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三个世界——马广原《月光下的土地》读后记感
2013-08-15杨铁钢
杨铁钢
(大庆市教师进修学院,黑龙江 大庆163311)
文题中的“一个人”,指的是作者;“三个世界”,说的是作者生活经历的现实世界、精神寄托的艺术世界、精心创造出的文学世界。三个世界交融为一,形成的艺术表达结果便是散文集《月光下的土地》。
现实世界,是每个人生存的第一世界。因此,现实世界对个体的人生具有先决的作用,这是存在的共性表现。但每个人在现实世界里的遭际是不同的,所以,这又决定了生命个体在现实世界里因不同的遭际导致而成不同的人生样态。作者的祖辈是满清贵族,到了爷爷辈已没落致贫;从辽宁老家移民到北大荒,靠祖、父两代人的艰苦劳作总算在黑土地上扎下了根。父亲从先人那里没有继承下值得挂齿的家产。在“文革”的特殊年代,“享受”到了家有双岗“保护”的待遇。正因为如此,父亲虽算得上是村里的文化人,但除了在每年的春节因为能写写春联而得到人们几天的追捧外,其余的时日便较少受到人们的待见。也正是这样的现实人生处境,才决定了父亲有着外在隐忍内在乖戾的性情,家外退让家内粗暴的行止:他打“我”的母亲能把祖母的拐杖打断三截;他辅导“我”作业,因为“我”反应不快,就一巴掌把“我”从南炕打到北炕;他因为不同意“我”的自由恋爱,不惜费时费力跑到“我”就读的大学大吵大闹。与此相对照的是:奶奶对“我”百般的疼爱,妈妈无微不至的体贴,邻居姨姥爷的文学启蒙,老师学业上的特别赞许,师母生活上无私的关照……这就是作者个体人生在现实世界里的遭际。
如上的遭际对作者所产生的先决作用结果就是促使他形成了外柔内刚的内敛性格。内敛,是自我约束,作为一种性格或人格,极易导致两种人生态度与模式:一味的退让、回避,终至于软弱、庸常、猥琐;有明确的价值取向,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情该退让、回避,不该退让、回避的则勇猛精进,无所畏惧,如此,也就使内敛的性格、人格具有了智慧、积极、执著的品质。作者的内敛无疑属后者。对此,我们从《长头发和短头发》中就可获得真切的体会与印证。决定改变已保持多年的发型而剃成光头,并非削发明志,而是为了改变因“近来许多事情不如意”所造成的低迷心情。显然,从因果节奏的语言,自由抒发内心世界的一种文体。”(P265)
二、散文诗的语言有何特点?“散文诗的语言既不像诗歌那样精短,也不像散文那样铺陈,她是纵而有敛,奔放而不罗嗦。”(P266-267)
三、散文诗的抒情特点。诗歌、散文诗、散文都抒情,但诗歌、散文以直接抒情为主,而散文诗的抒情则以间接为主:“不是火山爆发,而是山间溪流,清澈而婉转,在情感的落差中,表现出极度的美感。”(P267)
四、散文诗的意象或意境的创造。意象或意境是散文诗内容的主体。因此,散文诗创作的核心或重点就是意象或意境的创造。散文诗以创造出“如同蒙着轻纱的美人,隐约可感其清秀而赏心悦目”的意象或意境为好。
如上四点探讨是富有见地的。虽然在具体认识与表述上还存有值得进一步研究辨析的空间,但他对人们正确认识散文诗文体特征,尤其是从事散文诗创作,具有不可小视的启发意义与指导作用。而作者自己的散文诗创作,也正是在这种明确的理性认识与指导下的自觉而为的成果。因此,不但充分显现出了散文诗的文体特征,更体现出了他的创作功力与艺术个性。
《黑白春秋》、《谈谈散文诗》均属于探讨具体艺术门类规律的随笔,而在《由残缺的玉兰花想到的》一文中,作者则将探究的目光聚焦到美学的高度进行追寻。他通过一组对人为制造出的残缺的玉兰花摄影作品的品评指出:残缺美作为审美的对象,应是由“客观或不可抗拒因素造成的,绝对不是主观造就的。比如月亮从圆到缺的过程,不同心境下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美。”(P301-302)因此,只有保留了自然属性的残缺美才能成为人的审美对象。人为的“残缺美”“是畸形的审美在作祟”,而“审美理念的畸形必然会造就美的畸形”。这种“残缺美”给审美主体造成的只能是心理上的震惊而绝不是心灵上的震撼,而只有产生心灵上的震撼的才是美与审美。
