恶群体。如果按照上下文逻辑,这里的“他们”仿佛是指由流浪孤儿演变而来的“流氓和骗子”。但从新闻本身提供的信息来推断,则应该是指日寇。借助指称的模糊化,降低了写作的风险之后,作者方能引述外国人报纸上的这则新闻,隐隐约约描画出日本侵略者的野蛮兽性,暗示出日寇的兽欲造成了普育堂的一百多婴儿活活饿死的惨剧。《遗孑》采取由远及近、由轻到重、化实为虚的叙事策略,迂回表达了反日主题。同样,《骑士》也是在最后一段才点出叶瘦石先生的附逆行为,前面大量的篇幅谈论的都是叶瘦石在“极左”与“极右”之间的不断转身,最后一段以“东亚新秩序”与“在‘××××’里兼了一个小官”这样的有限表达和省略方式,来揭露“骑士”叶瘦石的汉奸面目。

在孤岛语境下,师陀的民族抗战叙事形成了“谨慎”的文本风格:吞吞吐吐或扭曲变形的话语风格、相关信息的有限性、利用叙事技巧所造成的表意模糊,等等。这种“与抗战有关”的“谨慎”文本,简直就像谜语或情报密码,阅读这样的文本就像猜谜语或破译密码。师陀的抗战叙事不能带给我们畅达淋漓之感,当时的普通读者要揣摩其心曲,无疑面临着极大的挑战性。从实际传播效应来看,与其说师陀的隐性抗战叙事是为了影响大众,不如说作者借助抗战叙事之旅,来倾吐民族主义的心理郁积,施行心灵的自我疗救。

孤岛人物的现代传奇:借来的时空与抽空的灵魂

这是一个神话,先生

现代的传奇之一

然而它是真实的

一个痛苦的事实

以上是《遗孑》开头的“破题”语。其实,整部《上海手札》可以看作是孤岛系列人物的“现代传奇”。传奇故事每天都在孤岛上演。在《上海手札》最后的一篇《住了》中,师陀引用了六条上海新闻,这六条新闻出自上海的一份报纸,是“上海的一千九百四十年六月二十七日”这一天的剪影。这些新闻确实是“现代传奇”。令人震惊的是,传奇在孤岛时期的上海租界司空见惯,这些新闻事件在上海很“平常”,“我们已经看厌了”。“这些新闻是‘通俗’的,我们每天都看见它们,我们每天都可以把他们翻印一遍”。作者以新闻剪贴的方式,触目惊心地表现了上海孤岛危机四伏、罪恶丛生,是名副其实的“罪恶的渊薮”。师陀剪贴这些新闻的目的,“仅仅为着补充”他“对于上海的见闻寡陋”。《上海手札》书写的“现代传奇”,主要不是以流氓强盗为主角的新闻事件,而是孤岛普通市民的现代传奇,构成故事主角的有“空头文学家”马食余、“骑士”叶瘦石、由监狱出来的汪先生、在外国商行做事的钱经图、由内地逃难到上海的苏老太太、“淑女”三姐妹、“召顶”的夫妇,以及“覆巢”之下的徐吉甫、周金贵和张懋勤们,等等。师陀以小说家的笔法,进入这些人物的生存世界,描写了他们人性的荒芜和灵魂的虚空。师陀说《上海手札》是“为着避免瞌睡而写”[4],我们可以理解为师陀为了摆脱苦闷消极、针砭上海世态、警醒国人而写。

