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绿色的月亮》绘色艺术研究
2013-08-15刘婧娴
刘婧娴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530004)
一切颜色源自于光。颜色即是不同的光作用在物体上,经物体的吸收、反射等之后,再经过人的一系列生理和心理反应后在大脑中产生的复杂现象——它同具物理性与心理性。颜色刺激的是视觉感官,但本文所研究的须一瓜的《淡绿色的月亮》是一中篇小说,小说究竟不同于造型艺术的电影或绘画,它的载体——文字却是枯燥的、几近无色彩可言,如此,文字将如何使其产生颜色感,即符号与颜色之间如何兑换?人脑是它们的转换酶。古语云: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一语道明了画与诗之间可以通感的关系。同理,以文字为载体的小说亦可与颜色通过人脑的想象力,完成不同艺术审美的通感作用——想象力使不同的承受感官产生共同的审美感觉成为一种可能。这也是本文研究的基础。
须一瓜以客观冷静的笔法描写平凡的生活,却折射出人性的复杂。凭借着《淡绿色的月亮》、《蛇宫》等优秀作品,须一瓜在2003年获得了华语传媒最具潜力的新人奖、人民文学年度奖。其中,《淡绿色的月亮》是她极具代表性的中篇小说。在这篇小说中,须一瓜运用了大量的色彩言语,运用色彩意象营造氛围,建构人物形象,使得小说呈现出独特的审美张力和表现内涵。
1 绘色方式
《淡绿色的月亮》不仅在小说名字上以色彩引人,在小说的内容上,须一瓜也采用了大量的色彩词语,这使得整个小说如同一幅印象派油画,上面布满了斑斓的色块——这些色块以其独特的组合方式,使人在二维的小说文字中产生了三维的色彩空间感。
1.1 光影的明暗渲染
光是一种在人眼可视范围内的能引起明度感觉的电磁波。透过三棱镜的白光可分解为红、橙、黄、绿、青、蓝、紫——从这个角度而言,光本身是一种独特的复合色彩。光照射到不透明物体上产生阴影。光与影的距离塑造出三维的空间感,所以它们成为艺术家们表现深度的常用手法。《淡绿色的月亮》便利用了光影明暗间所产生的距离感,给读者创造了一个立体的叙事空间,事物在这样的描述下产生了梯度层次感。如“月亮非常的亮,西斜的月光洒过阳台,透过白纱窗帘照在沙发上。小白兔和大灰狼的黑影就突兀在沙发前”\[1\](P78),作者先把视点拉至明度相对高的月亮,沿着光的防线,再将视点移到阳台、白纱窗帘、沙发,由远至近,最后落至小白兔和大灰狼身上,在沙发前形成了黑影——光与影在一层层的阻隔当中形成了梯度的关系,文字在这样表述中完成了对环境的构建。又如“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谢高似乎古怪地笑了一下”[1](P115)、“她看到了沿路的灯,一盏一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又迎来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1](P119)等。这些光与影的描述一般用于对环境的塑造,以达到造境立体化之效,使得作品呈现出多层次感,也给读者带来如临画境般的审美感受。
1.2 点彩技法
除了采用光影的明暗对比之外,小说还采用了多彩点缀的方法——如同绘画中的“点彩”技法,以色点的排列与交错的方式对事物塑形——从人与物的描绘上,小说都大量地使用了色彩词,这让整个小说缤纷多彩而具有灵动之韵,犹如一幅印象派油画。如人名直接包含了色彩词汇:“大灰狼”、“小白兔”;又如对物的描写上有“淡绿色的月亮”、“冰绿色的细吊带丝质睡裙”、“红缎绳”、“翡色窗布”、“有刀伤的棕色大沙发”、“鲜红欲滴的大瓣玫瑰”、“白的肉、黑花的皮,还有棕色的调味酱、芫荽、青瓜什么的摆了一桌”等等;甚至在描绘人物心理感受时,须一瓜也采用了带有色彩的事物:“芥子绝望地闭上眼睛。她的脑海中一片黄沙,荒凉无际。”[1](P118)这当中便使用了“黄沙”、“大沙漠”来形容芥子的绝望。丰富的色彩使人物活灵活现,也刺激着读者的想象,同时还塑造了小说鲜明的风格。
1.3 以物代色
