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学视野下的李、杨爱情故事文本
2013-08-15贾亮亮
贾亮亮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230039)
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备受关注,千百年来,文人墨客们以李、杨爱情故事为母体创作出了一个个生动优秀的文学作品。这些文学作品表现了人们对李、杨爱情故事的不同诠释和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关李、杨爱情故事的文本被赋予了不同的理解,在一定的历史情境下,其意义不断扩张、演变。正是这些不断的解释构成了古代文学中李、杨爱情故事的诠释内容,众多的文学作品才得以出现。
1 古代文学中有关李、杨爱情故事文本
自安史之乱以来,李、杨爱情故事逐渐在古代文坛中热传开来,它已经不再是史传中一段历史故事,而是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文学话题。早在唐代,诗人杜甫就咏叹了很多诗篇,如《丽人行》“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哀江头》“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解闷十二首〉其九》“先帝贵妃今寂寞,荔枝还复入长安”,有深刻的讽刺之意,也有沉重的哀悼之感。中唐时期,白居易根据李、杨之事,创作出优秀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除了含有讽刺意味,更多了艺术层面上的追求和情的传达。诗人以饱含情感的笔触细致入微地表达了唐玄宗对杨贵妃深深的思念之情,将二人的情感写得真挚、悲凉。陈鸿则作传奇小说《长恨歌传》,主要是从政治意义来解读李、杨爱情故事,它取材于史事,加以铺张渲染,具有劝戒讽谕之意。晚唐时,李商隐则写下了极具讽刺、深警意味的《马嵬二首》,其一“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冀马燕犀”反映出叛军兵马精悍,锐不可当,“红粉成灰”是对杨玉环遭遇的悲叹,明皇若知迷恋女色会导致江山倾纪,安史之乱和马嵬兵变则可避免。其二“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嘲讽李身为天子,却不能保护自己的爱妃,还不如寻常百姓家。“荔枝之事”则被杜牧演绎成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过华清宫》),更是鲜明的讽刺意味。到宋代,人们对李、杨情爱历史继续进行解释和反思,真山民有诗篇《杨妃》:“三郎掩面马嵬坡,生死恩深可奈何?瘗土驿旁何足恨,潼关战处骨埋多”;苏轼有《荔枝叹》:“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休何陋耶?”坊间则出现乐史的小说《杨太真外传》、《玄宗遗录》等著作。到了金元易代之际,剧作家们对李、杨爱情仍然兴趣浓厚,“关汉卿写过《哭香囊》,庾天锡写过《华清宫》、《霓裳怨》,岳伯川写过《梦断杨妃》,王伯成写过《天宝遗事》。但这些剧本都已亡佚”[1],现在流传下来的仅有白朴的《梧桐雨》。其旨在讽喻,通过揭露李、杨荒淫奢靡生活给国家带来的灾难,以示惩戒,反映出人世沧桑的巨变。明代,则有吴世美的《惊鸿记》、屠隆的《彩毫记》等诸多戏曲作品。清代,康熙剧坛上出现了一部极具影响力的《长生殿》,轰动一时,李、杨爱情故事继续被演绎、解释。“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七月七夕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无尽止”,洪昇将情与讽并重,虽谴责了唐玄宗的穷奢极侈,置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但又表现了对唐玄宗和杨玉环之间爱情的同情,歌颂、同情李、杨二人不渝的爱情,寄托了对美好爱情的追求;王士祯作《马嵬怀古》,“一种倾城好颜色,茂陵终傍李夫人”,抒发了怀古悼亡之情;袁枚有《马嵬》诗,“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可见,随着历史的发展,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生活、政治遭遇,不单单作为一段历史记录在史传中,还被不同时代的人们用艺术手法将它们援引到文学中,不断地被人们接受、解释。
2 从解释学角度分析李、杨爱情故事文本
每种文学现象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作为帝王爱恋,李、杨的爱情故事必然联系当时的政治生活,牵涉到复杂的社会历史状况。因此,李、杨爱情故事不仅仅被记录在史传中,更是以其特殊性在民间、在文人笔下传播开来。纵观古代文坛,李、杨爱情故事一直是人们热议的话题,历代文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并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对故事原型进行了丰富的解释,表现出不同的情感倾向。