行文至此,自然地就想起了孔子在《论语·述而》中对君子的论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翻译过来就是只有志向在于道,根据在于德,凭籍在于仁,活动在于六艺的人才能真正地做人,也才算君子。回想作者的人生经历,在他的第一世界——现实生存的环境中,由于他坚守自我的为人之道,而与世道多有抵牾;又由于他不愿放弃自己的道,所以他主动欣然地“游于艺”——转入精神世界——他人生的第二世界的探寻之中,并更加孜孜以求其道,努力使自己的作为循道而行。由此,不仅使他超越了”第一世界”的许多烦恼,获得了“第二世界”的诸种快乐,还创造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第三世界”——被人广为索取收藏的“守法度,骋性情”的书法作品,特别是散文集《月光下的土地》。
《月光下的土地》前五辑《心灵的书签》《秋日私语》《晚风中的音符》《村庄和归鸟》《零散的乐章》都是散文诗,占全书的半壁,是作者对心灵世界的诗性坦露,也最能体现其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格调与风采。
作者的文学世界四季交替,轮回不息。奔流的《春溪》传递着春天到来的讯息;期盼春天的孩子从内心里萌发出《散落在春风里的句子》:“看到破土的草芽了吗?寒心苏醒,探望春天,也需要勇气。”(P74)还是那个盼春的孩子,“穿着破旧的凉鞋,行走在夏日的风里,于是身后就有了一串零零碎碎的记忆”:《雨、亭和仓皇的我》《雨夜的灯》《雨中荷塘》,既是《雨夜绽开的花朵》,更是《绽开在夏日里的思想》,都是解不开的《夏日情结》。紧接着就听到了《秋声》:《秋天到了,里拉琴的音阶齐了》;看到了《秋叶飘落的轨迹》,“想起我的兄弟”,担心着《秋天,究竟会把谁吹瘦》;激情难抑,化为《秋赋》,作着《稻子倒下的思考》,权当《秋天,播下一粒种》的努力。《冬天》接踵而至:《冬雪将至》便见到《冬天里的树》,如一枚枚《冬日书签》,累积成冬天的漫长,直到《最后一页日历》被撕去,又迎来《新年的钟声》。至此,那个期盼春天的孩子已人到中年。但不论马广原的文学世界的时序怎样变换,景色如何丰富,都不离关东的格调和北大荒的神采:白桦林、雪房子、雪爬犁、塔头墩、小木屋、小村庄、大湿地……共同构成一个大景观——月光下的土地。
月光下的土地,构成了作者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的物质层面。从其构成的元素看,我们不难确认:它们源自于作家所生存经历的第一世界。正是在这样的景观、意境中,作者创造出了“我”的形象——意象。而在这一过程中,他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有四个:孤独,执著,沉默,跋涉。
孤独。请看作者对孤独的认识。孤独是成长的无奈:“我的目光中没有你唧唧喳喳的样子会怎样地孤独呢?也许你还不懂,成长有时是一种无奈。”(P85)孤独是一种风景:“孤立于旷野,四周有数不清的雪线,这时就愈显得孤独,孤独本身也是一种风景,只有孤独的心境方能欣赏孤独的风景。”“孤独,作为一种美丽,常常开在夜里”(P37)“心因孤独而美丽,美丽会使心更加孤独。”(P103)“享受孤独也是一种幸福”。(P8)孤独是智者的生存方式:“智者有时就会很孤独……与智者为伍,就没有孤独”。(P14)诗化的联想,辩证的阐发,足见人生的复杂。
再看作者创造的孤独意象。作茧自缚:“不乖张、没棱角,生命似已不在,头脑却很清醒”(P61);“是一种被动的境界,然而有时却是保护自我的最好的办法”,(P82)甚至是“生存的最高境界”。(P61)花园葵花:“常把自己的孤独种在喧闹的花园里,长出一株葵花,让别人看见我有灿烂的、阳光般的笑脸,根却在地下想自己的心事。”(P30)