“借来的时空”决定了孤岛人物故事的“现代传奇”色彩。对于《上海手札》中的人物来说,“借来的时空”首先意味着上海孤岛是外侨控制的“飞地”,华人不过是借住的客人,个人和这个城市都没有明天,上海人也“并不管明天”[5]。“借来的时空”造成了“并不管明天”的孤岛人,生存的暂时感和此刻感使得孤岛人灵魂被抽空,堕入形而下的生存状态,“人们是像各种我们见惯了的可爱小动物一样活着。人们弄一点钱,就如动物们弄来一点草粮,他们把它用掉或是积存起来,于是接着再搬进来一点。不要再提什么民族和国家,人们原来是生活在家里,动物是生活在巢穴里,这里需要米和房租等等开销,并且人们也许还在等待一个儿子。”(《鼹鼠》)“也就是从这种生活里面,作者发现了好些‘现代传奇’”[6],《鼹鼠》、《淑女》提供的是这样的“现代传奇”。《鼹鼠》里在德国某商行做事的钱经图像鼹鼠一样生存着。他有着“灵敏的都市头脑和手段”,盘剥手下,投机公融,买卖黄金,样样在行,在孤岛享受着精致的生活。至于个人财富与爱国、战争失利、国土沦丧的关系,他是不考虑的,他像鼹鼠一样生活在精神的黑暗世界中。《淑女》以讽刺的笔调塑造了上海租界培育出来的畸形的现代淑女。作品中的三姐妹,不仅与“病弱,美丽,贞洁”而才艺出众的中国传统淑女大异其趣,而且与“穿着军服谈战争、飞机、政治、自由”的西洋女子更不可同日而语,她们的“全心灵”、“共同的理想”就是用租界的时尚品装饰自己的身体。上海孤岛的这些时髦的“东方淑女们”,疯狂地投入欲望的追逐,玩弄暂时的爱情游戏,挥霍着自己的青春资本。无论钱经图还是三姐妹,都把物欲本身当作人生的全部意义,在欲望的躯壳下是抽空的灵魂,他们是与孤岛的邪僻特性相吻合的人物。

在“借来的时空”中,容易生发错位的悲喜剧。错位的荒诞亦是一种“现代传奇”。在《祝福》和《召顶》中,作者把原本浪漫的愿望、圆满的姻缘置于上海孤岛这一不协调的时空中来生发,仿佛人生的喜剧弄错了舞台背景,配错了调子,一切都错了位,人生喜剧显得荒诞。《祝福》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鲁迅的同题小说。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在世人欢天喜地的“祝福”声中,悲惨地死去,小说渲染着悲剧的氛围。而师陀的散文《祝福》反其意构思,在举国陷于战争灾难之时,在监狱里呆了四年的汪先生被释放了,来到上海,“凑巧”在“难民收容所”工作时遇到了先前的爱人,她也在那里工作,两人便结婚了。他们的重逢结合,带有“倾城之恋”的意味。汪先生的传奇喜剧,笼罩在民族罹难的悲哀之中,“祝福”来得分外沉重。汪先生的传奇喜剧不仅与民族处境显得不协调,对他自己也是一种背叛。早先“喜欢活动”的汪先生在南边坐了四年牢,因“政治休战”(国共合作抗日)被释放,过上了“安静的日子”。曾经的阶级革命者在民族战争爆发后的上海孤岛进入“平静状态”,不能不说是一种嘲讽。同胞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时候,汪先生在上海结婚了;全民同仇敌忾共同抗战的时候,曾经的革命者汪先生在租界过着平静的生活。汪先生的现代传奇在特殊的空间和时间背景下,显现出错位的荒诞。

《召顶》则诠释了北平的浪漫爱情记忆与上海的物质性商业性生活的错位,表现了物质充斥的上海对北京浪漫爱情的嘲弄。作品写上海抗战爆发时,甲先生和甲太太准备搬离上海,房子招租。他们的房子被各种器物所充斥。在收拾东西的过程中,甲太太意外发现一件件爱情“媒介”:汉代衣妆人物、花瓶、假古董、相片。甲太太试图借这一件件的物品与甲先生重温一下北平的恋爱岁月。然而,她的爱情回忆不断被租房者的电话打断,她非常气恼,开口的房租便不断涨价:三千,三千五,四千。一方面,物质化的上海对北平的浪漫爱情回忆是一种挤压,早已尘封,不是偶尔搬家翻出来,或许早已忘却;另一方面,爱情回忆不断被租房交易打断,爱情信物与房租价钱交相叙述,上海租界不断上涨的房价与北平的浪漫爱情记忆构成了反讽。在胡乱堆满东西的“空屋”里谈论爱情,在房租的胡乱涨价声中回忆浪漫时光,因语境的错位,这一切显示出几分荒诞的意味。

《风波》提供了另一种空间错位。如果说钱经图有着“灵敏的都市头脑和手段”,那么《风波》中的苏老太太则不懂金融市场,不懂德国“马克”与中国“法币”贬值之间的内在逻辑。她原本在乡下过着“永远不会变动”的日子,为了躲避战乱与唯一的孙女逃到上海。老太太自然不具备在都市生存的头脑,她现在的打扮还能看出“她是从内地逃出来的”。她和孙女虽然置身上海孤岛,脑子还是乡下的,不了解上海孤岛的货币风潮,手头还留着一笔赖以为生的法币,据说是即将变成废纸,她起了恐慌,感到厄运降临。