解释学是一门在西方发展起来的学问,它最早源于对过去经典的解读。解释学又名“阐释学”、“诠释学”、“释义学”,广义上指对于文本之意义的理解和解释的理论学问;狭义上指任何文本的注释。作为西方理论的解释学,传播进来后,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和强烈兴趣,它对我国的文艺研究、历史研究、哲学研究等产生了重要影响。本文将结合所学的解释学知识,大体上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这些生动的李、杨爱情故事文本。
2.1 “主动性”解释与文本生成
解释学中,理解是存在方式,是解释的基础和根据。解释主体对客体的理解应当是历史性与时间性相结合的主动性解释。主动性主要表现为解释者是以过去的全部经验为基础,结合理解者本人的当前情境,对之前的解释作出新的理解。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与当时的政治事实联系在一起,有着深邃的内蕴,被历代文人反复咏叹。文人们踊跃不断的解释使得李、杨爱情故事的大量文本相继出现。依据伽达默尔的观点,“解释学是存在论,不是方法论,其目的是去揭示各种理解现象所依据的基本条件”[2]61-62,“所有理解一定会带有历史性的偏见,绝不会是纯客观的。没有任何解释可能是最终性的,理解是在解释者和文本之间的不断游动”[2]61-62。由此可见,解释学亦是一种自我意识,解释主体“主动性”必然是不可缺少的,在解释过程中应是“互动性”的过程。人们对李、杨爱情故事原型进行解释,便衍化出一个个生动的文本,这是“主动性”的解释的最高意义。现在流传下来的李、杨爱情故事文本中,被人们广为称颂的有白居易的《长恨歌》、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它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就是“主动性”的“解释”。白居易依据民间流传创作出《长恨歌》,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更重要的是以“长恨”命题,使得特殊的历史事件获得了广泛的意义,李、杨的爱情得以升华为人类普遍情感。“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刻骨铭心的相思变成了绵绵不绝的长恨。这与白居易的自身体验是密切相关的,他曾因社会压力和家庭反对被迫与自己深爱的女子分手,在李、杨爱情故事中似乎找到了与自己相契合的情感渊源。正是有这样一段痛苦而深刻的感情经历,所以白居易笔下的李、杨爱情故事被解释为“风情”诗,“情”成为作者的理解,将自己的体验付诸文本,便有了为“情”而作的《长恨歌》。白朴的《梧桐雨》基本上直接取材于《长恨歌》,他对白居易的《长恨歌》进行了“解释”,放大了对李、杨爱情故事的“讽”,目的在警示人们。作为一个主体,他阅读了前人的艺术文本,了解了故事梗概,同时他在这基础上又获得了自己的认知,通过李、杨爱情故事表达出人生沧桑、风云变幻的悲剧,正是这种主动性的“解释”活动才创作出《梧桐雨》文本。再到洪昇的《长生殿》,它最原始的依据应当是《长恨歌》,与《梧桐雨》之间则是一种直接的前后继承关系。在接受前代文本后,在过去解释的基础上,洪昇结合自己当下情境,即到了明末清初,反封建意识的萌芽,人们对自由爱情的看法发生改变,爱情被看作人性中不可磨灭的至情;又加之洪经历了朝代更迭,他感受的那种历史兴亡的沧桑感十分强烈而深刻。因此,当洪昇对李、杨爱情故事作出自己的解释时,他更看中“情”的因素,他着重表达爱情的真挚可贵。同时,洪昇又把历史的见解和人生的理想都寄寓在李、杨的爱情故事之中,使得全文不仅文辞优美,而且主题深刻,“千百年来曲中巨擘”。以上三个文本可以看出,主体对文本的“解释”不是单一的注释活动,它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主动性”活动。
2.2 文本中的“视域融合”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在文学释义的过程中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接受者和诠释者根据自身的生存背景、阅历经验、思想情感、艺术境界对文学作品进行感受、思考、生发,并都打上自我的烙印。但在解释过程中,解释者往往会受到在一定历史情境下原作者的思考问题的范式和表达观点的影响,这就涉及到一个“视域融合”的问题了。“根据伽达默尔的看法,任何释义对象(包括各种文本和典籍)都蕴含有原作者的一定视域,他把这种视域称为‘初始视域’”[3]39,“而一个试图去理解前人典籍或文本的后来释义者,也有着现今的具体历史情境中形成的独特视域”[3]39,即“现在视域”。由于“初始视域”与“现在视域”存在着时间距离和历史情境的差异,这也是无法避免的,那么把这两种不同的视域融合在一起变得十分必要。纵观历代有关李、杨爱情故事文本以及解读都体现出“视域融合”的理论精神。比如,大诗人杜甫的《丽人行》、《哀江头》、《〈解闷十二首〉其九》等诗中对李、杨情事的表露则是哀悼和讽刺之情。他亲身经历了安史之乱,有着山河沦陷、国破家亡的体验,在那样的历史情境下,他的诗当然会流露深刻的哀痛之情和讽刺意味,也有着一种史实的告诫。杜甫的诗作流传下来,人们口耳相传地将李、杨故事继续演绎。到了元和年间,白居易担任周至县尉,听到当地民间流传唐玄宗李隆基与杨贵纪的故事,深有感触,于是创作了千古传诵的长篇叙事诗《长恨歌》。