小说终究与绘画不同。绘画是一种造型的视觉艺术,它以颜色的直接涂抹为作品塑形。小说则是通过符号对人脑的刺激,间接在人脑中产生艺术画面。所以,除了直接在文中采用包含色彩的词汇之外,小说在绘色上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方式——间接以颜色鲜明的事物代替直接的颜色描绘——以物代色法。这种方式常常采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淡绿色的月亮》中也采用了这样的绘色方式。如“扶桑花在水边的柳丛下,火一样,一团一团的”[1](P88),这里用“火”来替代了扶桑花颜色与形状;又如“桥南像一个两头尖的大柠檬,她理着 板寸头,金色的头发 ……”[1](P82),“大柠檬”喻指桥南的“金色的头发”。此类以物代色的手法还有“它不是石头下面的东西,是激情的火苗啊,是燃烧的欲望”[1](P82)、“她的全身,变成了干涸绝望的大沙漠”[1](P119)等等。这种以物带色的方法是文学艺术所独有的,但它与绘画的直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形色兼具,使得所描指物栩栩如生。
2 色之功用
色彩虽是一种无物理重量的存在,但它对于有着心理活动的人来说,却是举足轻重的。在它穿过人的色彩接纳器——眼睛后,便对人的心灵产生了影响,“从而使以感受性为其主要认识方式的主体活动者——对色彩产生了某种切实的心理感受。当这种初步的(对于一种少见的色彩的偶然巧遇)心理感受在色彩的反复作用下反复得到了印证,特别是引起了主体的经验性的某种联想”\[2\](P15),即色彩带上了主观色彩,它对于人而言,是一种表现的手段。在《淡绿色的月亮》中,色彩的表现功能尤其突出。
2.1 以色造境
“意境”是中国自古以来独特的审美范畴,也是艺术家们孜孜追求的目标。色彩以其丰富的表现性而成为艺术造境的有效手段。《淡绿色的月亮》采用大量的色彩词汇,持续不断地用“色”来刺激读者的想象力,为读者创造了一个淡雅醇美的“境”。如在描写案发前的宁静,须一瓜开篇写道:“不是谁都能看到淡绿色的月亮的,它只是有的人在有的时候能够看到”[1](P1),“玄关正对着大客厅外的大落地床,阳台上的风把翡色的窗帘一阵阵鼓起,白纱里子就从翡色窗布的侧面,高高飞扬起来”[1](P1),绿色是大多数植物的颜色,在视觉传达中它给人以宁静、清爽之感,象征着和平、生机与希望。而作为明度最高的白色,更是给人素雅、洁净、轻快之感,象征着光明、和平与神圣,小说的开篇便“淡绿色”、“白色”明度较高的色彩营造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但是在这样看似和平的夜里发生了入室抢劫案——这产生了境与事构成的和平-骚乱、光明-黑暗的对立,审美感受的逆向反差产生了更大艺术张力。又如在芥子与桥北再度和好的晚上,“桥北载着芥子开往回家途中……她(芥子)看到了沿路的路灯,一盏盏都飘拉着青蓝色或者橙色的丝般的长光,把夜空装饰得像北极光世界,去了两盏,迤逦的光束不住横飘天际……”[1](P118),灯光昏暗的橙色给人一种凝滞、暗淡的无力感,这是对桥北与芥子以悲剧收场的暗示与渲染。对色彩的表现性的运用,《淡绿色的月亮》在营造意境上获得了不凡的收效。
2.2 融情于色
“色彩具有相当重要的人的主体意义和价值,是人的无形式的心理行为在物质空间中的现实表述。”[2](P13)色彩与人的经历发生共鸣时,就会影响着人的情绪,使人产生兴奋、愉快、忧郁等情绪体验,这是情感与色彩间相得益彰的表现。《淡绿色的月亮》中也巧妙地利用了情感与色彩之间可以产生共振的特点,用“红色”表现芥子与桥北之间的爱。“近期,桥北在玩一种花生粗细的红缎绳。芥子叫它中国结,桥北不厌其烦地纠正说,叫爱结。”在可视光波中,不同波长的光能引起人不同的感觉。其中,红色的波段是最长的,它刺激视觉系统,给人以迫近感和扩张感,所以,人们常用红色来象征热烈的情感。在小说中,红色的缎绳作为芥子与桥北的性爱工具,不仅是激情的象征,也是她们爱的色彩外化。
2.3 色中叙事
文本中的色彩符号化,显然已经退去了对视觉的直接刺激,但这并不影响它保存在故事中的叙事功能。色彩以自身的鲜明性,反复呈现,贯穿于故事中,不断地刺激和提醒着读者故事的进程,于此,色彩承载了叙事功能,色彩的反复出现便是事件往前推动的特征,特别是在时间的模糊或缺席的情况下,它的这种推动的作用尤其明显。在《淡绿色的月亮》中,承担着推动叙事进程功能的色彩是“淡绿色”与“红色”,即淡绿色的月亮和红缎绳。绿色与红色本是补色对比色的关系,在24色相环上,它们分别处于0°与180°的位置上——它们是色对比的极限,极富视觉冲击力,但是也产生一种不协调、不安定之感。小说中便是以这两种颜色的相互之间形成的张力关系参与并推动着故事的向前发展。在开篇的时候,芥子看见了淡绿色的月亮,也用红色的缎绳与桥北发生性爱。但随之而来的入室抢劫案在芥子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终于她到烘干的衣服里找到了爱结,并把它一节一节的剪碎了。而她和桥北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直到芥子生日,她以为她与桥北又可重归于好的时候,她到手工店重新买一根红缎绳,那天晚上,她又再次看到了淡绿色的月亮。红色在小说中的轨迹是:有——无——有;而淡绿色则是有——有,即重复涂抹。红色与绿色的两次结合出现,前一次是蕴含着不稳定的因素,作为小说的铺垫;后一次出现,则是将不和谐之感明朗化,昭示了他们的爱最终走向分离,就如同红色与绿色,处于色环的两端。于此,色彩也完成了它在暗示中推动故事情节的叙事功能。
