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田野调查的海外策略
2013-08-15童芳华
童芳华
(南昌工程学院 国际教育学院,南昌330029)
1 何谓语言田野调查
语言田野调查,即对某种语言进行实地调查。是指进入某种语言的一个社团,从当地流利使用者那里收集资料,分析这些资料,提供一个全面的描述,包括语法、文本和词典[1]15-16。
语言田野调查中的“语言”是“语种”的意思。语言和语种可以被当作相同的概念。不过,当它们被放在一起互为参照时,语言往往和人类这样的抽象概念相提并论,语种则通常和具体的社会群体如民族等联系在一起。换言之,语种是语言现实的表现形式。一切语种都是语言,但都不能完全代表语言,而语言也不是单纯的某一或某几门语种,而是一切语种及其方言的总和与抽象。受人们对语言的整体认知水平以及在语种认定标准上的分歧等因素的影响,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门语种还没有定论,比较保守的估计是在5000门左右,这些形形色色的语种共同构成了五彩斑斓的人类语言画卷。
理论上,语言田野调查的对象包含世界上的一切语种。这是因为,任何一门语种当中都包含着特定的自然密码。所谓自然密码,是指语言在伴随和推动人类实现由自然人向社会人的过渡这一进程之中所汲取、拥有和遵循的全部自然规则的总和。人类要破解语言的自然密码,既离不开汉语、英语、法语,也离不开日语、纳瓦霍语、本巴语;既离不开这些语种当中的所谓共同语或标准语,也离不开其中的方言或土语。在自然密码面前,任何语种之间,任何语种的任何方言之间都是平等的。打个比方说,如果真的是“上帝”创造了人和人的语言,那么他一定是将语言密码均匀地洒向地球的四面八方,洒向地球上的每一门语种或方言。任一方言或语种的消失,无论它给人的感觉是多么的渺小,都是整个语言自然密码图一角的缺失,都会给整个人类语言自然属性的研究带来无可挽回的损失。
实践过程中,语言学者通常会把有限的田野调查资源投向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小语种。这些语种在强势文化的挤压下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有些已经处于濒危状态。威廉·克罗夫特(Croft William)指出:“由于语言理论所依靠的经验性语料正在严重地消失,语言描写工作变得越发迫切。数百种语言已经在上世纪消亡,还有数百种甚至上千种没有足够的使用者而很难存活下去。这些语言正在消亡,通常伴随着对语法结构的严重影响。”[2]
在我国,根据调研区域的差别,语言田野调查可以分为国内语言田野调查和海外语言田野调查两大类。前者关注国内一切语言及其方言的田野调查,包括汉语及其方言、少数民族语言及其方言两个方面;后者则针对国外一切语言及其方言,既包括英语、法语、俄语等通用语种,也包括毛利语(Maori)、本巴语(Cibemba)、纳瓦霍语(Navajo)等非通用语种。
有些跨境语言可能同时成为国内语言田野调查和海外语言田野调查的对象。跨境语言是指分布在不同国境中的同一语言[3]。分布在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哈萨克语,分布在中国、缅甸、泰国、越南、老挝等国的拉祜语以及由于特殊原因而分布在中国、泰国、美国、加拿大等国的苗语等,都是跨境语言。针对这类语言,语言田野调查者们不但不能采取回避态度,而且应该给予更多的关注——同一语种生存在不同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中,必然会出现诸多的变异,对这些变异进行研究也是语言学的任务之一。
2 为什么要进行语言田野调查
从理论语言学角度来看,鲜活的语言持久地冲击着语言学家们的想象力,构成了语言学理论不竭的源泉。对于语言学这一基于经验的科学来说,语言学的田野调查是它的中枢。就了解人类语言、它们的结构属性与发生学关系而言,那些关于近乎未知的语言的第一手信息对我们至关重要[1]1。
语言田野调查对于人类学等学科也有着非凡的意义。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预见:如果我们拥有一份完备的人类谱系图表,那么人种形成的序列将为世界所使用的各种不同语言提供最好的分类[4]。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理解为,如果我们对人类语言的研究达到了能够提供最好分类的程度,我们将重现人类迁徙和发展的历史轨迹,为绘制一份完备的人类谱系图表提供最强有力的支持。举例而言,一些学者认为,(美洲)新大陆的文明直接来源于亚洲大陆上的古文明,并且在不同历史阶段都受到过来自旧大陆的影响[5]。这一观点是科学论断吗?对玛雅文字进行破解,以及把东亚包括汉语在内的各语言同美洲各土著语言进行全面对比研究,无疑是寻找答案的有效途径。当然,这种对比研究离不开一个前提,那就是中国语言学者广泛而深入地参与到美洲语言田野调查工作中去。