该诗主要是根据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来结构全篇,开篇部分写了玄宗好色废政,杨妃恃宠而娇,最终引发了安史之乱,表达了一定的讽刺意图。但他没有把这个意图一直贯彻下去,自“黄埃散漫风萧瑟”玄宗逃蜀、贵妃身亡起,“诗情即为沉重哀伤的悲剧氛围所笼罩,周详的叙事一变而为宛曲的抒情”[4]。该诗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历史史实原貌,变成了一篇以咏叹李、杨爱情为主的风情诗。《长恨歌》作为白居易对李、杨情事文本的解释,它不再是对“初始视域”的完全吸收,而是加入了自己的“现在视域”,前代流传下来的李、杨爱情故事及文本让他对这段历史史实有了一定的了解,他还加入了自己的生活体验。《长恨歌》受到了佛教变文和道教仙话的影响,同时折射了白居易不能与自己所爱女子结合的遗憾之情,李、杨情爱的“长恨”也是作者的“长恨”。唐宋的文人已对李、杨爱情故事作了诸多诠释并形成了大量的文本。这样到了元代白朴创作《梧桐雨》时,之前文本架构的“初始视域”和他自己的“现在视域”交融在一起,便有了新的解释。《梧桐雨》直接取材于《长恨歌》,但基本思想倾向和意境情调都发生了改变。经历了安史之乱,唐王朝由盛转衰。李、杨的爱情故事就是被放到这样一种急剧变化的历史背景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种由盛至衰的人世沧桑悲剧,繁华已去,盛景不再。这样“视域融合”下的剧作不再是表现讽刺和爱情了,而是上升到一种人世变幻的悲剧。由上可见,“视域融合”在文学解释活动中极为重要,只有把不同视域融合在一起,才能够实现意义重构和新的突破。接受者和阐释者的角色都参与进来,文学才能有不同的声音。
2.3 文本间的解释学循环
解释学循环是解释学中的一个重要观点,最早由德国哲学家施莱尔马赫正式提出,后来由狄尔泰、海德格尔、伽达默尔将其不断深化和发展。“理解总是一种处于这样一种循环中的自我运动,这就是为什么从整体到部分和从部分到整体的不断循环往返是本质性的道理。而且这种循环经常不断地在扩大,因为整体的概念是相对的,对个别东西的理解常常需要把它安置在愈来愈大的关系之中。”[5]这是伽达默尔在汲取前人的成果上形成的关于解释学循环的观点,解释就是不断地从整体到部分,再从部分到整体的过程。历代人们对李、杨爱情故事进行解释并形成文本,这过程中就包含着解释学的循环。前代人的解释被后代人所认识,同时又加入了自己的解释,并继续被下一代人所认识和解释,这就是一个不断循环的过程。每一次意义的变化和解释的更新,都使得整体不断延伸,接着其中的部分又被认识、解释,又带了新的解释。李、杨爱情故事由一开始的历史史实整体,先是被诗人解释为“讽刺朝政”和“历史告诫”的意义,创造出如《丽人行》、《过华清宫》等一系列的文本,整体开始扩大了一次。再往后,整体中的部分被人所认识,有些作者继续关注其中的“讽刺”意义,又创作如《杨妃》、《荔枝叹》、《马嵬》、《长恨歌传》等作品;有些诗人表达“讽刺”意义的同时,更关注到其中“情”的成分,将二人的爱情深化为“人类普遍情感”,这以《长恨歌》最为典型,这是整体又一次延伸了。随着时间推移,从过去传递下来的文本,又被后来的人们所认识、理解,“讽刺”意义不再一味地高扬了,倒是给人一种人世沧桑、世事变幻的启迪,繁华终将落幕,昔日的盛世王朝一时间崩溃,昔日的倾国之恋也烟消云散,正如《梧桐雨》中所表现的,这是部分的些许变化;再往后,“情”的意义继续被提升到一定的关注高度,这则继承了白居易《长恨歌》中对“情”的追求和赞扬,像《长生殿》则主要叙写了李、杨的情感历程,无论生死也是真心到底,“情”是“长生不死”的,成为人性中的“至情”,并在其中寄寓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表达了对真挚爱情的赞美。起初,作为一段历史存在的李、杨爱情故事整体,在历代人们的解释下不断丰富、扩大,它继续被解释,整体再延伸,部分得以深化。这种循环是不断存在的,“循环之所以必要,是因为要解释的东西没有一个是可以一次就被理解的”,随着文人的视角和所处环境等众多因素的变化,对于李、杨爱情故事文本的认识和解释也将不断深化。
3 结语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由于身份的特殊,历史情境的特定,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有着不同于一般爱情故事的历史意义。李、杨爱情故事在历代文人笔下得到了充分的解释,也形成了诸多优秀的文本。从解释学角度来看,这些文本的生成过程是一个不断解释的过程,它有解释主体“主动性”解释的参与,有主体间的“视域融合”,有解释的不断循环。
[1]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40.
[2] 王炎.解释学[J].国外理论动态,2006(4).
[3] 李知.诗味论中的解释学思想[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4] 袁行霈,罗宗强.中国文学史:第二卷[M].2版.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288.
[5] 汉斯-格奥尔格·加达默尔.真理与方法:哲学诠释学的基本牲 上卷[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