孤独,作为一种生存的状态,不是理想的;作为一种性格也未必被广泛的认同和接纳。但如能对孤独有明确的体认,并把他作为一种人格来自觉坚守,也就不失为智性的选择和可贵的品格。
执著。孤独与执著比起来,孤独更近于是对人生状态的描写,而执著则确确实实为性格、品质的写照。二者间所存有的内在联系是:因为执著,所以孤独。或曰:孤独者,大都执著。作者散文诗中的“我”,既是孤独的,更是执著的。如同“我”的孤独“是祖母的拐棍和父亲的巴掌”打出来的一样,“我”的执著也来自于骨血的遗传与亲人的感染:十三四岁时随母亲去铲地,“学会了忍耐,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都会低着头,执著地前行,我知道我不能躺下,躺下就如母亲所说,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要向前,总会看到光明的。”(P215)忍耐,是执著的别名。这是作者对忍耐——执著深入骨髓的理性体认。
再看作者对执著的艺术形象——意象的刻画。海浪与礁石:“海浪一遍遍地想冲上海岸,最后还要无奈地退回,在这一次次的排队冲锋中,磨砺性格……不是我固执,而是我无法失去这固有的沉重,不可能随你去广阔的海域潇洒地流浪。”(P11)星星:“星星是天空中活跃的思想,睿智而深沉。他们用执著的勇气,在黑暗中诠释光明的含义,即便无力改变黑暗,也要用自己的生命,在天幕中燃起无数的灯塔……其中的某颗,就是我。”(P143)我:“竖起衣领,衣袂翻飞,在逆风的节奏里,走着自己的固执与向往,尽管举步维艰。在顺风的节奏里,我要稳住脚跟,避免跌倒在轻狂的路上”(P35)……
海浪、礁石、星星,都是客观存在的物象,被写入作品即为形象,又被作家注入特定的思想、情感,则成意象。所以,作者笔下的海浪、礁石、星星也就不再是纯粹的自然之物,而是他心灵世界的表征,它们与“我”共同表征着一种品格——执著。
沉默。孤独者寡言,执著人无语。因此,沉默,是孤独、执著的必然结果。因为沉默,而喜欢冬的寂静,夜的安静,心的宁静,活得平静。于是,在作者笔下就出现了这样的人生意象:
“穿着黑色的衣服,裹紧自己的灵魂,站在黑夜洁白的雪地里。”(P159)
“在万籁阒寂的夜里,倾听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匍匐于书案前,足未出户,思想已然无疆。”(P91)
“我是一个言语很少的人……不喜欢喧嚣喜欢沉寂,喜欢月出之静默,喜欢春花之清纯,喜欢秋叶之静美,喜欢沉思之自由。”(P173)
跋涉。孤独,是“我”的生存状态;执著,是“我”的品格特征;沉默,是由“我”的生存状态和品格特征所决定产生的一种气质结果。但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不了自身的价值与意义。而我们要说的是:马广原——“我”的孤独、执著、沉默,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可贵的,感人的,理由就在于伴随着他的孤独、执著、沉默的还有跋涉:他以孤独的姿态跋涉着,他以执著的精神跋涉着,他以沉默的气质跋涉着。如果说“我”正是凭借着孤独、执著、沉默创造起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那么同时也就等于说“我”是不屈不挠的“心灵的跋涉者”(P16)。于是,我们见到了如下的形象——意象:
雨夜旅人:“一个在夜里跋涉的心灵旅人……未备雨具,浑身湿透,除了坚定的信念,都被淋湿。无论多么不情愿,在心灵的旷野上,无处可逃。索性裹紧衣裳,坚定地走下去吧!”(P93)
《青骢马》:以俊美的躯体,坚毅的性格,自由的灵魂,豪放的性情,激越的节奏,从春天走到秋天,还要走入冬天,向前,向前,再向前。生命不息,跋涉不止!跋涉,就是追求,追求的是自由:身的自由,魂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