从语言与社会的关系来看,语言田野调查也很重要。一方面,语言是和平和友谊的纽带。语言就像是一扇观察、认识和了解各个国家民族心灵、文化和精神的重要窗口,透过这扇窗口,世界人民可以相互了解、相互沟通、相互学习,从而达到取长补短、共同进步的目的。另一方面,语言知识也可以用于战争。例如,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远征欧洲的美国军队常常为通讯保密问题伤脑筋,德国军队破译密码的本领令人沮丧。这时有个军官突发奇想,他让来自美洲印第安乔克托部族的士兵用乔克托语来传递军事指令,结果使德军破译专家一筹莫展,美军的军事行动因此而顺利推进。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美军就有计划地利用讲乔克托语、纳瓦霍语和克芒切语的印第安士兵来完成军事通信任务。事实证明,这是最可靠的通信保密办法,因为破译密码的先决条件是对所译语言的透彻了解[6]。
3 中国的语言田野调查现状
中国是个和平崛起中的大国。在这一进程中,中国的语言工作者们既要善于“知己”,也要勇于“知彼”。
先来看“知己”。《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的主编李荣老师曾经说过:“汉语方言的调查研究工作近年来有所进展。在这个背景下,我们计划编一部以实地调查为主的,综合的现代汉语方言词典……第一步是调查四十处方言,编四十册分地方言词典。第二步是在四十册分地方言词典的基础上,补充一些其他方言资料,编一部综合的汉语方言词典。”[7]迄今为止,在众多学者的共同努力下,李荣老师的计划都已经实现了。民族语文调研方面,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家民委组织国内专家学者编撰了关于中国民族问题的5种丛书,其中仅《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丛书》一项,就包含了57种中国少数民族语言简志。此外,由孙宏开老师主编的《中国新发现语言研究丛书》所包含的语种数量,把最新的撒都语和茶洞语计算在内的话,也已经达到了43门之多。民族语言调研所取得的成就由此可见一斑。
相比之下,我们在“知彼”方面所迈出的步伐还不够大。高等学府方面,以北京外国语大学为例,各种通用及非通用外语的专业数量不超过40个。出版物方面,在我国,虽然关于英语、法语、日语、俄语等通用语种的书籍不计其数,但关于一些非通用语种的书籍却屈指可数。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和上海外语音像出版社曾经出版过一套《新世纪非通用语种口语300句系列》,其语种数量也不过20个左右。另外,整体看来,我国学术机构参与海外语言田野调查的热情不高,力度也不够,这与国外机构积极参与中国境内的语言田野调查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举例而言,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就曾经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合作编纂过《中国语言地图集》,有中文、英文两种版本,其图表之精美,内容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反过来,对于澳大利亚丰富的手势语言[8],尽管苏轼早在数百年前就有所提及①苏轼《前怪石供》:“海外有形语之国,口不能言,而相喻以形;其以形语也,捷于口。”[9],中国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有关的专著问世;至于那些与手势语并存的、犹如袋鼠一般神奇而美丽的澳洲土著语言,在中国也同样是鲜有人问津。
近年来,国外语言学在理论上不断推陈出新,如语言人类学、语言类型学、田野语言学等等,这些都是以语言的田野调查为基础而确立的。以田野语言学为例,F.Boas和E.Sapir等学者或许是开始系统的田野语言学调查的先驱,那时候还冠以语言人类学(Linguistic Anthropology)的名义,而今天,田野语言学(Field Linguistics)已经以独立的身份步入了大学课堂[1]编者序1。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语言学界如果不在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方面有所作为的话,就算是全套引进了这些最新的语言学理论,在面对相关书籍中的例句时也将一脸茫然,就更谈不上有所创新和突破了。