在“借来的时空”中,一切都是暂时的,因而,识时务、及时行乐就成了上海人的生活观。张爱玲说“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混水摸鱼”[7]。沈从文说海派作家往往“‘投机取巧’,‘见风使舵’”,“感情主义的左倾,勇如狮子,一看情形不对时,即刻自首投降,且指认栽害友人,邀功侔利”;“因渴慕出名,在作品以外去利用种种方法招摇”[8]。师陀笔下的“空头文学家”马食余和“骑士”叶瘦石就是这样的上海文人。《马食余》中的马食余是一个“没有了杂志的编辑没有文章的作家先生”,也就是一位空头文人,这种人物“在上海像很容易看见”。他实际上毫无信仰,对于文学完全是个门外汉,把文学当作投机事业。无论在红色的三十年代,还是抗日救亡时刻,马食余都是一个毫无政治立场和民族气节、道德情操的人,挂着文人的招牌,盯着政治的晴雨表,投机钻营出卖灵魂。《骑士》中的叶瘦石是马食余形象的进一步阐述、补充,可以当作一类人来看待。叶瘦石“戴着巴拿玛革帽,挟着皮包,穿着米色西服和白皮鞋”,“把时间用在跑狗场、游泳池、跳舞厅和电影院中”,一副洋场作家的模样。叶瘦石由革命作家到镇压进步作家的御用文人再到汉奸文人,不断在极左与极右之间变节,是一个善于骑墙的“骑士”。

师陀书写了种种“现代传奇”,触目惊心地表现了孤岛寓居者民族意识的缺失和灵魂的抽空,对孤岛人生发出了绝望的戏谑。“生活是沉闷的,人生本身就是沉闷的”,师陀把在充满邪恶活力的上海孤岛所感到的苦闷现象演化为一张张人物素描,“把想象凑拢来演义成小故事”[9],塑造了马食余、叶瘦石、钱经图、“淑女”等孤岛畸形形象。如果说张爱玲是站在政治语境之外来演述都市世俗男女的传奇人生,师陀则以隐含的民族意识作为道德背景,来审视“借来的时空”中孤岛寓居者的“现代传奇”,在亲切自然的文风中,彰显出对孤岛世态的深度把握和对人性的精微洞察,其艺术和思想价值不可低估。

结语

孤岛时期师陀的散文创作,以人物造影为主。这些人物被置于抗战语境和民族立场的强大逻辑下来打量,映照出彷徨、自私、空虚、虚伪的面影和灵魂。这些人物基本上不是以独特个体的意义层面被书写,他们是众数。作者在刻画人物时,好用对比和对话,在对比中彰显丑恶,在对话中常常穿插时代背景,补充人物经历。师陀有意避免行云流水般的人物故事叙述,而以片断化、破碎化、限制性的叙述来透露观点立场,理性地控制着孤岛语境下的民族书写。他喜欢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介入人物故事,以“我友”“我的朋友”来指称笔下的否定性人物,为隐含作者的立场披上一层伪饰。作者的态度和叙事策略,与上海孤岛的有限言论空间相匹配。师陀“以小说家的观察能力去写散文”[10],他的散文也“善寓激情于反讽”[11],往往把悲剧作轻松化的处理。在孤岛时期,师陀的笔不能演绎抗战风云、塑造英雄形象,只能像小针、小刺来针砭上海孤岛堕落怪异的众生相和千奇百怪的心理图景。作为国家危亡中的孤岛,一片漆黑,失去了存在的理由,不值得留恋。在师陀看来,正义善良的寓居者,都应选择离开孤岛,这些多少触及了他自己的尴尬和隐痛。因此,师陀孤岛时期的散文充满了走与留的情感纠结。

[1] 师陀:《师陀全集·第三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15页。

[2] 刘增杰编:《师陀研究资料》,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33页。

[3] 师陀:《师陀全集·第五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35页。

[4] 师陀:《师陀全集·第三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2页。

[5] 师陀:《师陀全集·第三卷》,河南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50页。

[6] 林茨:《〈上海手札〉和〈无名氏〉》,《中国公论》,1942年第1期,第82-83页。

[7]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5页。

[8] 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十七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54-55页。

[9] 刘增杰、孙先科主编:《中国近现代文学转捩点研究》,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第222页。

[10] 林茨:《〈上海手札〉和〈无名氏〉》,《中国公论》,1942年第1期,第82-83页。

[11] 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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