3 色之意蕴
大量的色彩出现在《淡绿色的月亮》文中,除了在视觉上刺激读者的想象外,它们还深藏着作者对人与生活的理性思考,即色彩所隐含的意蕴。
3.1 颜色掩盖下的人性探讨
“是的,‘淡绿色的月亮’不是一般的月亮。有时候,我相信我们的高尚、责任感、纯真、友爱,甚至善良,都是相对的。不同的外在条件下,在人的内心就有不同的阐释。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坐标点上,都是真实的,甚至是难以否定的。我因此感到人性的悲哀。这种东西写出来很残酷,可是,不经过这种严酷的考验,你怎么能见到深层的东西呢”\[3\],须一瓜被访问时如是说。由此观之,“淡绿色”在作者笔下只不过是人主观的色彩——它是对人心的映射,即在探寻着心理的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的根本指向是潜意识驱逐下人的不同。弗洛伊德认为,本我是人最隐秘的部分,它深藏于人的潜意识中,遵照本能行事。不同的人,对于同一件事,在本能的驱动下,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作者其实是在心理的层面探讨人性的不同。颜色于此,不过人性的差异性的区别性表述罢了。这就是作者在开头与结尾重复阐释的观点: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能看到的淡绿色月亮。如芥子认为在敌人并不强大的情况下,桥北不应该如此“窝囊”,而是与劫匪拼搏;然而桥北却从安全的角度出发,放弃抵抗,认为钱财乃身外之物而听命于劫匪;又如芥子在未告知桥北的情况下打胎,因为担心曾经的吃药拍片会让孩子畸形、长肿瘤。而桥北却认为芥子谋杀了他的儿子——这其实是芥子与桥北本能间的对话,也是作者要通过色彩所要揭露的深层含义:人性如月,月色迥然。
3.2 对生活的“真”色的探寻
色的母体是光,但当人们沿着颜色的轨迹寻求光的本质,得到不过是一段又一段的不具物量形式的电磁波合体。小说中,须一瓜犹如将一束光照进现实,红、橙、黄、绿、青、蓝……小说的外表斑斑驳驳,光怪陆离——这恰如现实生活给人们的视觉印象,她在小说中试图透过多彩的表象,探寻生活的“真”色。她曾说:“从概念上说,我的职业要求表述最新鲜的真实,生活的真实,社会的真实,我们置身其间的世界万花筒一般的真实。这样的真,采访多了,看多了,就会感到在它们的表皮下、真皮下、皮下组织、肌肉下、骨头下,甚至骨髓后面,还有一种真。……我认为它们是更有价值的东西。”\[4\](P5)所以,文中芥子对现实的追问亦是须一瓜的追问。芥子力图了解案发当晚所发生的一切,向“真”发出探问,她质问桥北、询问谢高,然而,她仍无法获知在她熟睡之时劫匪与桥北之间发生的一切。她陷入了这样穷途追问中,仿若追寻着颜色的原型一般,但无论是桥北还是谢高给出的答案都如光般缺乏质感,她最终陷入了一片虚无的绝望中,这也是不知是她的悲剧还是现实真相的脆弱之原因。这是作者通过芥子向探求生活的“真”发出信号,然而,当她满脸严色的探寻生活“真”色时,却发现生活却是这样的经不起追问,迷人眼的乱象掩盖下“真”色如此尴尬……
4 结语
色彩超越了作为单纯的刺激视觉感官的客体存在,以其本身承载着丰富的信息量,跻身为文学领域中不可或缺的表现手段之一。《淡绿色的月亮》正是抓住了色彩的表现性,在文中大放“色”彩,利用明暗截然的光与影、鲜明的点彩技法以及文学艺术中独特的以物带色的方法,创造出淡雅而灵动的意境,形象地表现出了人物的心理情感——色彩让这篇小说呈现出独特的艺术张力,同时也将人们的审美视野推至色彩背后的内涵,即对心理差异性背后的人性与生活之“真”的探讨,使得作品更发引人深思。
[1]须一瓜.淡绿色的月亮[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2]黄浩.文学色彩学[M].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1990.
[3]刘炜茗,须一瓜.我希望小说像把手术刀[N].南方都市报,2006-04-24.
[4]须一瓜.我在建造我所认识的世界[J].小说选刊,2004,(9):5-5.