在中国人所绘制的世界语言地图上,俄罗斯的楚科奇语(Chukchi)、美国的纳瓦霍语、新西兰的毛利语(Maori)、加拿大的爱斯基摩语(Eskimo)还有赞比亚的曼布韦语(Mambwe)等无数充满魅力的小语种,不能也不应该永远是一片空白。
4 语言田野调查的海外策略
中国语言田野调查的海外策略由机构策略、人才策略和运行策略三部分共同构成。
4.1 机构策略(Organization Tactics)
机构策略包括机构设立的必要性、机构的作用及目标等内容。
设立统一的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机构是很有必要的。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是一项长期而艰苦的事业,仅5000这一大概的人类语种数量以及调研一门新语种所可能花费的时间这两项,就足以让人意识到个人的力量在其中将会是多么渺小。这还没有考虑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所要涉及的签证、生活费用、人身安全等问题。
此外,就人才培养及经验交流而言,机构的设置也很有必要。有了统一的机构,志同道合者才能够汇聚起来相互学习和借鉴,就能够有效地吸取很多经验教训,避免一些常见错误的发生,调研进程就会顺利得多,效果也会好得多。中国老一辈语言学家已经在国内语言田野调查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设立此类机构并由他们在其中担任领导和导师毫无疑问将是很不错的选择。
再者,只有设立相关机构,海外语言调查的连续性和系统性才会有保障。也只有通过此类机构的协调,个人的调研行为才更容易得到中国以及所在国的认可及帮助。中国与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有良好的外交关系,并且总是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给予第三世界国家一些帮助。海外语言田野调查者在调研所在国的特定语种时,毫无疑问会在经济和文化上加深对于所在国的了解。如果他们的调研过程能够通过所在机构与中国的对外援助项目衔接起来,甚至是由他们中的一些人来担任志愿者的话,就一定能够在促进中国与所在国的友谊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
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机构是否独立并不重要。它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研究所而存在,也可以依附于某一所或几所大学或语言研究机构。但它的作用应该很明确,那就是从在校大学生中培育和选拔最优秀的学子,像母亲一样帮助他们整理远行的行囊,用母亲的眼神关注他们在海外的每一刻,直至他们凯旋。
人类基因图谱的绘制,是人类医学史上的一场革命,中国科学家承担了这一伟大工程1%左右的工作量。在人类语言图谱的绘制方面,中国的海外语言田野调查机构所设定的目标至少不应该低于这个百分比。
4.2 人才策略(Intellectual Tactics)
任何科学的发展都离不开人才。海外语言田野调查的人才策略由人才培育、人才选拔以及人才组合等构成。
人才培育和选拔方面,调研者必须具有良好的身体素质、饱满的语言热情和超人的语言天赋。不是所有的语言田野调查环境都是令人满意的,有些地方甚至充斥着可恶的昆虫、凶猛的动物以及可怕的疾病等。假如身体素质不够好,就无法抵御疾病所带来的困扰;假如缺乏对于语言以及语言学这门学科的热爱,就无法用精神的愉悦来驱散语言调研中可能遇到的辛劳、孤独和恐惧。在这方面,“历天险而志愈慷慨,遭凶贼而神弥厉勇”的唐玄奘是我们最好的榜样。除了精神状态,语言天赋也很重要。由于历史原因,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除了土著语言之外,还通行着一些特定的中介语(Lingua Franca),如非洲的英语、法语、斯瓦西里语,东南亚的印尼语,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俄语,巴西的葡萄牙语等等。这就要求语言调研人员必须至少精通其中一门中介语,以便在语言调研的初始阶段实现与当地双语人最基本的交流和合作。
语言调研者的技能越全面越好。不过,要想每个人都成为全能那也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人才的组合及搭配就显得尤为重要。除了共同的基本素质要求之外,我们应该尽量把那些实践能力存在互补的人分配在同一个小组里面。以三人团队的组成为例,理想的搭配是一个善于沟通者、一个速记高手以及一个电脑操作能手等等。
最后,在海外语言田野调查过程中,除了把人才送出去,在条件许可的前提下,我们也可以通过国家层面的人才交流项目把一些以目的语(Target Language)作为母语的外国朋友请进来,向他们传授汉语以及一些实用技术的同时,从他们那里学习目的语。这貌似偏离了语言田野调查的方向,但就其最终效果而言,“请进来”和“走出去”是完全一致的。
4.3 运行策略(Implementation Tactics)
运行策略是指语言调研者在整个语言调研过程中所必须注意的各项细节的总和,包括前期准备、中期调研和后期整理三个部分。
前期准备方面,除了检查护照及签证日期,确认不会出现非法滞留他国的情况之外,调研者应该亲自或者通过所在机构与中国驻所在国的使馆或领馆或较大的中资机构取得联系,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应尽可能收集当地气候、疾病、风土人情、语言状况等相关信息,设想一些可能遇到的困难并酝酿解决办法。针对所在国的多发病,应该预备好充足的药品并提前做好接种和免疫。此外,笔记本、草稿纸、圆珠笔等文具以及一些小的日用品,如小剪刀、针线、小手电、防水手表、雨伞、一份所在国的地图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心理上准备最为重要,有些目的国离祖国有万里之遥,一旦踏上征程就意味着一种责任和使命的开始,绝不可以因为心理原因而轻言放弃。
中期调研方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首先想到的应该是如何在当地生活下来并且为当地人所信任、接受和认可,而不是急于开始所谓的调研工作。应该充分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和宗教信仰,但绝不能以轻易参与对方宗教活动的方式来取悦对方。宗教活动是异常神圣而复杂的,在没有弄清楚很多事实之前充当一个旁观者或许是最明智的选择。很多情况下,你受到尊重是由于你现在是什么,而不是由于你想成为什么[1]24。
在确立了现代政治体制的国家和地区,拜访一下当地行政长官很有必要。如若不然,则应该拜访当地的酋长或长老之类的人物。事实上,在清楚了你的来意是善意而非恶意之后,他们或许能够为你的工作提供一些便利。
学校是寻找发音合作人最好的地方。如果当地没有学校,那么有意识地和一些当地的老人接触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缺少现代教育的地方,拥有丰富人生经验的老人往往是受人尊敬的对象,通过他们来寻找自己理想的发音合作人会容易得多。从事海外语言田野调查,就好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拜师学艺,只不过所要学的是当地特有的语言而已。师傅往往会在不经意的某一刻出现,有朝一日回忆起来,你会觉得那是多么神奇的一刻。
假如一切顺利的话,我们将在未来数月或数年完成自己所期待的关于目的语的资料收集和分析工作,并进入后期整理阶段。在整理阶段,我们应该为以下目标做好准备:第一,撰写一部关于该语言的综合参考语法;第二,一系列隔行对照的长篇语料和完整的翻译,其中要包括语料的社会背景和有关语法上或社会学上的特殊要点的注释;第三,一个适度丰富的词汇表[1]25-26。
[1] 戴庆厦,罗仁地,汪锋.到田野去:语言学田野调查的方法与实践[C].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
[2] 威廉·克罗夫特.语言类型学与语言共性[M].龚群虎,等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4.
[3] 戴庆厦,傅爱兰.论“跨境语言”[C]∥戴庆厦.跨境语言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93:1.
[4] 何俊芳.语言人类学教程[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5:42.
[5] 王霄冰.玛雅文字之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9.
[6] 褚孝泉.语言科学探源[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265.
[7] 李荣.南昌方言词典[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总序.
[8] 董启宏.大洋洲宗教与文化[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19.
[9] 苏轼.前怪石供[M]∥欧阳修,等.唐宋八大家散文大典.北京:北京出版社,2008: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